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人们害怕的, 是死亡的装饰品,而不是死亡的本身。” 塞内加（古罗马）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
曾经的妈妈，是很喜欢笑的，在她和父亲交谈的时候，在她给那个喜欢打架的男孩治疗的时候，在她深夜里悄悄进屋给自己盖被子的时候。
她一直是在微笑着的。
后来，她开始沉默寡言，有时父亲在饭桌上讲了个笑话试图逗大家开心，妈妈却只是沉默不语，仿佛断了电的冰冷机器，她头发阴影下的镜片反着光，看不清她的眼睛。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妹妹出生后，正是父母加入那个大集团工作的时候，那之后妈妈好像从没笑过，即使是在自己面前。
即使在当时还是个婴儿的妹妹面前。
一天深夜，明美听到阳台上有动静，她无声地爬起来往阳台走去。她看见妈妈站在那里背对着自己，头发散乱，她紧紧抓住阳台的扶手，双肩微微颤抖——她听见她低沉的呜咽声。
明美还发现妈妈在背着所有人偷偷服药——包装都被扔掉了，只能看出是一种白色的药片，她悄悄拿走了一粒收起来。
然后就是那一次，父母半夜被叫走，临走只是让她快去睡觉，照顾好妹妹，然后就被一辆黑色轿车拉走了。那之后，他们再也没回来。
妹妹四岁的时候，已经可以阅读学术性很强的书籍了，那时她们常在一起阅读一些科学读物。明美坐在书桌前把内容读出来，妹妹坐在一把很高的椅子上听，然而她读书异常快速，常常明美还没读完三分之一，她已经全部看完了。
有一次她们读到一本书讲动物自杀行为的分析。
“领航鲸的大规模搁浅也是一个常被引用作动物自杀行为的例子。目前仍不清楚这些鲸鱼搁浅的原因。一种观点认为，可能是一头生病的鲸鱼向往安全的浅水区，结果搁浅在岸边。鲸鱼有自己的社交群，因此会效仿上一条鲸鱼的行为，导致自己也搁浅。这种观点叫做‘患病的领导者假说’。但该观点与鲸鱼的自杀行为无关。”
“这么想似乎更能说得通。如果动物就像很多人类一样，不承认死亡的风险的话，斑马可能就会故意靠近狮子，鱼群会与鳄鱼同游，老鼠也会敢于直视毒蛇的眼睛。”
“姐姐，”一旁的志保突然说话了，“如果可以选择，你想成为深海的什么动物呢？”
明美停下了翻页的手。
“嗯，领航鲸吧，它们是群居动物，可以时刻和最爱的家人在一起。”
“那我也当领航鲸吧。不管姐姐去什么地方，我都一起去。”
她一边说一边拨了一下刘海，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那是妈妈经常会做的动作。
就好像是妈妈以另一种方式重现在眼前。
明美有点恍惚，她仿佛能看见一大群领航鲸，争先恐后往岸边游去，在破碎的日光下，它们身上的水迹闪闪发光。
如果告诉妹妹，父母是因为她的出生才换了工作，妹妹也会像母亲一样，把一切都归结于是自己的错吗？
明美眨了眨眼睛：“志保，你是不同的，你要变得强大而自由。”
志保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后说：“那我就做深海最强大的鲨鱼吧，我会保护姐姐，不会让你搁浅的。”
明美只好低头苦笑了一下。
鲨鱼……应该是很孤独的吧……
这学期的选修课，明美选了动物行为学。
令她惊讶的是，教授这门课的竟然是广田教授——很多学生都知道他教授药学和化学，却不知道他在动物行为学的课程里也能独当一面。
课上，广田教授讲解了旧金山州立大学助理教授Guzmán的文献。
“最有说服力的论证之一来自于大量的科学记录：人类与非人类动物在认知和行为方面有诸多相似之处，而这些认知和行为都与自杀有关。比如，动物也会体验到负面情绪，患上精神疾病，比如，抑郁、创伤后应急障碍、兴趣缺乏、绝望和慢性焦虑，而它们通常被视为人类自杀的先兆。动物还显示出了自我伤害行为，比如，自残和同类相残。如果这些行为发生在人类身上，就会自然地被认为是一种自杀导向的行为。当动物脱离同伴，孤独地生活在人工环境和糟糕环境中时，比如，实验室、动物园和水族馆，这些行为就会更为常见。此外，还有来自基于动物实验研究的大量证据表明，动物与人类的相似之处不仅体现在认知和行为方面，还体现在生物化学特征上。”
明美记笔记的手停了下来。
她在网上搜了那种药的名称，才知道原来母亲服用的是西酞普兰，一种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母亲服用抗抑郁药物的事情，她没有告诉父亲，也没有在后来告诉妹妹。
那次父亲不在家，妈妈在喝水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杯子，她捡起一片碎片，盯着它愣了很久，明美试图走过去收拾碎片，母亲却突然大叫“别碰！”她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母亲发现自己失态后立刻道歉“抱歉，明美。我来收就可以了。”
