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冬，突如其来，在众人还沉迷在深秋的肃杀之时，不期而至，带着萧瑟与死寂。金陵并非年年下雪，故而更彰显了瑞雪兆丰年的弥足可贵。今年是个寒冬，我盼着一场透彻淋漓的下雪，洗净过往一切，好的不好的，皆为世间最纯最白之物所覆。】
【我意难平，源于对自己深深的失望，源于终发现，自己也有无力的时候，源于我并非那个最优秀的人。作为最优秀的，便是无一处瑕玷，处处都是无懈可击的最优。】
【军校之中，饮酒为大忌，但身为那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我，弄来这么一坛竹叶青，轻而易举，谁又会驳我的面子？我好也好，孬也罢，都是梁委员长的公子，我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熄灯之后，我独自一人抱着酒坛借由后勤的竹梯爬上了宿舍的屋顶，明月当空，一酒一人一轮月。】

今年金陵的寒冬显得格外的寒冷，我自小是个极怕冷的人，每当寒冬来临都恨不得将屋内熏得暖暖的，方才能驱走那噬骨的寒冷。
然而今年则不同，入了军校已有三月有余，整日都沉浸在没日没夜的训练当中，其中擒拿则为首要任务，既能在危急中脱身，也能保命。然而，因自己力道不够无法领会其精髓，只能不断地突破这道难关。
月色皎洁，如银河一般倾泻而出。空无一人的训练场上唯独自己一人不断地练习要领，晶莹的汗水打湿了额前的碎发，肩膀过度的疼痛令自己终是泄气一般地躺在了地上。

【半坛子竹叶青饮下，已有些飘飘然，一双凌厉的眸也蒙了一层雾绡迷离柔和，月光静静包裹着天地万物，清冷且孤独，从没有哪一日就像此刻这样，觉得月光是如此孤寂。我昏昏欲睡，似要随风而去，探寻梦中神女向往。烈酒将我体内热血温得极暖，一丝不觉寒冷，扯开一个领口，仰卧在屋顶，朝着月光的方向。】
【屋顶下那片空旷的操场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扰梦人，她并未察觉我，而我如一个遗世独立的隐世者静静地看着她。白日里，众人的眼里，我永远是人群的中心，每一处皆承受众人心思各异的眼光，我会时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即便被人击败，即便明知那些不怀好意的眼光里充满了隔岸观火的幸灾乐祸，我累了，我的笑容也有些维持不住了，这样匿于人后窥看人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妙，若是可以选择，我又何尝愿意做那人群的焦点。】
【我享受着这份新鲜的感觉，哪怕只有片刻。侧了侧身，寻个舒服的姿势，却在不经意间，滚落了酒坛子，慌乱中我不及挽救，这一夜的宁静时光，在一声碎裂声中，戛然而止，惊了我惊了她，也惊了月色。】
：抱歉！有没有砸到你？

月色夜凉如水，晚风吹拂着汗津津的身子微微觉得有些寒冷。躺在训练场上呈大字型，任凭寒风将自己的温度一点一点吹走。墨瞳里映满了月色，一如那日她送我簪子时的笑眸，美人巧兮盼兮，弯眸如月。
伸手取下盘着乌发的银簪，斑驳的痕迹布满簪身，徐徐绽放的莲花中央染了褐色的血迹，随着时间的流逝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渗透进了簪子里，仿佛一粒妖冶的朱砂痣。
“带着簪子好好地活下去，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及祝福。”
眼前仿佛又浮现了雨夜的那一晚，尸横遍野的宅院，腥气及其的重，雨水淋的人睁不开眼，怀里的人说完这句话后便咽了气，至此之后，自己便再没过过一次生日。
“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这是我欠你的。”
轻声说着，缓缓地闭上了双眼，随后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酒瓶滚动的声音，猛地一睁眼，全身心霎时便进入了警戒状态，一双利眸扫过，一句是谁的话刚出，便隐约听见一声熟悉的抱歉。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屋顶上坐着一个人，心里隐约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不确定地开口道
：表哥？

