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我往伽蓝求了灵签，便是掌间这支。许是摩挲的久了，字迹明灭，看不清晰，签后镌着一支朱红丹若，娇媚风流，是多子多福之兆。
昨夜一梦，我遇见了未出世的孩儿。他生的可爱，貌肖圣人，手捧朱镜，上錾一支丹若，像极签后那朵，驾七彩祥云腾空而上，隐入云海，暗应灵签所语。
我觉着他要回来了，他一定要回来了。我们缘分未尽，他怎么肯抛下我去轮回呢？他……直至一声“表娘子到了”撕开梦魇，驱走我的孩儿，将我生生扯回章台。
心思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喃喃吩咐一声。
“快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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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一夜巨变，我随姑母远上长安，从此便是颜家女，而再非吴郡郑家的掌上明珠。纵然颜氏不曾苛待，可寄人篱下的滋味儿又岂能好受？我一夜夜的辗转反侧，想痛哭，却不能。）
（ 直至这一日，大明宫有旨召见，我终于、终于能再见一见，我如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 我立在章台门前，抬手略微遮了眼，半仰下颌。许是阳光太刺眼了罢，刺眼的我有流泪的冲动。我听见苑内传来请进的声音，便敛裙入，见到上座的佳人，柔柔拜倒，语带哽咽。）
：侄女儿见过姑母——

隔着重重帷幔，一只影子影影绰绰近来，愈近，我愈害怕。我总觉着盛弟还在，我怕瞧见她，我自欺欺人的执念便落得粉碎。她走得那样慢，或是这条道那样长，好似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她才到跟前，盈盈一拜。
恍惚着，忙上前扶她起来：“快起来，叫我瞧瞧。”
将她周身打量一圈，四载而过，垂髫稚童已然出挑的亭亭玉立，面容尚未脱稚气，两颗虎齿肖极阿盛。虽挂着泪珠儿，仍旧欢喜，含着泪笑语：
“我离乡入京时，你才不过三尺，如今都这样大了。”又关切：“在颜府的时日可好？若有什么不妥只管告诉我，姑母替你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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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跪地唱礼，座上人便已迎下，将我扶起。她着宫装，宽袍广袖，裙摆繁复迤逦，全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 是呀，她如今已是大明宫里的后妃，位列九嫔——四年，时光荏苒，我太久没有见到她了。）
（ 可她近前时，我凝眸瞧了，她眼角分明蕴着两分沧桑。于是我握着她的臂，长睫低垂，泪水满盈。）
：一切尚好，颜府吃穿用度皆不曾刻薄，只是、只是白蘋想念阿耶，想念阿娘，也想念姑母——
：白蘋想回家。

我该如何开口告诉她，吴地已是前尘旧梦，生死不得归？那亦是我的一场梦，盼身后魂归故里。还是不忍，引她一处落座，一壁执帕替之拭尽清泪，温声安抚：
“长安也很好。我们不回去了。”
阿盛夫妻一道儿去了，就随在阿娘身后。二年秋狩时，得了阿娘的哀报，当时只道大厦将倾，不曾想眨眼间已遍地瓦砾。
“我同你一样命苦，一早失了双亲，连阿娘去时也未及见上一面，更未想到阿盛也会随之去了……”不忍再言，只是落泪，一时触动心肠，盼着阿娘能留下只言片语：“你祖母去时，可留下什么话儿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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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其实如何不知，往事不可追，失去了的，就是失去了。如今我冠的是颜姓，长安颜府才是我的家。吴郡旧地，便不能再提。）
（ 随人落座，拭尽泪水。眼前人如今身处宫禁深深，想来亦不会一路安稳，她是我最后的亲人，我不愿让她再为我伤心劳神。）
（ 只是见她也落泪，将过往伤疤再血淋淋撕开，还是忍不住啜泣。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心绪。）
：祖母去的突然，来不及留下甚么嘱咐。只一面朱镜，是她老人家生前至爱之物，我不忍丢弃，上京时便一同携了来。

才抛却的梦魇，被朱镜二字生生勾起。恍若受了惊雷，一时怔怔。
依稀记得，阿娘是有面朱镜，是外祖母传下的爱物，白银做底，鎏金镂花，状如丹若，照面动人。平素收在奁中不肯轻易示人，还道待我出阁时要送做陪嫁，只因阿耶骤亡，离乡匆忙，便也忘却了。
思绪仍在吴地，被一声唤生生扯回了明宫。回首时已三魂不见七魄，牵柔荑的手一颤，忙问：
“朱镜……今日可一同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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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这朱镜有何奇特，叫眼前人怔忡若此。只好试探唤她一句，而后见她神色有异，连忙答了。）
：带来了——
（ 语罢，自袖中取出朱镜，双手递与她。）
：这是祖母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我想着，留给姑母做个念想也是好的。
（ 她与我还要不用。我至少，是见了我阿娘最后一面的，可她却远出千里。左右我留着这面朱镜亦是无用，便想着交托与她。）

“确是它……”
自她手中接过，细细端详。传经几世，朱漆斑驳，依稀露出银底，同隐约记忆中一般无二。翻来覆去的看罢，镜背錾丹若缠枝，捧于她手中，恰合夜梦。兴许……兴许是阿娘知我艰难，托梦与我，若诞子嗣，便可东山再起，一改今朝堕态。
一番思量罢，见之面有疲态，一壁令人筹备，抚上白荑，温言安慰：
“难为你远路带来。一路颠簸，想也累了，便在承香歇几日再走，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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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细观她神情，只见她接了朱镜，珍重摩挲。一时拿捏不准这朱镜到底如何珍贵，却是幸好今日一并带了来。）
（ 闻后言，自然颔首，乖顺应是。我独在异乡，自然愿意留在她身边，远胜于归于颜府。遂随人安置，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