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谓之筵九。是日皇玛法幸西厂子小金殿筵宴群臣、藩使，赏玩艺贯跤，马术烟花。不同往昔，今年更召了皇子王孙及文武臣工子弟同乐，一时间，恢弘肃穆的皇家园林，熙攘得一比东华门外的灯市口大街。】
【我随阿玛从容进了武帐宴，还未入座便见三五成群朝着马场那指指点点。打来这一路，便听说木兰秋弥与阿玛并殊的那位参领，今日也随绥远将军进了宫。而此刻远处与马为乐的那个少年，正是世家公子口中酣议的那位巴图鲁，九年科举的武探花。】
【不曾想他是个看似大不了我几岁的“孩子”，忽起了比试的兴致，走下宴案朝马场去寻他。此时他正抚着一匹马背，我负手立于他背后，悠悠道】你就是哲尔德肩吾，皇玛法御赐的巴图鲁？

【白马饰金羁，掌下是伊犁宝驹健劲的颈项，我抚着它的鬃毛，像抚摸情人的发。陈思笔下连翩西北的豪情，通过它的热血和搏动准确清晰地传递给我，像在催促我，驾上它离开乡邑，奔往烽燧燃起的边塞。这是千里马与伯乐的相知，连宜勒图看了都应嫉妒。】
【登临四海，俯仰洪波，膺中涌上万千感慨，我正在脑海里逞威风，陡然杀出一道音，俨然比我更威风。踅首回望，掀起眼皮一睇，一个半大的小子。】
是啊，就是我。【这个名衔给我带来无上荣光，但我更忧虑深层的危险，这因子浮在空气中，不知何时就会催化成致命的毒药。而眼下，这是第一剂，分量轻且毒性小。】
【我试图以血肉之躯招架，掸掸鬣鬃上的尘灰，将头转回去】怎么，不服气？

放肆！绥远将军家教如此吗？见了本阿哥还不下跪。
【或许是我妒羡他年少成名—稚子青龄罢了，何以与我父王并尊？或许是他那目中无人的一睇刺中了我的自尊与骄傲，赤血长殷破堤似地流淌，非要以眼还眼，再以同样的暴力拔了这心头箭，方可止归于静。几乎是不假思索，盛气凌人的话儿便脱口而出。已红了眼，非要与他一争。】
【但见他不屑地回过头去，心头血直顶上额间。从小到大，这还是都一次遇上活生生的刺儿头。皇族与生俱来的桀骜恣意唆使着我呵住他，指着他后脑厉声道】
站住，我要跟你赛马！

的确如此，我无父无母，绥远将军也管不住我。
【将谬言说得理直气壮，是我除骑射外另一样本事。恶劣一笑，璨璨地露出白牙，像野兽用以撕裂血肉、嚼烂骨殖的利齿，极嚣张、极狂妄，仿佛被叔父打得抱头鼠窜的人不是我。】
【他倚仗皇子龙胤的荣光作威作福，没有他老子在猎场上的骁勇，耍起狠倒很唬人，真像个小炮仗，两句就点着。但不巧的是，自小我胆子极大，又恣情任性，若有点燃的炮仗到我手里，一准儿被我扔进荷花缸里炸鱼。我管他狂不狂，反正没有我狂。】
【捋着宝驹的鬃，此言一出，二话不说翻身上马】正有此意。【才同宜勒图说要与庆王府的阿哥较量，话音甫落，人就送上门了。将声辔一勒，居高临下，送去为时已晚的恭敬，英眉一扬】小阿哥，请——【小字咬得死紧，挑衅意味十足。】

