四
古明地觉去往地底时,带去了一群奇特的动物,其中有一只会上树的老母猪。这只老母猪的故事很特别,我并不是说跟随觉的其他动物不特别,而是在地下发现的那叠手稿中,关于这只老母猪的记录最多。
这头老母猪的一生有三个大转折,第一个转折,是它发现自己会爬树而其他猪不会的时候;这令它欣喜若狂,从此相信自己与其他猪相比不同凡响。第二个转折是饲养主发现它会爬树的时候,这也令饲养主欣喜若狂----要知道人们在打赌时很喜欢添加一些似乎必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来当狠话,母猪能上树就是其中一条。比如说这位饲主某天跟哪个赖账的泼皮发生了口角,那位泼皮吵到上头时说一句“我怎么会欠你钱?我要是欠你钱,老母猪能上树!”那饲主就会满意地让泼皮在原地等着,让围观群众作证,然后回家把那头母猪牵出来,让它在众人啧啧称奇的围观中爬上一棵树。有时候饲主还会把老母猪租借给同样需要与人打赌的人使用;甚至还有人听闻了这只老母猪后专门跑来,愿意花钱看它如何爬树。
这样的日子一度让老母猪很高兴,尤其是当围观的人在它爬树时发出得赞叹和惊呼,更让它坚信了自己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猪。然而这份自满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成了不安。渐渐地母猪发现,自己越来越老,爬树也越来越吃力了,而同样发现了这一点的饲主态度对其也越来越差;见惯了它的表演的人们也再不会在它爬树时喝彩了,甚至连看都不会看了。这样的落差令老母猪很沮丧,它曾一直坚信自己和普通的猪不一样,不会面临被圈养最后被宰杀的命运,因为它会爬树;然而事实却是,它似乎并没有脱离普通猪的命运,也许等到哪天它爬不动树了,饲主就会将它捆起来宰杀了。
这时,代表着老母猪一生第三个转折的古明地觉嘴角留着口水,眼神猥琐地来到了它面前;后来,它就被骗到了地下。
这头老母猪答应跟随觉来到地下,纯粹因为它不愿意与其他猪一般,被圈养以及被宰杀。只是它并没有料到地下的环境是如此糟糕,先不说阴冷潮湿,这里连一口像样的泔水都没有,所有动物只能跟着古明地觉趴在冰冷的地上摸索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菌菇、地衣和苔藓充饥;时间久了,觉和动物们在地底行走时只需要摸摸地上的石头就能知道自己在哪里,根本不需要光亮。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直到觉在地下建起了一个小农场才得以缓解。
更令老母猪心里不平衡的是,跟随觉的动物们大多有着明显与众不同的特征:与它一起赶亡魂的牛只有一个胃,这样它的肚子就显得异常的纤瘦;天天趴在觉膝盖上的猫天生只有三只脚;负责叫堂的母鸡打鸣声比公鸡还响亮;驱赶入侵者的狼眼仁是纯白色的,和眼白几乎融为一体。唯有老母猪,显现不出任何特殊的地方----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地底没有树,阎王殿木堂里的梁柱又太光滑。虽然其他动物并不因它无法展示特殊之处而瞧不起它,但是老母猪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摆脱了被圈养宰杀的命运,但是它固执地坚信自己的不平凡应该体现在能爬树的能力上。
这样闷闷不乐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年-----跟随古明地觉到地下的动物们后来多少都成了精,所以寿命延长了很久------然后有天,一艘奇怪的木船被封印到了地底。觉带着动物们小心翼翼地探索了一遍船体,最终失望地发现这是一艘空船;而老母猪的双眼却盯着船的桅杆闪闪发亮。它在没人注意到的情况下踩着桅杆粗糙的表面,一步步向着桅杆顶端爬去。当下面的同伴对着它惊呼时,老母猪已经挂在桅杆的半腰上喘着粗气了。严格来说桅杆并不是树,并且比树要高得多;但是老母猪并不介意,它只想爬上什么东西,以此证明自己并不平凡。最终当它拖着衰老的躯体爬到顶后,它一屁股坐在了横梁上,喘着气眺向了远方:满目所见,皆为黑暗,唯有自某个方向散发着黯淡的红光:那是从破落的阎王殿后的大陷坑中,半燃半灭的地心熔炉里隐约发出的火光,如同夕阳落下地平线后留下的最后的余晖。老母猪静静地向红光的方向眺望了良久,突然哼哼地轻笑出了声。
“怎么?发现有用的东西了?”