【迎着月光，她转过头来，原是顾晚。我无意去破坏此刻的安宁，可方才那片静匿既已如逝水，我该做回白日里众人眼中的那个梁伏城才对，可是，许是这酒劲，许是这月色，我竟生出给自己休假一夜的冲动。】
：是表妹啊，抱歉啊，扰着你了——
【何尝也不是扰到了我自己。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复又躺下，阖上眼，任泼洒的半坛竹叶青在寒夜中挥发消散，迷醉着我的心。我想顾晚是个聪明的人，见我这般，应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安一隅。】

在军校的女生之中存在着这么一个传说，传说梁校长的公子在打靶的考核中曾连中十次靶心，传说自打他入学以来门门功课都是第一，就连野外训练都是带头的那一个。
自己至今仍还记得，当初说这件事时那个姑娘满眼含春的模样，面上虽是不屑，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位表哥，是真的很强。可也正因为如此，今日屋顶上的那位，着实是难以让我与心里以为严于律己的男人重叠到一起。此时心下一动，便顺着斜靠在一旁的梯子顺势地爬上了屋顶。
：表哥这是…有心事？
屋顶倾斜，使得自己的重心稍稍有些不稳，猫着腰缓缓地坐在了一旁，却仍是避免不了因下盘不稳而下意识地抓着他的衣袖方才勉强坐定。

【片刻静默之后，却是听闻着一阵悉索，衣角有被扯动的动作。不用睁眸去看便知是那个丫头自个儿爬上来了。我实不愿睁眼也不愿开口说些什么，侧了侧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对于她的话儿，不置可否，枕在自己的右臂，头埋得极低，出来的声儿也是嗫喏不清。】
：表妹不会是要告诉教官，我梁伏城半夜爬顶喝酒吧？
【这事儿左不过是个记过处分，算不得什么，可是在梁伏城的成绩单里出现，那便是天大的污点，足以诟病一生。虽我这般问了，却没有半分在意，倏尔闷闷地发笑，笑到胸腔都阵阵发紧。】
：那就记过吧，若梁伏城记了个大过，我还真想瞧瞧大家的表情，那一定很有趣。

我大抵是知晓他为何这般的，不过是向来万众瞩目的人一朝被人击败，心有不甘罢了。而在这个乱世，多得是那种临阵倒戈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因此他此时背对着我的动作，我太清楚不过。
片刻，自胸腔轻笑出声，万万不曾想那个曾被人捧着高高在上的男人此时如同一只受了伤的小兽独自舔舐伤口的模样，着实是好笑。
：表哥以为，我是哪种人？
随手把玩着一旁的酒瓶，凑近鼻翼闻了闻，眼底几不可闻地闪过一丝嫌弃。浓烈刺激的气味充斥着鼻腔，加之晚风拂过，更是让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将其踢的远远地，直到消失不见为止。
：我听说，那个人叫秦沛贤？难得啊，我还一直以为表哥是无人能敌的，却忘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想，不用记大过，光是此事，大家的表情就已经足够惊讶了。

【夜风习习，我昏昏欲睡，偏又无法好眠，并非因为旁边这位“不速之客”，心有杂念，无人叨扰依旧难以入梦。人心啊，最是复杂的东西，而她是哪种人，于我何干，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愿正视，何谈旁人，故而我并未说话，一动不动背对着她，若非紊乱的气息，当真以为是个入了梦的人。】
【秦沛贤，轻飘飘地送入我的耳廓，我依旧没有动弹，只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睫毛颤了颤，好似被撩动的心绪，有些发紧。终，薄唇微启，再无一丝暖意的话，随着月光送出。】
：是又如何？我梁伏城就该永远是第一吗？就因为我是梁伏城？

