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的事儿，早在初来北平时就有所听闻，还好心同子熹透过风声，要他有备无患，免得得罪不该得罪的人，现如今想来，倒是我多虑。他霍大律师长袖善舞，如今风头正盛，屡屡在陈秘书同王局长跟前主持“正义”，些有时还得人询问，想从我这儿寻门路与他攀结】
【那日百货店后，倒再未见过他，好与不好，还是从陈秘书那儿听闻。陈秘书那宝贝儿子惹下祸端，莫说是在北平，俨然已成国际笑话，难得他老神哉哉，未公开表态，想是暗中周旋，已胜券在握。未想这桩离婚案牵涉颇广，司法部拿了不知多少内部意见，始终难两全其美，说来也是，如今世道如此，人人都怕少为自己留了条后路，哪儿能事事周全】
【本此事与检察院毫无瓜葛，加之以子熹同陈家的关系，想必有所牵扯，故而躲避不及，哪知被告女方提请抗诉，声称陈家大少爷蓄意转移资产，加之法院拖延审判，致使裁决不公。这篓子终算捅到了总检察院，满城风雨，含糊欺不了世，何况还有洋人睁大着眼，得当局点名，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庭】
【开审那日，料他会来，如今他名声大噪，陈家哪有弃他不用的道理。法庭两边大门敞开，一面默念条例做足准备，一面抬眼朝那首遥遥望去，确然是他。脚步生生一顿，目光在他脸上多留了一瞬，见他是别来无恙】
【过去学校读书，常有模拟法庭练习，嫌疑人、律师、审判长、被告原告和检察官，我们都一一扮过，案子离奇，总是留我与他辩到最后，难分胜负。想见今日是要较个高下】
陈氏离婚一案进入民事诉讼程序后，陈氏陆续以欠款、出售、抵押等理由，将名下房产、轿车、金银器物、古董收藏等转移若干，经总检察院核查，收受欠款、抵押者均为同一人，购买人系私人钱庄操作。综上，离婚一案抗诉成立，总检察院依法列席予以监督、提证，起诉陈氏涉嫌隐瞒资产、司法欺诈，因其蓄意为之，情节尤为恶劣，建议驳回初级法庭审判意见
【洋洋洒洒，将总检察院第三方陈诉书逐条列完，再将必要证据递呈后，满厅肃静，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扶正眼镜，再缓缓合上公文，假作不见他，隔着台子擦肩而过，却终觉背后脊梁上一团灼灼目光似能将人也烧穿】

【陈家在北平家业之盛，要同他们分割财产，无疑是与虎谋皮。两家协议离婚不成，倒是预料之中，陈公子倒还是个情种，听说是外头的女人等不得了，才不得已忤逆他老子息事宁人的态度，和解不成，当日提请起诉女方，可谓闹了个鸡飞狗跳。凡事百密一疏，司法上最讲严谨，想是陈家也未料到在北平还会有被司法起诉的一日，将手中公文的页对齐，朝陈公子看了一眼。女方在审判意见出炉后提请抗诉，让司法部左右为难，才将我提用此案。拟写诉书时，改过不知几稿，但最后还是刻意留出几处不为人所察的空白，子熹何其敏锐，岂会不以此辩护。这是我头一次向心中一亩三分的清明与坦荡做出退让，霍大律师日后青云直上，想必少不了陈家助力】
【眼镜片闪着吊灯投射下白晃晃的光，案前摊开稿纸上的字也看不太清，习惯性的据他所言记了几笔，笔锋潦草，头绪也就理出半截。拢在白光里意气风发的那人，今日没给我留半分余地，逻辑强势，条理清晰，每一句重点都斩钉截铁，不过，这才是他】
【陈述结束，他回席从跟前走过，低着头将公文翻开整理，有意回避。假作不识，至多也就如此】
【法官宣休庭，方稍稍拉回神思，落笔前写的最后那一字，也早忘了是甚】
好，一会见
【几位司法部同僚过来寒暄，眼皮未抬，嘴上客套两句，一面急急整理稿纸，待提起公文包才道声别。脚步之急，像躲洪水猛兽】
霍中睿
【庭审烦琐且冗长，法庭的大门一敞开，人立时走得干净，但身后那道步声不疾不徐，倒像成心拿我戏耍。握公文包的手紧了紧，待出厅门，那道皮鞋蹬着木地板的声儿也跟着停下。站着未动，他也在身后不走，眼闭了闭才叫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

