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又一次停在南郊巷口，扮作车夫的内侍挽起帘幔，躬腰引我下车。门口相迎店家还是上次那一位，我对他那两撇山羊胡颇有印象，今日着了一身长裙，钗环齐整，不比之前穿的男装，不想他也还记得，一口道破自己是少东家请过客的“朋友”，笑呵呵地在前领路。）
（杯茶千金仍能门庭若市，想来必是有些道理的。我对那临水畔的座儿情有独钟，可以听琴，也能喂鱼，可惜已有人在，退而求其次于邻桌落座，捧起茶单时，仍在向那儿瞧，不死心地问掌柜）
可以拼桌么？

【数载匆匆，曾昔故友多半风流云散。自身不似旧邸贵眷，家族故旧根系连结，纵然出阁易姓，送迎间亦多是自幼换簪斗草的手帕之交。平日除却主君友人府中眷室偶然登门一叙，其余交游实为稀薄。唯有先前在花市结识的刘家姑娘，自那日之后蒙她盛情，多将岭南风物相赠，往还之间，倒是愈加情密起来。】
【月前教嬛儿替我作了书信，议定了今日往南郊一处茶馆吃茶。可知仙此时已嫁入国公府，想来束缚甚多，一时被什么牵绊住，遣了小婢来道福晋今日只怕不能履约。凭栏而坐，面对游鱼流瀑，景致实为清幽，可惜为我这不通风雅的俗人独赏，却无论如何有些不足。此时先前接待的掌柜前来，躬身低语几句，听罢便道】
有何不可，若嫌地方狭小，尽让与他也就是了。

（一边是曲水流觞，隔墙的另一边唱着江南渔歌，两桌相距不过七八步远，掌柜与领座间的那几句往来尽入耳中，知人应允了，不待他折返传话，径自起身步去那桌畔。）
（自知理亏在先，多添了几句解释）
我只坐这儿看会儿鱼，上一回来时喂过它们，有些惦记。
（其年龄与我相仿，又观服色发饰，稳妥起见，称了声“夫人”）
夫人勿怪。

【心下不住思量，不知待会儿将随掌柜来到的会是何等样人物。谁知掌柜方才回身，耳畔已闻娇音声起，循声望去，原是位衣着妍丽，佩玉鸣环的姑娘。见掌柜向其行礼，她又是独自一人携婢前来，想来身份尊贵，亦且对此处已极熟稔。只是呀——准是位急性子的小人儿】
自然无妨。与我相约的人今日未至，独我一人正自愁闷呢。姑娘似乎也未携友伴，若是乐意，不如同坐片刻如何？
【原本想定，若来者是男客亦或多人同来，便就此起身归去。可见了这与嬛儿小慈差不多大的娇女，怜爱之意涌起，情不自禁便转了心意。起身将她让至留给知仙的竹凳上，笑道】
来，既是与这些鱼儿相熟的，理当坐得离它们近些。瞧它们被喂得这么肥，想来准也有你一份功劳。

（皇 | 城之下，贵| 戚遍地，尤是这茶庄，一盏一碟，连呼吸都透着金贵。见夫人言谈八面玲珑，行止雍容尔雅，料想也必是出自大户之家，静聆其言后，望一眼窗外小池，实不敢贪功，摆了摆手）
不是的，我们也有好几月未见过了。
（临时起的意，后知后觉出了唐突之意，请夫人先坐，浅笑盈盈，较方才腼腆许多。有意多要了几份茶点，想起了上回茶庄少东家所荐）
那我请夫人吃雪饺吧。

【流水珠玉飞溅，鱼群听闻人响，纷纷早聚集于栏杆下，将斑斓的前额浮出水面。水畔桂花偶一落蕊，也登时被它们吞食入腹。有店中小伙计送来鱼饵，边与她一道，不徐不疾捻起数粒抛洒入水，边闲笑叙话】
无妨无妨。听闻锦鲤多有灵性，从谁手里吃过食儿，想必也多能记得的。瞧，聚到你那一边的，岂不比我这里的多么？
【从幼惯于察言观色行事，所有不多的纯真，多半都交付与天真烂漫的孩童。与她们相交时，喜怒泣笑无不出于本心。故能与这小姑娘同坐，无须她道扰，自己原是真心欢喜。只是见她神色犹然羞怯，想来当是养于深院，庭训谨严之故。闻其稚语便笑】
快把银子揣牢了，自家多添置些水粉胭脂之类的是正经。待你成亲有了家业，再去向你讨这一顿不迟【自家女儿年纪估摸着与她不差几岁，自己又如何舍得使她的银子】这次本就商量好是我请那友人的，如今换了人也是一样。只是在这里该饮什么茶为好，还需姑娘参详参详——我非是风雅之人，品茶除了味酽味薄，旁的门道是半点也尝不出来的