侧目望向正背对着自己的人，晚风拂过，将自己原本汗涔涔的身子逐渐地吹干，好似方才浑汗如雨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一般。
我从未想过要在什么事中超越任何人，甚至如果可以，我只想低调地练好每一个基本功，一切靠实力说话，不服那便拳头来战，而对于这些伤悲春秋的事儿，抱歉，我不奉陪。
：啊…到底还是在乎了。
闻言顺势也躺在了他的身侧，抬眸望着夜空中明亮的星星，仿佛触手可及一般，实则又是遥不可及。
：说这话之前，表哥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过惯了万众瞩目的日子，一招落败，心有不甘，可惜对方早已毕业，无法再次与之较量。这才是你冒着被教官发现的危险，独自喝着闷酒的原因吧？第一？不过只是个虚名，说白了，你只是不接受自己的失败罢了。

【我从未迷茫过，我更是从一开始便知道我心里所谓的答案，是，我就是要赢，赢过所有人，当永远的第一，才不负梁伏城这三个字。谁又不知，第一不过是个虚名，可是这个虚名是梁伏城要的，父亲要的，梁家要的。】
：你，别说得好似了解我一样。作壁上观，所有人都是旁观者，若非亲身经历，设身处地，谁又有资格说这些？
【我已不愿去维持数年如一日苦苦经营的人设，完美无缺，谦逊有礼，呵。】
：不接受又能如何？我就是真真切切的败了。我不但接受了，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个常胜将军，我不是生来就该拿第一，我会失败，我会违规，我会被记过，我不过也是普通人。

曾几何时，我也曾这样想过。顾家二小姐，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更是不允许自己的骄傲有所践踏。可也正是这样的自尊骄傲，使得我接受了这世间最残酷的惩罚。
自那以后，恣意，乖戾，霸道与善变便成了自己的代名词，我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却再也不提自己有多厉害这样的蠢话。
：你还记得，当初入学时你问我，为何要选择入军校吗？
说着，伸手向空中轻轻探去，缓缓开了口
：那是因为，我的手里欠了四条命。为了这该死的尊严。我并不是没有骄傲过，我甚至为了骄傲单枪匹马地去决斗，可换来的却是最沉重的报复。
话落，转头望向他的背影，伸手抵在他的脊背上，仿佛是一股力量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入，期盼他能安心。
：那个时候的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们死去，我甚至期盼着，若是此刻有人经过，那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你看，人生有那么多无能为力，又有谁不是个普通人呢？

【我听她絮絮说着，只言片语，或许入了耳，或许随风消散，后脊被她轻轻按压着，她的手微凉，至少透过衣衫我也没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
【旁人的故事，我从不在意，我在意的，是该如何书写自己的。夜里，每个人都有一面需要释放，期待着不为人知的那面可以在黎明到来之际，与黑夜一起消失。】
【我腾地坐起，她的手随之滑落。我带着歇斯底里的倔强，眉峰紧蹙，鹰眸迸射的，是从不示人的乖张戾气。】
：你可以无能力为，他可以做个普通人，但我不可！梁伏城不可！

他的反应比预想之中的还要更强烈一些，白天大方得体的梁伏城，此时便犹如一头猛兽一般，吃痛了，便横冲直撞，毫无章法科言。
而自己向来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与之说着自己的故事，不过是想告诉他不必这么急罢了，但既然他不领情，那便当做自己从未说过。
：不可？不可又能如何？
闻言玩味地望着他，月色下猩红的鹰眸此时正昭示着主人内心翻涌的情绪，失望，不甘，无奈，以及那可笑至极的自尊心。
：若是不想让人比下去，那就发了狠的去练，有时间在这儿喝酒倒不如去练习场上比试一番。梁伏城，现在换我问你，你入军校，当真只是为了夺那什么该死的第一吗？如今时局动荡，军校出来的学生个个都是精英，是为了保家卫国。我顾晚可以普通，但我绝对不能让你就此消沉下去。
言罢，起身拉着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练习场道
：走啊，你不是要争第一吗？打败我，你就是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