【面对他的不羁与挑衅，冷哼了一声，终是将一句“野孩子“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无人管教，我却不能失了体统。】绥远将军，坐镇一方，军机无数。我看他老人家不是管不住你，是懒得管你罢了。
【奴才牵来翻羽，栗色的鬃毛在微风中轻扬，小家伙似嗅到比试的气味，此时也英姿勃勃，扑腾着蹄子跃跃欲试呢。幼时得了它，长到现在也不过是匹刚刚成年的驹子，比起哲尔德手牵的那匹壮硕战马可是肉眼可见的小。胜败心中自有思量，然临战怯阵并非我爱新觉罗家所为，更何况这一战，比之胜负我更期待能与这位....小勇士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较量。我倒要看看，那巴图鲁的尊荣予他，是否实至名归。】
【“小”字被他故意加重，尾音悠长。我不意同他行口舌之争，今日事毕，自会有人教他做人，教他尊卑之礼，教他该如何跟自己的主子说话。扭头盯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不错，至少懂点规矩了。
【不多耽搁，折身至翻羽处，踩着马磴子跃上马背】多说无益，上马吧！

【这马衬他，英姿飒沓，看起来很有桃花马上、少年侠气的意味。向来只有凌铄千古的豪情能征服我，他勒缰盘马的傲然与之沾了一点边，所以我难得没有再接话，只扬了扬嘴角，收缰调转马头。旷朗天倪下的马场愈见弘廓，迨一声号令，烈马悍威，便可效仿铁骑奔驰，冲突蹂躏。】
【宜勒图钟情的伊犁宝骥岂是浪得虚名，疾骋之骤，流星飞矢，欲比肩者无不溃败。骑技精进，但性情仍旧如往般稚嫩，回头看他落后半程，忍不住遥遥送去了讥诮】
小阿哥小心点，可别摔下去咯——
【留下一串笑音，欲再喝马前行，电光石火间心念转圜，两指环衔在口边吹出一声长哨。乌骓听令奔跃而来，腾超如激电，霜蹄如流光，与胯下伊犁马并辔而行。趁此机会，猿臂一探狡捷地抓住乌骓鬃毛，劲腰回旋，飞身骑于马背之上。乌骓驱驰多年，共我驰志伊吾，奔走危岩冰雪间，不消举鞭，自当疾驰如飞。金络银鞍，雪蹄扬尘，一时意气风发，直凌九霄。】

【哲尔德胯下伊犁马，生来就是战马的宿命，闻号令声便如离弦之箭冲出，奔蹄如飞，白色的马尾和鬃毛随风舞动，似要踏月腾云而去，幻化为千里长风。翻羽生于上驷院，未在大凌河马场吃过鞭子，自然比不得，不一会儿，便被哲尔德甩在身后。】
【他讥嘲讪讽，他嚣张恣意，他在马背上来回变着花样，似乎要全天下人看到他，哲尔德肩吾，是如何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觉罗子弟碾压于铁蹄之下的。但落于人后，并不是放弃比赛的理由。心扫杂念，只顾呵着胯下马儿加紧直追，尽力缩小差距。在一片山呼海啸的叫喊声中，他与我一前一后冲破终点，他为王，我为寇。】
【翻羽颇通人性。既输了比赛，小家伙也没了方才的器宇轩昂，低闷呜咽起来。我松开了缰绳，用它熟悉的方式抚摸着她的鬃毛、它的头、它的长脸，温柔夸赞它】好孩子，真棒。
【抬眸之际，迎上那张依然冷冰冰带着三分邪的眼睛，我安辔徐行至他近处，挺胸抬头，并不困于胜负之名】
王摩诘有一诗赞少年游侠，”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我常不理解，但今见你，算是明白了。小将军巴图鲁之名，当之无愧，我输了。
【我着实惊艳于他炉火纯青的御马术，也输得心服口服。这一句赞美，我讲得心无旁骛。】