（捧着鱼食小盒，倚栏而望，鱼群在池中纷扰竞食，奇观盛景，蓦地想起漱芳斋那位白头老嬷嬷，总是摇着团扇，坐在庭院里同那些年轻宫人闲聊。有一回，两个内侍因小利起了口舌之争，众人劝架无果，她便揽着踏雪小狸奴自顾自道，人之所以有别于牲| 畜，是因为它们不懂得即便心生了觊觎，明面上也需先客气谦让一番，再暗自想法子经营。这样得来的东西，才可称一声却之不恭。）
（眼前不正如此，再通人性的生灵也不过池中玩物，做不来人。惋惜地收了手，不忍再捉弄它们，转而认真作答）
应是水向低处流的缘故吧，撒下的饵都往我这下游边来了。
（年少经不起人打趣，未语先羞红了脸。几句闲话过后，已与这夫人亲近许多，偏首避着店家，倾身与她窃窃低语）
其实，我的舌头也生得奇怪，竟觉得这茶庄里的茶越贵越难喝。反倒是附赠的瓜子，饱满香脆，尝来味道最好。

【澄波中锦鳞挨挨挤挤，有几十条，也许是上百条——本想数个明白，却从头来过几回也未能如愿，只得作罢。然而留心细查其情态，多半同人相类，渐渐便得出几分趣味来。个中有的横行霸道，从上游争得了嘴又如离弦箭般赶往下游；有的总在外圈徘徊，畏缩不前；还有那么一两条像成了精似的，乍看去漫不经心地游动着，待鱼食撒下，打挺一跃，一下窜得老高，令人捧腹不禁】
兴许是罢。那我接下来可要往上游抛远些，免得它们还以为是我小器呢。
【本道这样讲究的地方，所贩茶叶必是极品，闻言有些意外，可转念一想，自个幼时也最爱捧着瓜子蚕豆嗑个不停，口干舌燥了才捧粗茶灌上几口——大约只是爱吃零嘴儿的小孩子心性】
仔细掌柜的听见，下回再不给你好茶吃【打趣一句，择了清甜些的花茶，并素得好评的几样点心干果，笑道】若真像姑娘说的，可该教掌柜舍了这小桥流水，就到楼下街边支个炒锅去，只怕更能得利些了。

（夫人不吝赐食，远近鱼群熙来攘往，整池锦鲤几乎都聚在身前这一片水隅，踊跃拼争，我虽有心赏鱼，并未料到场面渐趋于凶 | 险，隐隐担惊受怕）
不要抢了，慢点儿呀。
（倒观池影，我低头轻声地说，可鱼不懂人语，依旧如故。伸手轻扯夫人衣袖，转过身来坐正了）
咱们喂这些正正好，再吃就该胖了。
（茶器、糕点已陆续摆放上桌，不及饮茶，先令侍立一旁的小 | 婢剥了小碗炒瓜子，匀出一半递予夫人，十分诚挚道）
您尝尝，我不骗人的。

【撒下最后几粒，手上的小瓷盅堪堪见了底。望着那水中鲤鱼争相吞食，脑中恍惚想起的却是昔日一曲唱罢，打赏银钱如雨点般向台上掷来，被戏班小孩子们叠肩碰肘，撕扯抢夺的情形。想来那时的座上诸公，也该同现在俯视鱼群的自己是同样的心境罢？听得稚儿娇语，方回神过来，泠然一声脆响合上瓷盖】
是了，可不能一下喂得太多，不然明天隔壁酒楼的烧鱼可就瞧着面熟啦
【不一时茶点陆续上桌。向她身侧那举止从容的侍女道了谢，方尝了那雀舌似的数粒，果然齿颊留香，笑道】姑娘一见便知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品味自然不差。不知今日若要“买椟还珠”，单包了他这瓜子回去，那掌柜的肯不肯呢！
【此后笑语多时，不须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