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是五年里头一遭，在上海过年。正旦翻了十日，沪上年味未有消减，街头里弄喝酒赌钱，拜年聚会的，攘往熙来。
这般热闹我是掺和不进的，本就是个异乡人，兜里没几个子儿，亦无人挂念的。唯有把自己关在公寓里写字，一千字算得了六毛，顶多一块，一天挠破头写个三四千，等月底稿费寄来，勉强能还房东几十块。这都要指望月中没从报馆退回。
母亲的信件月月寄来，她是个乐于谈话的中年妇人，年过五十更甚，除却诉安好，北京城内的趣事，陈家在沪上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每每总占固定篇幅。
要说陈旖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也不尽然。记忆里还有些小时候胡同里玩耍的画面，她那时的样子我业记不得，初来上海时远远见过一回，旁人窸窣说是哪个赵氏公司的少夫人，我这才忆起几条悠悠迤逦的曲线。
自她进门那刻我便注意到她了，她是一眼就认出我的，这让我匆忙把握过油饼的手别后边，油渍三两擦在了《国风报》上。这一刻我才见出我并非一个天生有气概的男子，至少在求人这一面，过于拘束而显得怯懦。我端正拿出礼仪，开口是北京话说“姐姐”，得以善意的回应，目光便不经意地一旋，我叹气，她已察觉了我沉默之下的目的。

【下午六点，堂里搬来南戏班子。女艺人把琵琶一抱，登时安静了一霎。我盯着桌上洗得微微褪色的手巾。拿起调羹，杏仁豆腐化得一碰就塌。】
三爸爸来信说，毓姐姐犯了肺病，西医治了不管用，现在成日喝中药。你记不记得？小时候领我们坐汽车去商店给三爸爸拿酒，路上买羊奶给我们喝。说是比牛奶补，腥得要命，最后回去都给佣人喝了。
【靠窗的位置，天光还算亮。头顶一盏白灯照下来，仿佛回忆中的不洁，连同笑意也像忍受。唱起方卿羞姑时，我与他讲起久远的来信。小时候大人走得亲，也不念排行，总以姐姐弟弟相称。这亲昵在我的童年尤为珍贵，同样也在眼下尴尬无比。】
三爸爸不做官了吧？现在做官也不比以往了。什么都难做。
【我看他一眼，“弟弟”更难喊出口。于是我明白这些回忆是不合时宜的，那些使我至今触动的细节，它并不被我们两个共享。杏仁豆腐被搅得稀碎，又是一阵预料之中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