【从得知为陈太太提请抗诉的检察官是韩公佐之时起，我投入了比平时多两倍的精力在这场官司中，务必要替陈公子拿下赢面，而这背后的动力大概只有我自个儿心里清楚。公堂上针锋相对的时刻终于来临，我对此竟有一点兴奋与期待，这跟在百代公司楼道里的打架不同，拳拳见血并不能叫我认输，即便还手也无法给我带来成就感。】
【韩公佐在审判庭上做出的检控出现漏洞，抗诉方或许发现不了，但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此明显的纰漏却是不该发生的，他这么做到底在想什么。我注视他，又跟在他身后走出庭审厅，忽然发现，从某种角度来看，他和谭筠芜是有一点相像的，对于不想见的人就视而不见，还要摆上冷漠无谓的姿态。】
哦？我还以为韩大公子不认识我了。
【多少年没指名道姓地叫过我，刚才一直假装不识，现在突然停下脚步，也不转身面对我，只是低头自顾自地喊出我的名字，像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似的。我的手伸出裤袋，摸了摸鼻梁，那里的伤已经痊愈，胶布也已撕去，连痛感也无残留分毫，可记忆却仍清晰，不知韩公佐是否也同我一样。】
我想看看你打了人，是不是心虚，是不是打算从此避而不认。
【我走上前去，走到他面前转身相对。】还想问问检察官大人，您给我留出辩护的漏洞是看不起我，还是想要弥补对我的亏欠？

【身后的足音缓缓踱至面前，一双锃亮的皮鞋钉也似的扎在目光可及处，抽出插兜的手来，慢条斯理的扶了扶眼镜，才由下及上，与他目光在半空交汇】
【电光火石般，与他针锋相对，庭上立了那么久，这却是第一眼好好看他。他脸上的伤像是全好了，丁点痕迹也无，这里头想必有阿芜的功劳，那次卧病，得她悉心照料，仔细妥帖，无一处疏漏，于他想是更甚】
【目色如激电，谁也未退，沉默片刻，才笑了笑】
如今你在北平无人不识，恭喜
【公文包不重，里头无非都是与本案相关的公文与材料，一手提着却如千斤重。他提那日，曲着的骨节都跟着酸了一下】
对啊，我心虚
【吸了口气，依旧朝他微笑。纵使再不愿，子熹同阿芜已如藤蔓紧紧缠绕，如今面对他，不免又会想起她。比起同子熹，更久未见过阿芜，不知那日的事她有没有揣摩出端倪，不知她是否还爱看游记奇闻，是否还烫着微卷的发。子熹问心虚，我确是心虚得很】
可是那又怎么样？霍律师，你不心虚吗？一分一秒？一时一刻？
【神色平淡，笑意也未进眼底，他沉默许久不答，不知作何想法。轻轻呵笑一声，侧过头再不看他】
霍律师，你就是来打听这些的？

【当初律师楼倒闭，韩公佐抵达北平后我见他的头一件事，便是请他引荐商政要员，帮我另谋出路，如今这位陈秘书也在他的引荐之列。我如何平步青云，韩公佐最为清楚，任何人说恭喜，我都受之无愧，唯独他，这一声恭喜，听来讽刺。】
【四目相对，隔着熟悉的玳瑁眼镜，依然能感受到他目光灼灼，可却少了往日熟悉的神采。他承认心虚的时候，我耸了耸肩膀，得到一个期待已久的答案，令我有些许愉快。我把手伸向衣兜，可惜法庭禁烟，上庭前我没把烟带在身上。】
你认识我这么久，何时见过我心虚？
【习惯性的反问他，扯开嘴角，笑露一排齿，眼神朝他身后幽静的长廊荡开去。心虚是留给韩公佐这样的正人君子来证明自己的坦荡，还有良心，以此来享受自己灵魂的高尚，我从不需要。可他提到分秒、时刻，我想起那块物归原主的手表，话语一时停滞。自那日之后，我的手腕上一直空空如也。】
【他也并没有回答我关于疏漏的问题，不过既然要打赢这场官司，不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我都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也不会对他礼尚往来。】
我倒忘了一件事，韩大公子和陈家也是世交，我又何德何能让你为我留有余地。
【抬手搭上他的肩头，上前半步，贴近他的侧脸笑道】赢了官司以后，少不了一起吃饭，下次别再躲着我。

