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春暖，万物复苏，偶有小雨如织如幕，细碎落下，笼了京师一方天地。）
（细雨簌簌地落下，敲打在天地各处，发出叮咚脆响，像是响屐廊前空竹与铃音的回声。远处晨钟沉稳而干净，杂着雨声，倒也成了一首耐人寻味的古曲。）
（如斯美景，却正扰了我与靖都踏春的计划，无奈之余，也只能寻处避雨。漆红雕花顶的马车停在山脚下，撑上浆白的油纸伞，沿青石台阶逐级而上，煦风杂雨打在描写了水墨山色的油纸伞上，脆生生的，叮咚作响。 每步踏过，都是宁静。）
（恰回眸望去，同靖都四目相对，一时竟也无言，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半晌才露出浅笑。）这雨来的突然，却倒不让人觉着厌烦。
（大雄宝殿中的诸位僧众正在做午课，佛偈声声迭迭透过雨幕传来，虽听不分明，却能让人心静平和。寻了处干净栏杆想坐，偏被他隔着薄袖拽住——此举已非头回做，分明也同上次没什么太大区别，但许是现下独处的缘故，心中却总觉得有什么在抓挠似的，便直勾勾盯着他的双眸。我分明从他眼底看见我的身影，看着，就觉得意外的有趣。）
（没等他说什么，却见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方帕巾，垫在栏杆上轻轻拍了两下，像是叫我坐一般。）这会弄脏你的帕子，怕是不太好吧？

【季春时节，一场霈雨降临潭柘山，使一对锦衣少年少女的踏青走马之行化作泡影。马车被迫驻于山麓，我二人舍下一行仆从，撑伞暂往山寺中寻清净处避雨】
【此间清风习习，远处天际传来一阵轻雷声，更衬托得万籁俱寂，只余靴底踏在山道上的、细雨打在伞顶的、斓袍与罗衣相摩擦的悉窣轻响，亲密至极，又纯粹至极。身旁的丽人心情甚好，一路流连胜景，连翕动的长睫上都盈满了笑意。将伞又往那侧偏了几寸，闻言，轻轻一笑】
好雨知时节，总觉得一切都更清明自在了。
【与人潮喧阗的长街不同，此处不见华灯香车，却是另一番大隐隐于市、不染纤尘的盛世之景。步入一处风雪亭，见人欲坐，轻扯了一下她的袖管，取出从慎思那预讨来的一方缎。微俯身时正迎上她的目光，乍见炽烈，再看时，却沉静如太液池水，并无波澜。心头莫名一滞，忙侧首避开目光，收起了伞】
庙宇清净无尘，不为避污秽。只是你，平日皆坐锦毡绣垫，此时恐不习惯。
【待她坐了，方撩袍在其身旁坐定。高亭四面无遮拦，可以俯看山色。四围一带青山、渌水，皆为潺潺的雨幕所笼罩，又为玄秘深沉的诵经声包裹。举目不远处的歇山顶大殿，沉吟片刻，忽而温声道】
我听闻，此寺中问卦最灵验，既然来了，何不去殿中拜一拜，求支签文来解？

阿兄，衍哥曾夸你满腹经纶，容容有一问，不知你答不答的出。
（斜风细雨，一阵轻寒，全都湮在春意微暖的午后，让景致多了些别样意蕴。古有圣贤，常以山间景色寄情，令后世人从那只言片语中晓得曾经的豪情。此等人在我看来确是最不入流的——苍穹间，山风湖雨都做天赐，独具韵味，任再巧手的工匠都无法雕琢。它们自有潇洒情怀藏在心间，哪里是区区辞藻可轻易描绘凸显呢？）
不知阿兄是否能告知，天地山川，是否真该藏于笔下呢？
（突发奇想，这问题问的也是没头没脑，由着他去想，自个儿也不介意听到任何一种答案。谁叫它原也没有个固定的答案呢。）
（到底是败在他的认真与执着下，还是挨着方巾坐了下来。佛偈透过庄严肃穆的大殿，声声溢出外头来，我听着听着就有些犯困。乍闻身旁传来询问，仰起脸，用水光潋滟的眸子望向面前少年。忍了片刻还是不住，就用帕子掩住唇角狠狠打了个呵欠。）
殿中正做午课，这声儿听着让人沉心静气的，挺好。若此时进去求签，难免会打扰到。便是我，可也做不出这样煞风景的事——
（这本不是什么正经理由，不过是昨儿想起踏春的事，有些恍惚，一时间没睡好而已。等入眠，已是过了夜半。今早又早早起了，要去晨昏定省，自然就困得很。）
那阿兄呢，阿兄有何所求么？建功立业？山河永固？还是如花美眷？

