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華是胡蘭成縮水了又縮水了的贗品,李國華的原型的原型就是胡蘭成。我要問的是, 所有這些學中文的人,包括我,包括胡蘭成,包括李國華,我們都知道人言為信,我今天甚至沒 有要談到所謂大丈夫,所謂仁,所謂義,所謂文以載道,文以明道,所謂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浩然正氣。沒有,我要講的是比較小情小愛的,我要講的是中國的詩的傳統,抒情詩的傳統,講 的是詩經從情詩被後代學者超譯、誤讀成政治詩之前的那個傳統。
我們都知道,「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詩緣情而綺靡」,還有孔子說的「詩三百,一言以蔽 之,曰思無邪」,這些學中文的人,胡蘭成跟李國華,為什麼他們,我們都知道,一個人說出詩 的時候,一個人說出情詩的時候,一個人說出情話的時候,他應該是言有所衷的,他是有「志」 的,他是有「情」的,他應該是「思無邪」的,所以這整個故事最讓我痛苦的是,一個真正相信 中文的人,他怎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語境?為什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 已經超過五千年的傳統?我想要問的是這個。
李國華他其實有些話,就是他所謂的情話,因為讀者都已經有一個有色眼鏡知道他是一個所謂的 犯罪者所以覺得他很噁心,但他其實有些話如果你單獨把他挑出來看,會發現它其實是很美的, 請注意我說的這個美字,他有些話是高度藝術化的,他有些話,你可以想像、假設那是毛毛對伊 紋說的,你會發現那其實是很動聽的,你現在想像一下毛毛對伊紋說: 「都是妳的錯,妳太美了」, 或者你想像毛毛對伊紋說:「當然要藉口,不藉口,我和妳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嗎」,或 者「妳現在是曹衣帶水,我就是吳帶當風」,或者說「我在愛情,是懷才不遇」,這些話它其实都非常非常美。
我要說的是,胡蘭成或李國華這些人,你可以說他們的思想體系非常畸形,他們強 暴了,或者性 虐待了別人,自己想一想,還是「一團和氣,亦是好的」,你可以說他們的思想體系非常畸形, 可是,你能說他們的思想體系不精美,甚至,不美嗎?因為,引胡蘭成他自己的話,他說他是「既 可笑又可惡」,因為他的思想體系如此矛盾,以至於無所不包,因為對自己非常自戀,所以對自 己無限寬容。這個思想體系本來有非常非常多裂縫,然後這些裂縫要用什麼去彌補?用語言,用 修辭,用各式各樣的譬喻法去彌補,以至於這個思想體系最後變得堅不可摧。
我在這邊唸一下胡蘭成在《今生今世》的一段話,他說:「我已有愛玲,卻又與小周,又與秀美, 是應該還是不應該,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總之他是這樣的,不可以解說,這就是理 了。『星有好星,雨有好雨』,人世的世,亦理有好理,這樣好的理即是孟子說的義,而它又是 可以被調戲的,則義又是仁了。」所以你看,我們都知道他強暴小周,辜負張愛玲,可是他在自 己的想法裡馬上就解套,我們認為一個真正的文人應該的千錘百鍊的真心,到最後回歸只不過是 食色性也而已。
所以真正在李國華這個角色身上,我想要叩問的問題是:藝術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 我永遠都記得我第一次知道奈波爾他虐打他妻子的時候,我心中有多麼地痛苦,我是非常非常迷 信語言的人,我沒有辦法相信一個創作出如此完美的寓言體的作家會虐打自己的妻子,然後後來 我讀了薩伊德的《東方主義》,薩伊德在書裡直接點名奈波爾,說奈波爾是一個東方主義者,當 然後來我又讀了薩伊德自傳,又讀了其他人的書,其他人又點名薩伊德,說薩伊德是一個裡外不 一的小人。就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又一層,你沒有辦法去相信任何一個人的文字和為人,覺得世界 上沒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