她知道母亲当时是很想伤害自己的，可她一直在忍耐。
妹妹在很多方面和母亲很像，不仅是对研究的热爱，还有性格，甚至某种不惜自我毁灭的黑暗和偏执。
妹妹和母亲越像，她就越恐慌。
过去当妹妹不愿意离开她的时候，她一开始会哭闹，时间长了就渐渐封闭自己，只完成安排好的任务。后来即使两个人再见面，妹妹也并不会激动。
书本上管那叫“分离性焦虑”。
明美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在课堂上。广田教授正在继续讲述论文内容。
“诚然，在动物自杀领域，还需要进行更多的研究，但现有研究已经表明，我们不应该将自杀视为非此即彼的二分法（也即是，只有人类才有，动物没有），而应该视为一个连续体，视为“一个自然谱系，它覆盖了广泛的动物行为，包括（1）自我导向行为，（2）导致严重的自我伤害，或者导致要么突然、要么经过一段时间之后的生命终结。一旦我们将自杀行为视为一个连续体，非人类自杀的观念就不再像以前那么不可思议了。
我应该澄清的是，当我说自杀是一个连续谱系时，我并没有说所有动物都会以同样的方式自杀。自杀行为发生在很多动物身上，而且有可能方式是各不相同的。当处于极为恶劣的环境时，有些物种可能会表现出简单的自杀行为（比如，自残）。当情绪崩溃时，有些动物可能会显示出稍微复杂一些的自杀行为（比如，撞头和其他典型行为）。如果有些动物有精巧的认知能力，比如，规划和执行控制能力，它们可能会显示出非常复杂的自杀行为（比如，选择绝食）。这些自杀行为各不相同，但用涂尔干的话说，所有这些差异都属于‘同一种类型的差异’。”
妹妹……也会有一天像妈妈一样离开她吗……
“明美，请专心。”广田教授敲了敲讲台。
“Shiho,今天轮到17号了。”同组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学生说。
“知道了。”志保答道，用钥匙打开了实验室的门。穿过一排排关小白鼠的动物房，在标签17号的动物房前停了下来。她朝里看去，却睁大了眼睛。
那只编号17的小白鼠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面，头上的血已经干了，动物房的一面墙壁上，残留着似乎在它疯狂撞击后留下的血渍。
昨天和它关在一起的另一只老鼠被解剖后，它就开始绝食，它杀死自己的时间似乎是在夜里。
志保带上手套把它抓出来，装进自封袋，在袋子上标记好编号、死亡日期和自己的姓名，死亡原因她想了一会，才写上了“自杀”。
她看着自封袋里的老鼠，它的头沉重地垂下去，毫无生命的气息。
她看着它失去生命的双眼，它似乎也在看着她。
她打了个寒战。
志保回到自己的公寓时，已经接近午夜了。
她看到座机上有一条语音留言，来自姐姐的电话号码。她把大衣仍在沙发上，摁下了免提键。
“志保，是我。你那边好吗？这个时间还没有休息吗？最近有没有按时睡觉……我今年选了广田教授的课，大家都很喜欢他……他今天讲了动物的自杀行为，还记得我们以前读过的那本书吗？里面讲了领航鲸的集体搁浅，那时你还说你想当海里最强大的鲨鱼……”
明美几乎每周都要打电话过来，说一些自己在学校的事，说自己又交到了什么朋友，去了什么地方，每次还不忘了提醒妹妹要按时吃饭睡觉。志保却忙到几乎没空回复，其实她很喜欢搞研究，也很想聊一些关于研究的事。但她能感觉到姐姐对她搞研究这事有一点抵触，即使姐姐从来都表示支持，她却能察觉到她的不安。
或许跟父母有关，他们为研究贡献了毕生心血，换来的却只有一张死亡通知。
动物的……自杀吗……
她仿佛看见那只17号老鼠，在寂静的深夜，拼命撞击内壁的画面，每一下，它的嘴里和眼睛里都有血飞出来，即使筋疲力尽也不会停止，直到它再也没有力气抬起脑袋……
志保低下头，双手捂住脸。
还记得姐姐第一次来美国看自己的时候，正好撞见那个高大的金发男生像往常一样在走廊里找她麻烦——故意把她撞倒，再在她的书上踏上一只脚。
她突然看到一个黑色长发的身影冲过来，随后一声清脆的响声响彻整个走廊。
“该死……你是谁啊！”金发男孩捂着脸，怒视着眼前刚抡了自己一巴掌的亚洲女生。
“我是她姐姐。”
明美同样怒视着比自己高一头的男生，用不太流利的英语一字一顿地说，“你再欺负我妹妹，我饶不了你。”
她抬起头，平静地笑了。
我在犯什么傻啊，姐姐。
只要你还在，这世界上就永远都有我的容身之处。
注：文献引用了美国旧金山州立大学人文研究中心的助理教授David M. Peña-Guzmán的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