【挺好，听他大言不惭，咄咄逼人，居然还觉得挺好，可能是早在预料之中，也就无半分情绪波动。不过如此气盛如子熹，说不心虚，分明还是温吞了一瞬。笑了声，颇带讽刺】
我认识你那么久？霍律师，说这种话，你可真是问心无愧啊。你对她也是这样吗？
【话锋一转，再次看了他一眼，他俯仰无愧于天地的抬起下颌，神态比我想得还要倨傲。这家伙，他凭什么？目光游移去别处，眼下又仔细端详起走廊中悬挂的一排排画像，仰目而视，好像颇有兴趣。他身旁那幅总理像想是新装裱的，油墨痕迹尚新，颜色也还十分亮丽，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框里映出他的颀长笔挺】
霍律师莫非是来主持司法公正的？想听我道歉还是忏悔？我无愧于你，霍律师，你自己心里知道
【我的心虚，来源于一碰即要缩手的心内某处，在他面前连拙劣的撒谎都战战兢兢，只将话点到为止。子熹向来气势凌人，今日之事，无论如何不打算向他松口。乌黑的画像背景里，灰蒙蒙的影子动了一下】
可能是我今日庭上准备不足，让你有所误会，真是抱歉
【眼前人影晃动，望着搭上肩的手，眉峰微顶。未及反应，他已踏前一步，将用以躲避他的画像挡得严严实实。自百代以后，还没有离他这样近过，脸上无波无澜，终还是泛起涟漪】
【咬了咬牙，终于不笑了，被逼的不得不再次正视他。我之于子熹，同阿芜之于子熹，甚至是那谭二小姐之于子熹，到底是什么，瞧他目空一切，仿佛这场好戏才刚刚锣鼓齐鸣到了最精彩处。脖颈上一根青筋暴起，裤袋里的那只手紧握成拳，那日猩红潮热仍历历在目，有道念头火光似的一闪，又转瞬而熄，五指软软松开，掌中不觉捏了把汗】
【紧紧望回他眼中，像能把人看穿】
霍律师，你的自以为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另外，请你离我远一点

对她？韩公佐，你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她，你的心思都快藏不住了。
【搭在他肩头的手往下移到他左侧胸口处，手指往他心口位置点了两下，比起上一次在百代公司察觉出此事时的意外与恼火，今日我已平静许多，甚至有闲情来体会一下他现在的感受。相识至今，我还从没见过他喜欢谁，头一回的一往情深，竟是对多年好兄弟的太太，午夜梦回他又是否会把自己想象成我？】
司法公不公正你比我更清楚，检察官大人，我不是神，也不是你的主，你的忏悔对我而言，是无用之物。
【他终于又将视线转回来，我也恰好收回我游离的目光，看他握成拳头的手把挺括的西裤口袋撑到变形，笑了笑，后退半步。】但你最好别忘了这儿是法庭，不要再像上回那样恼羞成怒，这样对谁都不好。
要开庭了。【伸手作势请他先行，不知这样一道站如松行如风的背影，还能独善其身多久，自以为是的人是他吧。】

【出手迅速，一把扣住他伸来胸前的臂，指如铁钳，隔衣将他抓得极紧】
霍律师，说话便说话
【头稍向后仰，一步未退，却想躲他更远。笑意同热气一并撩上头脸，知他激我，那日的事，我难以释怀至今，他倒好，已成谈资。在子熹面前，我从没什么主动权，过去与他课后结伴上隔壁美院看女学生打羽毛球，热闹起哄的那一人也总是他】
【待人退后，方将手放开。理了理前领，掸一掸肩上本没有的灰。再抬眼去，见他好整以暇，目色也一沉】
很有趣吗？
【没打算等他的回答，就好像知道他并不会为谁心虚，一分一秒，一时一刻，一人一物，都不曾。子熹笑得轻蔑，我却连勾一勾嘴角都不得，想他多半又是冷嘲热讽，已无意继续】
【走廊尽头陆续有了人声和步音，快至开庭时间，给了我及时躲他的最佳理由。走过他身侧时学他的模样，两指点在他心口】
霍律师，祝你好运
【当着他面，昂首笑了下，但在背对他去的瞬间，面色如铁。缓步走回法庭，眼角余光里，黑色的人影也在辩护席坐定，扶了扶眼镜，看着空缺的法官席出了会神，直至正式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