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爷
蟹青壳的天色儿,要入冬的时令。
冷风飕飕刮的雕花门上帘子乱窜,小喽啰躬身沓肩地往屋里钻,一没着力留下一声哐啷。
“三得子,这是快死啦——”
蓬肉的眼睑斜搭过去,拖的不紧不慢的一口气。从里间传过来,声不能够亮堂,却也让那三得子打了个哆嗦。
周太爷一身黑褂子,对襟衫,老爷帽压着油头,唇下一小绺山羊胡子,施施然坐在太师椅上,袖口滚边乌亮的一圈,搭着檀木把。
几上莲纹青瓷盏里沿隙一缕小烟。若如他所说,这两个盏子到一方兽炉,都是光绪帝身边人留下来的好物件。
奈何眼前方天虎是个不识货的睁眼瞎。
里间碳炉子煨的暖,灯打的暗,周太爷的脸是蜡黄的,细微的噼啪声腾起细袅烟儿,连带着他声也掐的细,徐徐
“要我说,我这传了五代的周家当铺,三寸六分的门槛再为你再专拔两寸,”
斜眼一乜,将特特吞下的话再吐出来。
“为的就是下次你腆着脸再进这个门,我老人家,也听个打跌声消消气。”
方天虎的脸色立马讪讪的。
回眼时掠过屋子里一色摆件,秦时的镜子明时的盅,地下的痰盂都是清时太监房的好物,哪件不是大有来头?偏被这王八。蛋一顿话里话外的编排。能被嘴皮子蹭上去的价钱,硬生生扯下来。
周太爷的做派是话慢,心思却快。翠玉扳指一转,当下换了一副面。
煞有介事的将眉一吊,懒肩靠后面,声一扬。小喽啰请来的人,自然要自己请走。
“三得子,甭卷烟了,下回差事办成这样,就卷铺盖走人吧——”
三得子
卷帘的西北风没命的呱噪,窜着巧劲四处试探。三得子原候在屏外想着听一耳朵学得个中精窍,见周太爷浑眼含光扫来,短眉一颠忙不跌地蹲到门边伸手摁着那块青灰的破布。
摸起来分外剌手,确实不如周太爷屁股底下那块平绣锦锻来的衬意。
虽是深秋,但因着周太公怕冷,屋内烧了几盆红碳,哔剥不止闹哄哄地催着热汗,他贪这帘隙的凉,瘫肩偎在犄角里听周太公打着高腔唬人,那憨虎果然神色松动,额头薄汗凝珠,蜇的眼眶泛了红,木楞着不知如何回转话音。三得子听的太公递话,知是时候到了,旋不停地起身抓了一把干烟草几步进了屏内。
“太爷您消消气,定是我这烟卷的慢了惹了您老,该打。”
一掌掴在二两皮的脸上,不重却响,三得子谄笑,腰打得更低。
“您看这外头冻人的紧,叫我往哪去。这时局外头文物贩子可猖獗,我这还没跟您学个明白,可别被骗上了歪路。以后好东西摆眼前也识不得货,岂不平白叫人得了好处。”
三得子颧骨遮了半帘眼,回头看方天虎。
“求客给三得子说句好,叫太爷赏小的一口饭吃。”
还没听到声,三得子哈腰献宝,竟不知什么时候将那一把烟草卷出了型捧给了太爷,咧嘴抢白。
“客跟太爷都是慧眼,谈的都是好宝贝。小的看这器件就知道是个好物,求您二位给小的说道说道,解解小的这馋。”
周太爷
外头拉洋车的大汉哼哧跑,臂上腱子肉绷的紧,提溜着小鸟笼寻水喂的长马褂爷走的慢慢悠悠,裹着头巾的前街菜摊妇身量厚实,一手挎着菜篮子,一手牵着小矮墩。
纵是冷天里没几个鬼影,也有来来往往稀稀拉拉,而葫芦巷口歪嘴处,立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周家当铺。
对外立的是招牌,卖的是敞亮。
甭管那是上几辈子的事了,到底背靠前人大树好乘凉,故而这腰板子挺的自然绷倍儿直。
吊着眼皮瞥那拱背哈腰的三得子瞥的不经心,嗯声调子扬的也轻慢,一通噼里啪啦的溜须拍马倒上了道,只叫那滑溜嘴皮子一顿伺候明白了,才纡尊降贵的一掸袖,接烟慢条斯理,像是赏了如来佛的脸面。
此刻方天虎倒乘了隙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又大又厚的鼻翼都被喘气扑棱红,打着哈哈厚着脸皮,“周家当铺的招牌下,鼎鼎大名的周太爷面前,哪敢班门弄斧?”
渡上一口烟嘴,慢悠悠的吐出蓬烟卷,不防有往那裁剪精细的胡子里钻的。提个似笑非笑,雾里眯眼,话朝三得子。
“可惜这铺子里及眼的地方,在你这是好物,在旁人眼里偏是堆破铜烂铁,赶明儿出去采买戴个头巾避避风头,莫叫街上人——”拿腔拿调,怪气阴阳的悠悠一句,“喊打你个卖赝货的杂碎。”
方天虎僵咧的笑嘴里包着一排黄牙,本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听到这话更是屁股都嫌烫,“蹭”的站起来,早已满脑门子汗,急赤白脸。
“我的太爷呀,您快莫折煞小的了!您吃的盐巴比我吃的饭都多,我一个臭不要脸的拉纤做媒的,要不是...“
伸手指着门外作抖,涨红了粗脖子。
“实在是那鉴宝行的喜师傅开出来的价钱...咱们这市里市外,谁能不听一耳朵琢磨琢磨?”
“喜师傅,嗬,”
倒像想起了什么好笑玩意儿,歪身往檀木小几上靠,肥膀圆腰堆出几层肉来,头也没动,眼风瞥去三得子,皮笑肉不笑的。
“喜师傅啊...”
手里那支细长的烟杆往里茶杯磕,一下,又一下,响的清脆,一捧烟灰落下来。
“咱三得子,可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