我一晃神,再次回到了现实。嘴角不经意间露出的浅浅微笑似乎出卖了我的心思,我将思绪从古旧的手稿中抽了出来长吸一口气,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品了一口红茶,淡淡的霉湿味涌入了鼻腔,随即被红茶的香气掩盖过去。我抬了抬眼,与桌对面恰才发问的人做了个短暂的礼貌性眼神交流。
“想不到这本手稿居然对你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地灵殿的主人古明地觉微笑着点了点头,端起自己的红茶细细品了一口。
“那头老母猪……后来怎么样了?”我的兴趣已然被手稿里的故事调动了起来。
“又活了……一两百年?然后老了,病死了。”觉稍微思索了一瞬后答道。
我并不满足于如此简单的回答,拿起手边的纸笔追问道:“那你还能记得它在死之前有做过什么事吗?”
“时间太久,记不得了。那份手稿里的记录算是最详细的了。”
觉低下头继续看着书,淡淡地回应道。
古明地觉的反应令我微微感到扫兴。或许因为我的思维尚停留在手稿中一千多年前的旧地狱,我认识的古明地觉依然是那个爱耍宝的二流阎王,而不是面前的对所有问题都冷漠回答的地灵殿主人。从第一次来地下与觉接触起,我和她之间的交流一直如刚才一般,我有千百般关于过去的疑惑想了解,而她只是低头看书,用最简单的话语一句一句回答。如若不是在她积灰的旧书库中翻出了这叠前五代御阿礼之子留下的手稿,我想我可能已经放弃对地底的希望了。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慧音对古明地觉的评价,便在闪念间怀疑觉展现在我面前的一切可能都是有目的的做戏;而就在这闪念间,埋头看书的觉妖怪嘴角微微翘了翘,我便知道她又读到我的想法了。这样的互动令我略感沮丧,因为觉能完全读透我的想法,我却对她的思想一无所知。
我的思绪渐渐回归了现实,慢慢地我开始回忆起我说面临的问题,这又令我开始焦躁了起来:我想要了解以前的御阿礼之子在等待转生时思考了什么,而是非曲直厅拒绝公开她们的相关信息,这样我唯有找到更古老的旧地狱和曾经的阎王,才有机会了解最早的五位御阿礼之子在转生前留下的讯息,这才是我来到地底的真正原因。反思了自己的初衷后我才惊觉,来到地底的这段时间里,我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找到我需要的东西。面前手稿记载的内容虽然令我兴趣盎然,但却并没有我所需要的关于御阿礼之子的记载。而慧音已经对我的动机产生了怀疑,即使她不怀疑,我所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就在我的脑内线索越绕越乱的时候,那声熟悉的轻笑,在幻想中的水底和永远亭走廊里听到的轻笑,再次如清风般穿过我的双耳,在我的脑内留下了空灵的回响。我疑惑地抬眼看了看古明地觉,古明地觉也抬眼看了看我。
“不是我,”读到我的疑惑的觉顿了顿,“你又听到了?”
我没有作答,而古明地觉已经知道了答案。她放下手中书轻轻打了个哈欠,闭眼揉着眼眶,半晌之后对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阿求,你知道吗?有的人也许注定跟你生来不是一路人,不以某种形式放下她们,只会给你带来痛苦。”
我不确定觉这句话中“有的人”指的是谁,但是从刚才听到轻笑声开始,我的脑内如走马灯一般闪过了无数念头,最终却定格在了一个画面上:
那是本居小铃在我面前从悬崖上跃起后停在最高处的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