【群山延绵，被一场春雨浇洗成极深的绿色，偶尔有白鹤于玉珠峰展翅上青天，让人感叹天地浩渺、一世蜉蝣，不知她何发此想，仍是用心思忖过，方应道】
宇宙无垠，山河广运，风情所寄处，文人毫笔自然不能尽述，【稍顿，一阵清风拂过长亭，扬举她的粉裾，又振起我的青袍，锦绣交缠，春杨一般的好年华，与古朴的寺院、往来的信客皆格格不入。举目远处淡青色的山峦，话音低缓】但殿下需知，天下有千千万黎庶，不能像你我如意，他们偏安一隅，以农桑为业，也许终其一生也无缘得见这般景色。
湘地水患，我曾亲临乡野绥济，且不谈有些民舍是怎样家徒四壁、清寒没落，有一位老者，尚不知今夕是何代、何年，可他却会拉弦子，边奏边吟一首古词。
【我自少通习音律，此刻缓缓吟来，声朗且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就是这首清平令，他虽讲不出什么道理与体悟，但我想，他是向往词中之景的，亦在此调中寻得到了一份心安，见到了景愿中的太平盛世。【言讫，年轻的面孔上方扬起笑。风发意气，俱在眼中、话中】
所以，殿下你看，尽管诗人笔下不曾描摹出山河十之一二的风光，但这些浩如烟海的文作，却布散万里，将王化之风携去了九州，让元元万民有所慰藉、有所希冀地活一世。
如此，该与不该，早不能以词藻之优劣、含情之多寡来断定。【不知她是否认同，又沉吟片刻，只低声问道】对么？
【至于那最后一问，反不加思索，答的坦率】若我说皆为所求，是不是有些贪心。但佛说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本是红尘中愚蒙的俗人，若无欲无求，那便是佛，是神。你听来也觉得不真实了。

（嗓音清朗，混杂了檐外春雨，也勾住了我心底的些许悸动，悠然飘散向远方山峦处去。）
（庙堂、江湖，意气、洒脱，他一字一顿诉说心中感怀，如竹铃空响，濯涤心灵最深处那柔软的地方。他有话本中大侠该有的豁达与不羁，也有戏文中将相应存的抱负与期望。）
旧史词文曾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原以为，凡是乡间百姓都能过上这样怡然自得的生活。实则看来，我到底……是不识人间疾苦的。
（我曾厌弃戏文中的才子佳人之流，只说他们分明顺遂安泰，却偏要将那些毫无趣味的小心思剖给外人瞧，也不管旁的听了作何感想——无病呻吟。直到此时我方明白，戏文中的言辞确如星火燎之于原，不过是零星半点，却能让听者心中波澜万丈。）
我不曾去过名山大川，也未见过天灾人祸……比之阿兄，容容的经历着实少了些。（轻笑着，透过他的肩膀，望向远方的层峦叠嶂。）阿兄的心中果真怀着天下。
（可容容心小，自瞧见了，便也只能记得你一人。）
（此话百转千回，是说不出的柔肠，但本着皇仪院那礼仪教诲，终归也只能咽回肚里去。阿妩站得极远，这会子指望她过来打圆场是不大可能，又听了一段佛偈方回着话说。）家国天下，自是有家、有国、有天下，方才齐全。阿兄皆为所求，不过是人之常情，哪里能算得贪心呢？假使如阿兄这般都算得贪心，那红尘诸般百相，约莫都是贪得无厌的人了吧？
佛偈所言真切，却也不过是佛祖内心所思所求的化影。（于他面前少了三分忌讳，多了些许洒脱，这话说得真切，也丝毫没什么辞藻修饰。）古来圣贤有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只要鱼乐，又何须顾虑天下喜乐呢？阿兄，只要那是你真心所求，又何须在意是否贪心？
（偏过头，眼里正能纳下一个他，笑了笑。）你瞧我，分明不信神佛，偏将这话说的如此玄幻呢。

