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荣宝斋送来了几套上乘的文房四宝，自己留下一部分，给几个哥哥姐姐送去一部分，剩下的精心挑选一番，让多寿抱着跟在身后，前往阿玛的书房。】
【自己住的跨院，与阿玛的书房甚近，抄近路，绕过两个月洞门就是了。此时正值午后，蝉鸣嘶嘶，树叶静止，廊下有一只不知谁养的猫，跑来此处乘凉午睡。除此以外，院里安安静静。自己一步跨上台阶，人还在屋外，已然出声】阿玛。

【正逢休沐日，好容易讨得几日悠暇，无心往喧阗阛阓处去凑那等热闹，许是我当真再非白齿青眉，是以愈发缺了些精神。】
【索性起身步入书房，也不着缈缈跟着，她这一来，我一心与她顽笑，诚然无心研习甚么六艺经传了——】
【方翻阅几页，这便心慵意懒，探手取盏，欲啜几口以澄怀，却先闻得一声阿玛，知是昱衡，这倒难得，平日倒不见他们几个兄弟往这处来。清了清嗓，继而才道。】
进来罢。

【回身从多寿手里接过东西，摆摆手让他外头等着去。转身进了书房，见阿玛在看书，躬身一礼】扰您的清净了。儿子得了些上好的罗纹纸，还有几管不可多得的胎毛笔，送来孝敬您。
【自己素日喜欢收文房四宝，京中许多人都知道，隔三差五就有人往府里送。我那里已快堆不下了，顺带着连阿玛、额娘、大额娘那也被我塞去不少。甚至京中大小宴请上，慎王府四阿哥送的礼也是最好猜的，逃不出文房四宝去。】
【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张条案上，回身笑道】送笔的人说，这胎毛笔选用的都是最上乘的用料，回头开了笔，写灵飞经是最妙的。

哦？难为你有心。
【昱衡平日便有集文房四侯的喜好，便是我那屋中，泰半是他所赠。说来愧恧，我自垂髫之年便不善搦管，自然难得甚么奎章，如今屋里多的却又是笔墨。】
【便只是附庸风雅，想来也可虚心平意了。】
如此听来，果真是上等之物。实则便是你自个儿留着也好，阿玛的字，或许还不及你。
【然终是他一番心意，我岂有不收之理，眼风一扫，打量过几眼那纸笔，继而方续。】
近日工部事忙，难得今日清闲，不若咱爷俩也多说说话——这几日可读了甚么书不曾？

【晃到阿玛跟前来，被问起课业是在所难免。好在自己这段时间尚算是用功，况且因为身体的缘故，阿玛对自己的管束，已是诸位兄弟里面最松弛的了。便是一笑。】最近薛先生在给我们讲《史记》，昨天正读到伯夷列传。说的是伯夷和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故事。
【在阿玛书案对面坐了下来，随手摆弄着他笔架上的一只紫毫，漫不经心道】我只觉得伯夷太迂腐。可是薛先生和薛信都赞他有骨气，说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当然是饿死是大了！人都死了，要骨气来干什么用呢？阿玛，你说他们这些汉人，是不是很古怪？还有那个薛信，小小年纪，也很啰嗦。
【将那紫毫笔拿在手里，惟妙惟肖的学着薛信的口吻模样】动辄就是，四阿哥，这非君子所为，四阿哥，那也非君子所为。
君子来，君子去，我瞧他活得也不嫌累。

原是讲了史记，此书被喻做千古绝唱，自有其妙处，若论伯夷叔齐，先生自然该同你赞此二人的风骨，否则便透不出这故事的内蕴来——不过人各迥异，各持己见亦是难免。
【或是因他尚值绮纨之岁，是以难明一应繁赜之理，只是既为男儿，岂可不做君子，摧眉折腰实非君子之行。】
【虽是如此，却也不愿太显胶柱调瑟，反叫小儿厌烦。】
只是你是男儿，本该做个心贯白日的君子，虽不必苛求清遐，尚不必有伯夷叔齐二人的轩昂，但也该有基本的节气。
【他学着身侧伴读的口吻，惟妙惟肖，我见那位伴读不啻几回，实在不好妄下论断，只稍扬眉。】
你这脾气，倒像极了我从前的模样！左右你年岁还小，也不必镇日对着一摞简帙，该当松快些的时候，也不必太难为自己。

【阿玛这管紫毫，似乎也是我前些时候送来的，看了看那笔尖，好像该修理了。一耳朵听着阿玛的叮嘱，点头应道】是啊，读书嘛，识字明理最重要，何必受里面那些约束？
不过……阿玛，您将来把薛信收下当个门生吧？我总听他谈什么经世致国。他虽然为人呆板了点，不过学问还是不错的。将来定能做个好官。
【自打对薛信有所改观之后，这个人的诸般好处，才渐渐瞧入眼里。我是个于仕途经济并不怎么热衷的闲散宗室，慎王府又不指着我顶门立户，故此出不出息都不大要紧。可是薛信就截然不同了，虽然他的叔叔是当代大儒，但若走仕途，这样的出身仍单薄了些。我是孩子心性，凡事异想天开，也不爱多做深思，只觉得既然拿这人当个朋友了，就应该顺手帮帮他。反正也只是向阿玛开口求一句的事，简单的很。】

【他的秉性素来更肖我，而业已有他的兄长在前，担我所托，是以待他，本无切责苛求，遑论我本来便觉男儿该是旷达不羁才显磊落。】
【闻他后话，他倒为他这伴读考虑周到详尽，若说欲入九间朝殿，黼黻皇猷，有心是其一，才干便是其二，然我已举荐戎舟，恐怕对他这位伴读，却是难全如他所期了。】
他若想入宦海，实则并不难，科举举荐，总有法子——你有这份心固然是好，不过还得探探他自个儿的意思才是，欲为食肉之禄简单，可要做金闺国士却难，他若当真有意，我自然可稍加指点。

【听了阿玛这话点点头。想到素日读书，薛信总是口口声声以范仲淹、张居正这些人当做目标，一心要做那个有功于社稷之人。有时也是羡慕他的，小小年纪，就树起了自己的志向，反观自己，来日能做些什么呢？】
【自己出身于王府，上面有父兄庇护，似乎什么都不必忧虑，什么都可以做。但是往细了再想想，又好像什么都不会做。这些念头打自己脑海里一闪即过，随即放下了手里的紫毫，端端正正的将阿玛的书案摆整齐，笑道】阿玛说的在理，我回去也这么告诉薛信去。
【我原就说，让阿玛庇护薛信，也就一句话的事。管他将来想做贤臣还是功臣，有我王府在背后给他撑腰，还有什么不成的？放下这桩心事，起身恭恭敬敬朝阿玛行礼告退】阿玛歇着吧，孩儿不打扰您了。
【说着，规规矩矩从书房退出，跳下台阶，回自己小院里去了。】

你去罢，记得顺道去瞧瞧你额娘——
【此情此景，难免令我缅惟往事，彼时尚于上书房，是与清珵畅谈我桑弧蓬矢，或许他这位心怀鸿鹄之志的伴读，确有几分清珵的影子。】
【他行礼先离，又嘱他多去探探小棠，是我镇日劳神苦形，无暇旁顾，唯恐冷落了小棠，也只得先令昱衡去，权当代我照拂了。】
【又于书房内翻阅几页缃缣，然暗室求物，铸木镂冰，便未多留，起身自回正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