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幽阁，是花城一处特殊的拍卖所。别处卖奇珍异宝，功法秘籍，它不同。能在此处拍卖的，不是名家真迹，就是旷世琴谱，或者是丹青圣品……总之一句话，须是风雅绝世之物。
　　前些时日，宁幽阁收罗了一批稀世珍品。传讯天下于五月十三日举行拍卖盛典。同时，拍卖清单雪花般寄往各世家门派。
　　天微沉，暖阳被封锁在云层后。凉风习习，柳枝随风摇曳。柳絮纷飞，恍若下起细细白雪。
　　宁幽阁三楼布置得清新雅致，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熏香，沁人心脾。
　　“这棋谱我志在必得，你可不能和我抢。”锦袍男子点着拍卖单上一物，冲对面的紫衣男子道。
　　“我没兴趣。”紫衣男子倚着软榻，正端着骨瓷杯细细品着。闻言，懒洋洋回了句。
　　锦袍男子眉眼舒展开，放下拍卖单，奇道：“怪哉！既无看中之物，你来干什么？”他转了转眼珠，揶揄道，“小心被云老看见，又让你去替他画像。哎，萧瑟，你为什么拒绝画人像？不会画？”
　　萧瑟转着茶杯，视线瞥向楼下：“开始了。”
　　又是这样。提及此事，他总是不答。作为闻名天下的丹青圣手，不会画人像，谁信啊？锦袍男子耸耸肩，心中惦记着棋谱，也不再纠缠此事。
　　拍卖会有条不紊地进行。萧瑟盯着瓷杯出神，脑海中空空的，也不知想些什么。
　　“萧瑟！”
　　耳畔传来一声惊呼，带着七分惊三分疑。他回过神，顺着锦袍男子视线看去。这一看，也不由睁大眼眸。楼下底价一报，他立刻道：“三千万！”
　　价格瞬间提了一倍，阁内静了几息。
　　“三千五百万。”
　　“三千七百万。”
　　萧瑟眸中掠过势在必得：“五千万。”
　　“六千万。”
　　“六千一百万。”
　　“六千五百万。”
　　“八千万。”萧瑟饮了口茶，淡淡道。
　　他话音一落，阁内众人瞬间偃旗息鼓。这样的高价已经超过了拍品本身的价值。最终，萧瑟以八千万的价格拍下了此物。
　　盏茶工夫，侍女敲门入内。交接好一切后，将一方长锦盒递给萧瑟。
　　萧瑟打开锦盒，取出一卷画轴摊开。
　　画上是位年轻男子，青衫狐裘，容颜秀美清逸不输女子。天高地阔，寒风呼啸，男子孤身行走于茫茫雪原，身影寂寥苍凉。

“萧瑟，谁画的？你什么时候让人给你画像了？”锦袍男子凑了过来，仔细观察起他手中的画，“画得真像。不过，意境悲了点。”
　　“少了。”萧瑟恍若未闻，呢喃道。
　　“什么少了？”锦袍男子有些不解。
　　闻言，萧瑟回过神，微蹙眉：“画中少了些东西。而且，我从未让人画过像。”
　　锦衣男子拍了拍他肩，暧昧一笑：“诶，该不会是哪家千金见你一面后念念不忘，画下此卷以慰相思？”
　　“别说你看不出来。此画年份至少在二十年以上。那时候，我才七八岁吧。”萧瑟将画卷小心卷起放好，睨了他一眼。
　　“那……这画上的人会不会是你家亲戚？”锦袍男子沉吟片刻。
　　萧瑟默然，素白手指抚着锦盒，神思飘远。青衫狐裘，我从未如此穿过。那茫茫雪原，我也从未去过。种种迹象都表明此画是个意外。但是，直觉告诉我，画上之人就是自己。这念头来的荒诞莫名，没有道理。
　　“明秋，事有蹊跷。”萧瑟只觉心口沉甸甸的，有酸涩欲破土而出，“我先告辞了。”
　　“我陪你一起。”明秋皱眉，见他神色不对，有些担忧。
　　萧瑟拿了锦盒出门：“不必了！”他眉宇微皱，下意识地不希望别人介入。
　　萧瑟走到四楼，找上宁幽阁掌柜，将画像摊开：“这画你们从何而来？”
　　五旬老者捋着胡须，眼中惊讶难掩。视线在萧瑟和画卷上来回流转，半晌方叹道：“公子有疑虑老朽理解。但是，宁幽阁规矩不能破。卖主信息老朽无可奉告。”他打量了萧瑟几眼，又是一叹，“此画少说也有二十年，观其意境，隐隐透着禅意。公子若想寻源，可凭此找起。”
　　萧瑟收好画卷，行礼道谢。老者没有透露卖主信息，却隐晦地暗示了此物同卖主无关。若要找到来处，还得费一番功夫。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执着于作画之人，也不明白自己心底流淌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只是，他想见那人。二十几年来，他一直随心而为，不知顾虑克制为何物。
　　既然想见，那就找吧！

