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十七年夏，赤日灼灼。府中的冰块供应一应不缺，却依旧挡不住蒸腾的暑气，热得人心焦灼。于屋中习字，不到半个时辰便热得里衣湿透，热汗顺着笔杆子淌入宣纸，晕染了半页墨渍。掷笔往演武场去，场上的黄土早就烧得滚烫，连打了马掌的骏马都不能下足，刀枪棍棒晒得发红，武师傅们都歇了三伏，场上空空落落再不见往日热闹。】
【无奈折转，索性入了深山寻凉。京郊的潭拓正位于山林之中，长兄于府中苦夏，不得出门，枢既生为兄弟，去山寺求一道平安符，也是应有之义。】

（珠珠往京郊走，通常不是去马场便是凤凰岭。可今日实在太热，马场上的青草都被晒得枯焦，马儿们也是一副恹恹不振的样子，叫珠珠舍不得让他们在日光下曝晒。欲上凤凰岭，可那处砯崖转石，怪石嶙峋，是险是峻，却最是少树，想来也逃不过炎热。故而索性转道，一路往西上了潭拓寺。）
（珠珠曾听刘姐姐说过她从前到过潭拓为她祖母祈福，也风闻云隐幼年便寄养于此。于是对这身处山林的潭拓寺生出多一分的好奇来。）

【马车行至山脚下，便没了车道，唯有层层石阶待人攀岩而上。潭拓立寺百年，自谓京城大乘正统，香客向来众多，彼时正是上香归时，石阶上下，香客如织，于远山迤逦勾勒出一道蜿蜒的灰白来。下车登山，不免逆人流而行。初时两边尚有贩卖香烛锡箔的摊贩，待行一刻钟，两侧树木高耸，遮蔽天光，足下苔藓横生，难见苔痕，唯闻鸟鸣溪流，远去人声。】
【行愈深，林愈幽静。连天光都难以到达的地方，山风清冽，抚平了先前燥热的心胸。】

（从马场折转，一番路程，待到到了潭拓寺山脚已然是晚了。京中百姓多信奉烧头香，更有凌晨登山的人，只为在山寺开门时，抢得燃香的资格，似乎早那么一刻，佛祖便能看到他们的诚心，为他们更早地赐下祝福。）
（珠珠从前是不大相信这些的，都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你所以为的头一个，没准儿到了菩萨那里早就不晓得排到哪儿去了。不过越是大的佛寺，寺中的素斋是越拿得出手。京中除却供奉皇家的雍和宫不设普通香客的素筵，报国寺和报恩寺的素斋味道都很不错。也不知这百年潭拓寺，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手艺。）
（心中想着，脚下的步伐便轻快起来。此刻烧早香的客人大都下山，故而山道上人影稀少——）
唉，你怎么停下来了，还走不走？

（珠珠觉着前头的小公子有些古怪，若说他是进香结束的香客，可他并不急着下山。若说他是还未入寺的友人，可又于石阶徘徊，步子不紧不慢。叫珠珠一时想不透他在干什么。眼看着日头登顶，快至饭点，若不在快一点的话怕是赶不上潭拓寺的斋饭。心中一急，就忍不住开口问询。）
（他倒不是个难说话的人，听了话音便让开路来。只是这歉意却古怪得紧。）
你不过是一时阻了我的路，你同我道歉还是多礼，又为何要加上菩萨？
（珠珠瞧着他并不像虔诚笃信的人，真正的善男信女不会在台阶上驻足流连，可这话里话外不离菩萨，却叫珠珠觉着费解。）

【原以为不过是登山途中的一段简短的插曲，却不想那姑娘亦停下步来，大有一番仔细分说的架势。枢于书塾可应答夫子，于演武场亦可同武师傅技艺切磋，然于京中小格格们的周旋却不胜所扰，颇有些有理说不清的滋味。不过幸而，这位姑娘所问，还不至令枢无从应答。】
阻了姑娘的路，自然要向姑娘道歉；耽搁了姑娘上香，佛祖供奉晚到了，自然也要向佛祖致歉。
【闻善男信女上香素来赶早，便是认为早至更显得恭谨虔诚，想来佛祖眼里便也如是，先来后到，总有些千秋。】