【仰仗男儿对金戈铁马的亢愤，我极为自负地在场中纵横奔突，游戏驰骋，要鸣不平、显峥嵘。这场酣畅淋漓的赛马，看似我赢，实则已一败涂地。我等着接受他愤怒的咆哮，或是不甘的喝骂，乃至跑到庆王面前对我的傲慢无礼大加挞伐，最后被叔父赏一顿鞭子了事。】
【规矩绳墨于我如无物，设想在脑海里已明晰，犹且能噙着笑，盘马终点等着他，此非铁石心肠者不能为也。但终究是我小瞧他，这厮勃勃英气未减秋毫，辩答间尤见奇伟，我言之凌铄千古的豪情，如今他已可占去三分。我贪婪且乖张，他则拥有魏武天下归心的气概，最通透的是，他点醒游侠的宿命并给予极大的包容——不入道德，放纵末流。】
【目睫踅转，终于正视他一回，眸光如凛锋铓刃寸寸将他打量，见他挺直背脊不怯迎上，半晌，咧开了唇】小阿哥的胸襟气概，也令我佩服，方才是我无礼。
【朝他拱手，心中亦拜服，这来源于我的狭私与他的慷慨形成鲜明对比，冲击之大，天跳地踔颠乾坤似的使我无地自容。于是将矫然与激越收敛，深藏鹰目，清了清嗓子，全剩少年意气】在下哲尔德肩吾，无字，因在族中行六，故友人多称小陆。

【他眼里终于有我这个庆王府大阿哥了，我心头漾着一丝喜悦，三分得意，然而转瞬即逝。方才他信马由缰，追风擎云，目空一切的不羁哪儿去了？那一副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的万丈豪情哪儿去了？此刻的他，就如那些个比他年长不知几十岁，依然对我俯首的臣工，说着不咸不淡，不痛不痒的话。一碗烈酒释成了寡淡的刷锅水，屠龙英雄终成龙。】
小陆...【我念着他的别名，甚觉亲近，遂卸下皇族的架子，待他如兄弟一样】庆亲王府，江晖。你叫我多尼好了，札兰泰和富灵阿他们都这么叫我。另外....
【再过几年，他可能会被世俗锉掉锋利，敛去光芒，熔为一滩普普通通的寒铁，再被有心人重铸成一把失了灵魂的剑。思及此，我竟有几分惋惜。绍贞百子千孙，我虽无足轻重，却愿凭一己之力，守他少年意气，比傲秋霜。】
我还是喜欢你刚才骑马的样子，带劲儿！我大清不缺玲珑八面，舌灿莲花的鸿儒言官，却少你这份不摧眉折腰的冰心傲骨。以后，别改！至少在我这儿。

【少年负气的角逐落下帷幕，取而代之的是冲拔激荡、势撼五岳的力量追逐，这是已经触及到帝国权力的男人们，天性中对于站在巅峰的渴望。他的神态，真像宇宙中赫赫日神，散发炽热并布施光芒，他或许不自知，而我已在旁窥探到。】
【我不是必典必则、奉法顺流之人，远离京畿的岁月，将我锻造出武将应有的山立霆碎的气魄，并鑱刻下兀傲的烙印，所以我能大胆挑衅他，也能在此笑称一句】多尼。
【幼学项羽，言之凿凿地说要学万人敌，结果被老师一顿好骂，但他并未扼杀我的鲁莽与野心，反倒替我共同背负起这一虚妄的志向——扬戈外戍、杀气雄边。这豪情壮志被我暂时地掩埋，多尼偶然发掘到一点蛛丝马迹，就如掘宝人一样，不甘心就此被黄沙糜灭埋没。】
【这人真有趣，笑得开怀】巧了，成为磐折垂佩的世儒从来非我所愿，既要我不改，多尼，你要记得今天说过的话。
【孤独是一种自我认知，通过对外界的拒绝和排斥，凸现自我在世间的存在。阮籍登高望九州，惟见悠悠旷野是如此，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如此，曾经的我亦是如此。而今有人馈赠以包容来消除这拒绝和排斥，由此独自举觞酹酒、仗剑太行的疏离，也消弭在他爽朗的馀音里。】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前途崄巇，谁又知后事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