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府的马车上，我一直借着车帘外透来的熹微晨光打量小小女儿的小辫，为自己超常发挥得来的杰作暗自喝彩一番。小闻如今到了爱美的年纪了，特别害怕老母亲生涩的梳头技巧给英俊潇洒的她拖了后腿，非得在镜子前反复确认自己的一对儿小羊角端端正正才肯出门。这会儿走在山道上了，她脚程快，哒哒地跑在前面摇晃她的羊角，我看得又喜欢又嫉妒，赶上几步去，从后面很恶趣味地一提溜她的领子，告诫道】
跑慢点儿，一会儿要见人的
【我还没狠心到真像拎兔子一样拎我的小闻，也没有那个力气，不过这样也足够她撅着小嘴挣扎一阵儿了。我还有个私心没说，今天的小辫儿扎得这么精神，要是能完完整整回家给小容哥哥炫耀一下就好了。一想到这个，我笑起来，两步追上我的小小女儿，神气地指着周遭的青山碧水炫耀道】
额娘小时候每个月都来这山里，这山上一带的山民都受过杨道长的恩惠，人都很和气，常常送来些豆瓣腊肉之类的供我们佐着笋尖面吃

【今早，我原本满心欢喜地要去铁狮子胡同口，应邀与伙伴们斗蟋蟀。谁知我才囫囵吞完几口粥，就被秋霖拔萝卜一样从我最喜爱的白裙里拎出来，另套上一件藏蓝的。据她说，今日要与额娘爬山，穿白的容易被我刮脏。这下我更不依，一路都学着阿玛生气时的模样皱紧眉】
【但果真来到山道上时，已无瑕顾及先前那些小小烦恼，只管迈开小短腿一股脑向前冲。谁知后领口忽然一紧，我原地扑腾了两下，自知已被“命运”扼住咽喉，只好乖乖就范】
哦。
【“哦”这个简单的词能有很多意思，有些时候它表示一瞬间的顿悟，另一些时候它代表理解和同意，但多数时候，它只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的关注点当然都放在吃上】额娘，你跑这么远，只为吃一碗笋尖面吗？

当然不只为了笋尖面。这仙山大约也算杨道长他老人家的一个道场，在飞瀑外盘膝坐上一会儿，即便不能参禅悟道，也有陶冶情操、凝神养气的功效！
【我自认是个会讲故事的好母亲，具有循循善诱的特长，这会儿转而把她的小手一牵，山道正巧是个上坡，一行人摇摇晃晃地往上走，微笑着又发问】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很诱人
【对于阿玛送我来山里怡情养性的苦心，曾经我是很嗤之以鼻的，如今或许真应了那句“总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我开始把这份寄托转移到自己的三个孩子身上，而小闻在三小只里显然是个出头鸟。不过留玉早在心里和自己约法三章，要是小小女儿不乐意，也绝不勉强她，仍让可怜的丈夫带人替我来山中背笋也罢。清了清嗓子，含着笑又补充】
不过小闻，笋尖面也很好吃的，别处可买不到这样清甜鲜嫩的笋

【我并不想参禅悟道，也不想陶冶情操、凝神养气——即便我学会这些听上去很花里胡哨的虚本事，大概也还是无法成为铁狮子胡同的小霸王。还是学弹弓来得实在些！但我实在不好在额娘面前展露这“凶悍”的一面，只好违心地点头】
【但好奇心始终占据上风，随即还是补问一句】额娘，如果学会这些，就会成为很厉害的人吗？是不是我往那里叉腰一站，别人都要被我的“气”吓倒？
【愈靠近水源，山路愈显得泥泞。我只得一只手攥着额娘，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拎着裙摆，生怕它沾上什么污垢。又听她夸起笋的美味，拧着眉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郑重定下结论】
我要尝一尝才知道，可不能被忽悠啦。

【被这孩子逗得大笑起来】额娘就是这样学了好几年的，你如今看到我叉腰一站，会被我吓一跳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虽然方才小小女儿才被我拎得瘪起嘴来，不过在母亲的心里，她永远都有再乖顺听话一点儿的余地。不必被我排山倒海的霸气吓到，至少在老母亲发出禁止买灯的防火警告时别跟我犟嘴就行了。又叹了口气，想起小容哥哥那日与我分享的趣事】小小女儿，你阿玛说你想做什么胡同里的“狮子王”呢
【山道上鲜少有人踏足，兴许近来遭受几场暴雨洗礼，曾有小溪短暂霸占了攀向天仙瀑下的窄道，两人足下不时溅起一朵朵小小水花。一面低头观瞻着她鞋袜裙角的安心，一面许诺道】我的口味你还信不过……好吧，扁豆丝炒肉的盖面你也是不爱吃的。尝一尝当然可以，我们小闻这样灵透清颖，杨道长他见了一定喜欢
【也不知她有否听懂，自顾自说起琐碎往事】不过他老人家这两年越来越眼花啦，平日起居倒是没什么，就是很少再看字了。昔年额娘坐在瀑布口守门的时候，他可跟长了后眼似的，我打个盹儿都能被发觉。还有一手打石丸的功夫最绝，听闻专打山里豺狼的后腿，一打一个准！