阴雨连绵，乡间小路泥泞不堪。夜色中，有人深一脚浅一脚远远走来。浑身衣衫湿透，怀中抱着一物，被油布紧紧包裹，一手撑伞，正好遮在那物头顶。
　　叩叩！
　　“谁啊？”老妇人的声音由远及近，隔着门问道，“大半夜的，有什么事？”
　　“赶路人，忽逢大雨，能否借宿一宿？”
　　老妇人听得是个年轻公子，不由想到自己远行的儿子，心生爱怜，开了门。一见之下，吓了一跳：“外面雨大，小伙子快进来。”她看着那湿透的衣衫，心疼道，“老妇去烧点热水，你先去里屋把湿衣裳换下来，免得冻病了。”
　　年轻公子脸色有些苍白，他冲老人道了谢。放下手中包裹，打开检查一番后，松了口气。还好，没有打湿。
　　老妇人去而复返，见他这幅神情，打趣道：“这么紧张，心上人送的？”
　　年轻公子耳根飞上薄霞，摇头道：“两幅画罢了，我很喜欢。”
　　三年前，萧瑟从花城离开，一直奔波各地寻找线索，再没回过萧家。年前，他于湖口府收得一幅画，画风画意画中之人同花城那幅相仿。循着线索，他找到了曲江山。
　　老妇人也理解文人墨客爱护书画的心思。只是，看着年轻人手指轻抚锦盒，眼神不自觉流露出的柔情。她不由摇头轻叹，和她那儿子一样，身在情中不自知：“小伙子，这是我给我儿子做的新衣，他下个月才回来，先借你穿穿。去把衣裳换了吧。”
　　萧瑟道了谢，换好衣裳坐在油灯下。屋外淅淅沥沥的雨不见停歇，老妇人去灶屋看水热了没有。他百无聊赖，瞥见墙角香案上有卷经书，起身拿过翻看。
　　经文是手抄本，配有诸佛神像。
　　“这……”突然，萧瑟神色一变，眼神陡然凌厉。他握着经卷的手微抖，强自压下心间滔天巨浪，平和道，“老人家，这经卷写得不错。哪里来的？在下也想去求几卷为母亲积福。”
　　老妇人闻声过来一看，笑道：“半山腰有座小寺，唤寒山寺。经卷是庙里师父给的。”这小伙子倒是个孝顺的孩子。

两日后，雨停了。萧瑟辞别老妇人，花了半日工夫找到了寒山寺。寺庙掩映在葱郁林木间，显得格外幽静。
　　十步之遥，萧瑟蓦地顿住脚。抱着锦盒的手抖得厉害，心绪翻涌，莫名有股害怕升腾。
　　明明近在咫尺，却胆怯地不敢再迈出一步。
　　“施主？可有难事？”庙内有小和尚见他半晌没动，遂走近询问。
　　“无。”闻言，萧瑟抬头，眉宇间迟疑未褪。
　　小和尚眼中划过惊讶，双手合十叹道：“施主果然来了。小僧知你为何而来，住持等候多时了。”
　　萧瑟眸光沉凝。片刻后，眉间迟疑消散：“劳烦带路。”
　　两人穿过佛堂长廊，到了一处僻静院落。屋内白须老者身披袈裟盘膝而坐，手拨念珠，诵着佛经。
　　“住持，他来了。”
　　闻言，白须老者睁开眼睛看向萧瑟，眸光复杂难言。萧瑟眉宇一皱，将画卷取出并排放在桌案上展开：“大师，我想知道这画出自谁的手？”
　　住持回过神，走近指着雪原一图道：“这幅是我画的。”随后，他又指着另一幅。画上，轻甲男子手持长棍横扫四方，眼神凌厉，“这幅是我师父画的。”
　　“画的原本在哪儿？”萧瑟抬眼盯着住持，“若我没看错，这两幅都是您和您师父凭借原本创作的。画工不错，意境上佳。但，总归是借鉴的，缺了韵味。”
　　住持垂眸轻叹，引着萧瑟进了里屋。他揭下墙上一层帷幔，叹息道：“原画是师祖画的。他老人家，已经圆寂两百年了。师祖一生画了许多，最终只留下了这一幅。其余的，他不满意，都烧了。”住持眼中悲凉掠过，他看了紫衣男子一眼，摇着头踱步走出。

