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庭有闲鸥、风动树影款款来的日子。
他才从春秋梦里醒来，携满身的剑与花，将到一阵风雨里。伴着你的，是哪一桨秦淮灯影呢？
他看桥下新碧，是春色，是史河冗长偶尔催生的激腾浪花，是树的新芽，萌发在枯朽的世界树上。——倘你将小世界比作一棵树，那么沉闷的枯桠，便被春女吻过，撒下一点新意。
却又不是足够的蓬勃，以至它突兀地出现，立在河的两岸，也只令行人感到惋惜，“唉，好丑一棵枯树。”
这时你经过。你敲了敲树桩。
“闻伏山来了——”

闻小五归上都一事，虽有耳闻，却没有闲暇去寻他。
实在我幼时与他虽差了辈分却情同兄弟——嗐，都怨我辈分高年纪却小，身边一道儿作耍的论起来都得管我叫声叔。
闻小五去闯荡江湖做游侠的时候，我差点儿跟着一起去了。为什么差一点儿呢？因为被我二兄给抓回去教育了。
总归就是年少的时候，二兄日日拿我当沙包似的打，于是他练出了一身武艺，官至并州都督；而我，练出了一身卓绝的逃命功夫，以至于如今仍旧敢肆无忌惮的毒舌，不怕被人套麻袋。
年少时的情谊再重，却也挡不过一别经年，他终于野够了决定回来，约莫也是要考科举的。
论理，幼年情深义重，我实在该去为他接风洗尘的，但却被刑部一桩疑案绊住了手脚，看起来似乎是人证物证俱全的一个案子，偏我总觉得一切都太过于顺理成章，便以至于生了疑心。
便是下了班，行在归家路上，也依旧还在琢磨此事，遇在归山海之时，见门前一个熟悉且陌生的人影，便又如多年前那样，歪着嘴角一笑。
“瞧瞧我看见了谁？”
手里折扇便如活了一般自己往他肩上撞，一壁笑骂。
“小没良心的，回上都也不说来看看你孟七叔？”

宅庄的主人便很陌生地来迎接这位故友。
像是无数个时刻。我几乎怀疑，是造物者的懒惰，只教树上的一二枝桠层叠起来，塑造出一个繁茂的世界。又或者，是蜃的手笔了。这种出没于海和沙的生物，能依凭意志幻化，而捏造城景、海岛。九州仿佛是它的小小沙盘。
不要感到猎奇，因为人类也是，寄托意志而创造万物，这是天赋。九州，也是你的小小沙盘。
我们便一齐撕开了树缝，然后对座两席——该是个闲话夜半的好时候。
“受人所托，罗女之案。”
“七叔，我为此而来。”

他旧日里甚少叫我叔，往往诸多称呼浑叫，每每一叫七叔，便是有事要求我的时候。
故而落座入席之后，听得他这一声七叔，我下意识抖了一抖，而后却略微蹙了眉。
他所言罗女一案，正是我这几日所疑惑的事情，罗女的夫君前来报案，说是行商归家，却发现家中有一具男尸，怀疑是妻子与奸夫偷情时感情破裂毒杀奸夫。仵作验尸后，死者死因确为中毒。
依据报案者供词，确然在罗女妆匣夹层寻到了剩余的毒药，大理寺将罗女拘来，虽罗女不肯认罪，但人证物证俱在，显然已无力回天，案子提交到刑部只等核实罪名便可量刑。
此事其实不归我管，我只是听负责的同僚聊了几句，却总觉得不对，一切仿佛是演练多次一般顺理成章，只罗女承认通奸却不认杀人，且言辞清晰地说出了案发当日自己的去处，丝毫没有破绽。
两份毫无破绽的供词放在一起，我那同僚几乎没什么怀疑便判定罗女有罪，只我总觉得怪异。
因此听闻小五开口，便道。
“此案我有所耳闻，看来你是知道其中内情的？”

“我不知道。”
这是它奇妙的安排。要把丢得最远的皮影，摆上目光汇聚的纱幕，他要戏弄这一切，享受因缘际会的错位，以满足他奇怪的嗜好。
主人公就这样，藉由一个可笑的约定登场了。他尚没配上利刀和快马，还化着江湖人的黑面。
“与人有约。他告诉我——”
“这里有冤。”
庭院有棵树，此时衍生在他的肩头。

我认真看他一眼，这数年游历的风霜，叫他长成一个成熟模样，一时忍不住想，我当日如果跟他一起去当游侠了会是什么情形。
但人生的岔路，你错过了这一道，那就是另一种人生了。
“你想听听看吗？”
倒不如说是我想说。
我这个人总有个毛病，如果一桩事情生了疑心，不弄个清楚明白的话，就会难受至极。
因此他撞上来，就如同那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亲自与他煮茶，等火炉水开的时候，将此事说与他听。
我落下最后一句的时候，水恰好沸腾，我将茶叶投入其中。
“你有什么想法？”

好妙的棋手啊。神灵、人类，上述这些造物者都应该折羞于他们的笨拙了。
我捻起了一叶茶，是他不小心漏下的。
“奸情暴露？”
“这是用情人的血就可以掩盖的吗？或者说，是怕不够死，要犯上个“杀人”罪才够？”
它的棋局充满了巧合：布下了山，就会涌出潺潺的泉，会有千里的沃土、广袤的海洋。这太明智了，而造物的秘诀，正是笨拙的所在。
“况且，暴露给谁？”
“连她的夫郎都不知情的，难道是邻里？”
盏中涌动着碧绿的茶汤，像不像他喝下的那杯？那杯见血封喉的毒。昀光闪过这一块绿镜，他的眼眨一眨。在流光的片刻里，无数地重叠着。是一杯酒啊，一杯誓斩蛟龙的酒。
饮尽了，还能尝到一点的甜，是喉头反哺的甘。

比起茶汤，我更爱酒。但当我思考正事的时候我更愿意选择茶而非酒。
前者能让我头脑清醒，而后者却会将人的情绪放到最大化。
手指在桌面动了动，含笑听完他所言，抬手为我二人斟茶。
却又笑道。
“科举在即，你既有心，不如考个刑部，来帮衬我？”

“我只为它而来。”
谁能想到，打败白蛟的，是一瓶麻沸散呢？它那高昂的头颅、雪白而庞大的身躯、优美且流畅的线条，和那沸腾的呼息、令人心肺鼓动的尖牙，还有喉头不停涌上的血腥气息。这些风景还历历在目。我站在它的嘴里，感受到这奇妙生灵的颤抖、恐惧、窒息。
你说，蛟和蜃，谁更厉害呢？
两枝树桠轻轻地从对坐身上跨过，无声地伸出了手。等他们蔓延上手臂，抚过胸腔、合拢呼息，你将听到
“飒——”
他按紧了剑鞘。
“别的？看命吧”

“既如此。”
我本不愿用此事去耗费他筹备科举的精力，但我瞧他对此事的兴趣比之科举更浓厚些。
举起手里茶盏饮下茶汤——是我习惯的不加葱姜蒜之类调料的最简单的茶汤，而后唇角扬起一抹笑。
“不如随我一道，去探查一下，还有没有我们遗漏的线索？”
我发出邀请，他自然应允，欣然起身出府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