补5

（他的说法新奇，倒是珠珠头一遭听到。原来上香前后不仅关乎着香客虔诚的体现，还关乎着佛祖接受供奉的先后。那若是偏僻庵堂，落魄小庙，佛祖无人供奉，岂不是就没有吃的了？）
按你这样说，佛祖难不成还会时时刻刻数着供奉不成？潭拓寺素来香火鼎盛，更是皇家寺院，供奉日夜不断，可不会有佛祖等供奉的时候。你这是杞人忧天。
（说起来珠珠每到寺庙吃素斋，也只是按着数儿直接给知客僧香火银子，从不曾亲自焚香供烛。也不在那银子几时能变成佛前的供奉。）
照你这么说，那些直接捐银子的人岂不是更冤枉，银钱变成佛前供奉不知要花多少时候，万一有僧人中饱私囊，佛祖收不到供奉，岂不是好事不成反成怠慢了？

【枢从来以为，凡间寺庙的泥胎金身于天界亦有真身。人间有红尘，自然有爱恨贪痴嗔；天上神佛诸多，也未必个个清心寡欲，慈悲为怀。否则何故那些善男信女，除却献出虔诚，仍要捐赠香火供奉，才得主持赐福，才祈上苍庇佑。就好比求人办事，总得给些好处，这先来后到，投其所好，又或是托哪位说和，打点多少，每一样都能影响结果的好坏。】
【只是，这样离经叛道的念头只能藏于心胸。女真自古信奉喇嘛，入关后更盛佛教，身为觉罗之后，枢自应顺应汗阿玛的意志，不做那出格的言行。】
姑娘说得有理，是枢杞人忧天，唐突了菩萨。

（他退让的倒是快，只是珠珠总觉得他应有更好的理由说辞，只是不愿同珠珠在此分说。微微蹙眉，有心想逼出些更真实的理由感受，又想着是萍水相逢何必交浅言深。犹豫一二，终于接了他给的台阶，就势而下。）
那便好，不多打扰公子赏景，我先行一步。
（佛法辩论再有意思，也比不上潭拓寺的素斋，既不愿深谈，还是早早儿得上山吃饭去。同他告辞，绕过身侧，上山去了。）

【自白禅府告辞归家已有两三日了，然那府中仆婢将她簇拥进屋，公主姑母并着额驸焦灼的模样仍让人心中忐忑不安。有心遣人上门问询她的病情，却又踌躇着不敢靠近——论亲，原不过是表弟，家中与崇禧姑母也不曾有过从甚密，觉罗氏宗亲繁多，这样的关系实在是生疏不已；论谊，前一刻的争执与怒目仍在眼前，她喘症的诱因几乎起源于我，能得她的宽宥已是庆幸。】
【几日因此眉头不展，便是龙抬头的阖家出游，仍是神思不属。】

（二月二，又是一年龙抬头。往年的踏青，总是阖家一块儿出游，然今年的远足，却少了阿爹的身影。也不知晓他出了京城后云游至何方，送回的信笺里多只是寥寥几句一切安好。有些担心他餐风露宿，勤劳胼胝，却又时而在厌烦了京城一成不变的风景时，羡慕他能行至四方。）
（家中姊妹日益见长，也逐渐有了各自的闺蜜旧友。阿娘早寻了旧友相会，于是家中的小辈们便做群鸟四散，往各处去了。）

【脑中仍旧回忆着那日的窘境，寻不到一处能叫枢觉着合乎礼仪的所在。竟像是着了魔一般，往日自诩的老成持重，在白禅沉意面前，总能不过顷刻就全然破功。似于她面前，我总能失却了冷静，不过几句言语交锋，却偏偏分寸不让，才造就了此刻的窘境。】
【一面沉思，一面前行，不多时便被两位姊姊落在了身后。直到一处卖糖人的小贩扛着草耙打门前走过方才回了神，四下张望，早已失去了姊姊们的行踪。】

（自打将猫儿托付给云舒照看，自己总算是重回了先前无事一身轻的作态。今儿难得不必时时担心猫崽儿饥渴走丢，有心寻了闺蜜同放纸鸢，然一路行来，却未见各府熟人的身影。）
（疑惑着今日恐是运道不佳，犹豫着是否该上城隍上一炷香。许是心诚则灵，待到下一个拐角处，总算叫珠珠瞧见了熟人。）
钧枢，你怎么一个人？果王舅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