【总体来说，额娘还是一位很亲和的母亲。只是每当她故意沉下脸来，那模样实在很吓人——可不仅仅我这么觉得，连阿玛也不敢惹她生气呢。倘若为家里人的威慑力做一个排行，额娘排第一，阿玛和姐姐同排第二，我与我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哥哥就只好乖乖排在最次】
【别看我在外头那么威风凛凛，回到家还是只能缩起脖子，当她们乖巧的小小女儿、小小妹妹】额娘，咱们铁狮子胡同单单只有那只气派的石狮坐镇可不行。太玛法在热河，二伯去了奉天，我问过阿玛啦，他也不想当狮子王。【很是自信地拍拍胸脯】但我可以！
【前话听得懵懵懂懂，只在听见最后一句时眼睛晶亮】杨道长这样厉害，那我帮他认字念书，陪他吃笋尖面，为他守瀑布口，他会不会教我这一手打石丸的功夫？

【小闻本就是心事清浅的孩子，在母亲面前，更是轻易地将胜负欲毫不掩藏地坦率展露出来。这段对话早就从小容哥哥口中听闻了一个更客观的、带着慈爱的版本，如今听她踌躇满志地说来，丈夫的转述能力却显得陡然苍白起来。我的小小女儿怎么连野心都是带着甜味的呢？我胡噜了一把这孩子的头发，好像把她蓬松着生机的雄心壮志也耐心打理了一番】额娘也觉得你一定行！
【饶是在我声情并茂地描绘之下，小小女儿也未因那碗鲜香的笋尖面稍稍变色，反倒是小石丸的往事才脱口，便像是点亮了她眼神里的星星。她扬着脸看着我，那几颗碎光摇摇晃晃的，我又大笑起来，刻意一字一句地逗她】打石丸？那我看不会。这虽说只是小把戏，但未必不是人家宗派之中的绝学，怎么会私自传给外人

【或许是因为山间的清爽林木气味，亦或许是母亲慷慨的鼓励，总之，此时的我已将爽约的烦恼全抛去了九霄云外，只晓得低着头，雀跃又认真地踩下一个又一个泥脚印】
那我就求杨道长收我为徒吧，我这么聪明，肯定能学好，也不会惹他生气。【眼珠滴溜溜一转】不过杨道长不肯教我也无所谓，我天天看，总有一天能学会的！
【复行数百步，适才满溢的欣喜又都烟消云散。噘着嘴鼓起腮帮，扒拉着额涅纤细的手臂，整个人赖皮地半挂在她身上】
额娘，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那儿呀。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有被隔壁小红家的孩子用石子打破头的经历——这事儿我没和他们说过——在孩子们和近邻的交往中，我总是抱着很谨慎观望的态度。不过赫宅所踞的铁狮子胡同是个富户群居的贵族小区，相较之下，鄂卓府所居的头条胡同尚未与杂鱼小虾厘清界限。认清了这个道理，再加之过年的时候几家邻居串门时送的八宝饭确实可口，我可算准许了小小女儿在胡同里疯跑的祈求】昨儿胡同里陈家夫人过来了，说院子里的枣子熟了，送些来给咱们吃，还说起你来
【陈家也有几个姑娘小子，年纪约莫比小小女儿大些，却也见他们一起玩过几回。说到此处，觉出她脚步一顿，小花猫似的脚印疏落下来，怕是担心被邻家长辈告了状，立刻被逗笑了，揭破谜底】是夸你来着！要再学会了这一手打石丸的绝技，我看小闻要变成铁狮子胡同最靓的崽了……
【这会儿靓崽往我胳膊上一吊，变成了一个分量不轻的人形挂件。我的右臂上有一座结实的、小小的“山”，是专门为了三个孩子长出来的，不过母亲的本性再坚强，这会儿要扛不起这么大一只小小女儿了。我没朝她笑，生怕小丫头得寸进尺耍赖不走，默默地将手腕上的镯子拨开些，给了个很大人、很敷衍的答案】
一会儿，马上，很快，这不就到了！

【陈家的皎皎妹妹人如其名，是个被娇惯坏了的小姑娘，昨日我不过叮嘱她一句不许再揪李家小姑娘的羊角辫，她就大哭不止，怎么也劝不回来。是以额娘提起陈家小姨送枣，我首先想起这一茬来，不由缩了缩脖子，很是心虚地低头】
说我什么呀……【后话入耳才放心，昂首挺胸，欣喜地咧开嘴来】额娘，我已经是了！
【虽不满地撇着嘴，但还是将缠着她的两节藕白小臂乖巧地耷拉下来】好吧好吧。【我自认还是比我成日在家中静坐的纤弱母亲强壮一些，生怕她被我这敦实的小胖墩压垮，因此不敢再缠】
额娘，一会儿我想吃两碗笋尖面。
【见她一口应下，复展开笑颜。从此，天仙瀑下修炼的老道长就多了一个聒噪的小跟班——至于那一手打石丸究竟是否被学去，则尚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