当初，他还年幼。师祖佛法高深，容貌恰似年少之时。他看着师祖，就像看着位大哥哥。师祖画画，总是画了又烧。他不能理解，却也知自己不能过问。可惜了那些漂亮的画啊！
　　他问过师祖，画上之人是谁。师祖拎着酒壶喝了一口，望着明月轻笑道：“梦中人，亦是心中人。”
　　月色下，师祖眼神是那般柔和。随后师祖轻敲他头道：“要是以后你见着了，别告诉他。”师祖唇角带着丝恶作剧的意味，“让他晚来那么久，急死他。”
　　此时想来，师祖眼中分明有思念和哀伤漫出。
　　传闻，佛法悟到高深的境界，能看透宿命轮回。他以前是不信的，只是按照师父所言，画了画像流传世间。然而，当那人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得不信。
　　师祖是不是早就算到了他们的命运，才一直守在寒山寺不曾入世寻找？
　　一定是的！
　　住持想到师祖圆寂时，曾拉住他，笑道：“我是见不着他了，可你不同。见着他时，帮师祖问问他过得好不好？告诉他，要好好照顾自己……”絮絮叨叨叮嘱了许多，比平时给他讲经还啰嗦。
　　师祖最后是看着那幅画圆寂的，眼中遗憾浓重，恍若化不开的玄冰。
　　幽静禅室只挂着一幅画。
　　画中一轮明月高悬，月下一方石桌摆在孤峰上。秀逸男子身着青衫披着狐裘，坐在石凳上。一手支额，一手执杯。头微侧，看着对面。笑意盈睫，眉目深情。桌上摆着酒壶，放着只玉杯，杯中酒液八分满。只是，石桌对面空无一人，整幅画看上去缺了一半似的。
　　萧瑟缓步走近，素白手指抚上画中玉杯。心间酸涩似江海决堤，眼前霎时一片朦胧。脑海中有无数画面掠过，他想要抓住这些画面，却怎么也看不清。
　　很快，他发现那些画面正在飞速消失。直觉告诉他，画面消失了的话，就再也找不回来。
　　他努力地去辨清那些画面。一开始，什么也看不清。渐渐的，能看清一些轮廓……头开始剧烈疼痛，随着画面越加清晰，疼痛越剧烈。到了最后，仿若整个灵魂被凌迟一般，一缕一缕从身体剥离，痛不欲生。
　　“叶……安……世。”一字一顿，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带着无尽思念和绝望。
　　咚！
　　住持听到动静，忙推门入内。见萧瑟倒在地上，眉头紧皱，面色苍白，眼角泪珠不住滚落……他叹了口气，将人安顿到木榻上。把了把脉，确定没问题才退了出去。

翌日，萧瑟从梦中醒来。他撑着枕头坐起，指尖所触一片湿濡。眉微蹙，环顾四周，神色有些茫然。视线落到墙上的画时，他顿了顿，瞥见案上各种作画材料。萧瑟翻身而起，取下画放到桌案上。
　　磨墨，挥毫。
　　一刻钟后，他搁笔端详着画，唇角露出丝笑意。
　　白袍僧人一手撑着石桌，微探腰，一手前伸，指尖触及青衫男子眼睫。僧人眉目隽雅，眼神柔和，唇角似笑非笑，眉心艳色朱砂为其添了几分妖冶。
　　“这就是师祖。”身侧，住持不知何时到来，见了画，怀念道，“公子，似乎想起了些事情？”画中僧人同师祖一模一样，更为难得的是神韵气质分毫不差。
　　萧瑟摇头一叹，笑道：“我只记得他的模样。”
　　“他叫什么？”沉默一息，萧瑟问道。
　　住持有些惊讶，他以为萧瑟记起了所有。看来，要想窥破轮回并非易事：“俗名叶安世。法名无心。”
　　“此画予我。”萧瑟眼神坚定，“你要什么，只要我江州萧家有的，都可以给你。”
　　住持摇头：“师祖留下此画，想来也是为了等你。它本就是你的。”随后他笑道，“你取了此画，我也能对师父师祖有个交代。”
　　萧瑟点头轻笑，走到侧屋梳洗一番。随后，打点好行装向住持告辞。
　　“师祖曾托我问你，过得可好？”住持将他送到庙门，笑着问。
　　萧瑟一怔，手紧了紧，淡笑道：“顺心如意，挺好的。”
　　“师祖望你照顾好自己。”
　　“嗯。”
　　一句一答。
　　住持将无心所言一句一句念出。萧瑟心在剧烈颤抖，面上却带着笑意，一句一句仔细应答。
　　“我走了！”
　　“萧公子，保重！”
　　萧瑟横抱画卷，一步步走下曲江山。寻了三年有余，万没料到是如此结局。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去。
　　江州萧家有一丹青高手，所画皆可称仙品。然，此人活了六十七岁，终身未娶。一生画山画水，画天画海，画尽世间风情。唯独不曾画过人！后世皆传，此人只擅山水风物，于人物一道，没有天赋。
　　只有萧家人知道，他画过一幅人像，一生中唯一的一幅。
　　而这幅可列入仙品的人像，随着它的主人长眠地底，再无人知。
　　【END】
　　（脑洞源于诗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希望还在读书的小伙伴，不要记错了。QAQ本文中，我根据剧情改了字的。）

打call

写的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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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看的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这句话其实是一句很悲伤的话

看的我好想哭 有缘无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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