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谚虽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但凡举科考，总要分出个一二三四来。这第一名，便是青云之巅，前途无量，得众人仰望歆羡，人人都想结交一番。
此刻围在文武状元身边想要敬酒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叫一个水泄不通，不啻于天桥底下杂耍艺人开锣献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如此来看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既是挤不进去，便也不去凑那个热闹。榜眼探花虽次之，却也是备受追捧之人。瞧了一圈，倒叫我瞧见一个空档，端了酒盏往那二甲头名身前站了，笑言道。】
狼行兄，小弟靖勋，正白旗温特赫氏，还未道一声恭喜呢。

天下熙熙而来，攘攘而往，举目就有摩肩接踵放不下脚的方寸，也有诗兴寡淡，人迹罕至的周遭——总之就是有人会找地方，声窜入耳朵来，手不扶酒了，身上这件倒霉的衣裳才干了一半，头发上还有湖水的潮气，我直要大声谢他，谢他把我从站在一甲六位身边锻炼假笑的尴尬境地里解救出来。
“兄台客气了，我明年方才弱冠，只唤个简名便好。”
“正白旗？”
伸手指了指自个儿，虽然一副狼狈模样，倒也神色自如，此处不比南地，上三旗京中好些人物，荣辱写在额头上——像个“王”，谁也不肯输了体面。
“祖上至道时迁往天府，这不，头一回归来京城，说不准我家祖上和您家里一同立过功呢。”

哦？那我比你虚长些，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直呼你名讳了。
【满洲尚武，这一半儿的文进士，算来也有不少能弓马骑射的人物，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说不准不比那些武举人差多少。不过眼前这位，容貌俊秀，实打实的书生气派，教人想认错也不能。闻言，倒也了悟他这一身风雅气质的来由。】
天府之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好地方。今儿个宴毕，咱们各自回家问问，说不准还真是世交呢。
【印象中，家中并无这一姓往来之家。但朝堂之上，多个朋友强于多个敌人，就算祖上无缘，从这辈起也来得及。】

“天府之美，终也难望四九之项背，您家是内四九的旗人呢？”
连武聂道琴那样泼辣的女子都教我做人小心些，我当然愿意同这儿的什么人攀些故交的，如果他们手头宽裕，在翰林发不出银子的时候还能给书生借点救命钱就好了。
“家慈唤我小狼，靖勋阿浑随意就是。”
“阿浑，是这样说吗？”
说了一半，就给自己带着方言的生涩发音逗笑了，顺了顺嗓，又重复了几遍。
“我身在安徽求学时，交往了好些汉人朋友，可别要成为翰林头一个满文考试过不去的满人了吧。”

这倒是。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天下间最繁华尊崇的所在，谁不想留在此处呢？
【无论天府之国，抑或江南水乡，就算再富庶秀美，也没有京城令人心向往之。青山绿水，锦衣华服，又怎比得上通天的权力，使人沉湎其中，无法自拔。】
嗐，不过靠着祖先余荫，混日子罢了。
【说起自家，只笑言摆手。一来处事之道，谦虚不可张扬，二来八旗亲贵中，温特赫不过中等之家，这话倒也没错。】
差不多，挺好。你放心，甭说南边儿了，就算京师之中，也多用汉话，说不好国语的大有人在。这不还有我嘛，我也比你好不到哪儿去，咱俩互帮互助总能应付过去。
【大清入关几百年，虽满语为国语，但这天下还是汉人居多，先帝又身负汉家血脉，一力敦促满汉一体，这汉话倒比满语还常用些。不过翰林院这一遭，多是循例的流程过场，谁还真在这上面较真，拦着不让授职，得罪人不成？】

“哈，京里竟也是这样的吗？”
我们在这儿侃侃而谈应付，像普天下大多数学子一样，一半对付，一半应付，一边想暴富——嗨，那谁还想功名呢。
“您在京里长起来的，哪能不好呢，太过谦啦，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用手里的杯碰一碰他的杯沿，自古有那被满文考试拦住的汉人，虽说没什么丢人的，但看在老祖宗的份儿上，还是别让我成了被满文拦住的旗人吧。
“等出了庶吉，您心向哪儿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儿不都一样嘛！虽然咱们旗人还是多在京里，但你看这朝堂之上，汉官可也不少。
【譬如新科状元，便是正正经经的汉人，甚至压了先前的会元一头，得万岁青眼，钦点状元，端的光宗耀祖，抬升门楣。可见这汉家学问，还是交给他们汉人算了。】
得嘞，互相帮衬，互相帮衬。
【举盏碰杯，叮咚脆响之后，饮尽各中物，应声道。】
实不相瞒，家中族叔族弟现下皆有在户部任职，求个简便，怕是要往那处去了。

“王土王臣，是这个理儿。”
他的漂亮话说的可好呢，比起他来我的恭维算是笨口拙舌了。汉官满官，又有什么寻别呢，汉人削尖了脑袋要自冠一句奴才，满人学着汉家风流，总归文书两份，话音也是落在一处的。我感叹他人近水楼台先得月，青云直上只在明日登途。
“司农手下，的确是个好地方。此处多得是‘毋得任户部’的遗憾，您这简便，已经高人好一截了，又有族人照料，岂不水到渠成，明年此时，殿上就要站到武聂前面去啦。”

这银子若是自己的，自然好。可如山的银钱放在面前，却不能拿，也着实考验定力。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说来都是替皇家，替朝廷管罢了。
【户部掌天下户籍财政，自然是所有人眼中的油水衙门，肥差之所。但只看不拿这事，也实在教人慨叹。大清国幅员辽阔，多得是用钱的地方，用在哪，用多少，这账房先生当的未必轻松。】
不至于。别人蝇营狗苟，削尖了脑袋进户部，或许心有盘算。我嘛，就想靠着家中这点便利，安安稳稳一待，过舒坦日子。

“阿浑如此定力，重用自不消说。”
朝中若有那藤蔓依树而攀，盘成类树一样粗细的老藤，人们说它可与树争养分，要缠死这树不成，却是世人浅薄了。若没有树大根深，藤又往何处去攀呢，若不留着这颗心骨，难道抢得过别的树不成——所以藤缠树，树死藤死，譬如君臣。
帝王有帝王的道要学呢，这样心直口快的人物，咱们这位万岁会需要几多呢，户部又是个精打细算的地方，这番仕途，我一眼看不到头啦，但是也无关系，索性都是旁人的。
我再如实陈言相告，小弟量浅，我实不该再喝了，遂送他归去觥筹之中，再赢三巡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