【见她若有所思，眉眼垂的很低，唯恐人伤情，连忙补道】
其实未尝不可能，我相信终有一日，一切战事与天灾尽数消弭，世上再无疾苦，【话说至一半，禅堂中诵经声渐高，尾声一沉，几乎淹没入洪钟一般的击鱼声中】是不是太天真了？
【其实，我并无意得到回应，只侧首去看她神情，她生得极漂亮，白皙而修长的颈、不染尘埃的裙、素净雅致的靴头，纯净无暇，无一件不如珍如宝，与俗世的苦难肮脏无半分瓜葛。我从来不是一个滥仁博爱的人，可却愿宽待她的所有——她本不应识人间疾苦】
殿下可听过”坠茵落溷“？范子真曾言“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这是天命，是殿下与生俱来的福运。
你只需站在山巅上，等着他人，捧来天下奇珍，叙尽九州新文。若劳动身心，反辜负了上天的美意。
【天地之间云流水转，而这一座长亭已伫立百年，仿佛已被宇宙舍弃，脱离了时与空，定格在天长地久的一刹那】
但设若有机会，殿下应去亲览天下的风光，【举目遥远处的天际，不知思绪飞至何方】梅雨时节的元武湖与秦淮河上的画舫、雨幕笼罩下的水乡乌篷、冬日仍苍翠的梧桐、形如台矶的茶田…

汗阿玛平素胸怀天下，他伟大，我的诸位兄弟们也是如此。江山如何我并不理解，但我知道，终有一日，这天下一定会安宁的。
（只有心境无邪，方可思虑至纯——却将这话随细雨佛偈一并咽入喉去，不曾脱口。）
（深宫诡谲，勾心斗角。那看似辉煌璀璨的红墙碧瓦下，分明均是藏污纳垢处，从没有什么能让人保持本心。我虽未行恶，到底不过一随波逐流的浊世人，分明不是他口中所说那样无暇。但奢望能在他心中所留，是我无垢单纯的模样，故而不再多说。）
我不想被困在那方天地下，可如今，我也没有离去的能力。若有朝一日得了恩典，我便要远远地走开，往天涯海角去，看看那世上风光到底如何。
（佛偈没在这一方天地，空余下无悲无喜的释然。这一刻，我所见的山水方是最澄澈的——没有内闱能工巧匠的鲜血，也没有廷内勾心斗角后的冷漠。我与他挨得极近，或许任他一侧头，都能听见我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我不晓得如何让自己冷静些，只有垂着脑袋与他说些有的没的。）
史书曾记，夫差得西施后为她修建响屐廊。廊前的风铃与空竹没日没夜的发出脆响，每逢阴雨天，那声音更是混杂着雨水敲打芭蕉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兴许如今再也听不到那样的声音，但若有机会，我仍想去看看那样一个地方。
（蓦地，我转过头，雨帘间他的面容在我眼底格外清晰。）

【一时不语，耳边尽是潺潺雨声】殿下心中丘壑，亦非常人可比。
有何不能，等你长大以后，有了自己的府邸，便去修一条响屐廊，【我爱读史书，却只见凌云志气、少年精神，而从未想过，那些金戈铁马、尔虞我诈背后，还藏着一角旖旎的风景。记起了季春的江宁，大约是有这种情形的。思绪飞远，不由低声道】风振竹铃、雨打芭蕉，那声音我也喜欢。
【垂手移了几寸，终究停在了不可逾越的一指之外。也许，我永远没有机会，也没有资格去牵住她的手，但至少，有那么一瞬，我们离得足够近】
【江宁的博弈将至终局，我即将启行，奔赴一场生死盛筵。在吾乡的片刻安闲，竟像是从上天那偷来的】今日，我是来向殿下道别的。
我要回江宁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也许明年，也许…三五年。【不再看她，而是望向亭外的茫茫千山，仿佛越过雾雨风烟，窥见了渺远的未来】
到那时，剑穗应该都结好了。而你，也长成大姑娘了吧？

（——待及笄便要许姻缘，生做龙嗣，是要嫁做人妇方能拥有府邸的。）
（闻他言辞，心中莫名升起希冀，冲动的话几乎脱口而出，最终还是在唇齿间打了个转儿，随即还是咽回喉里。凝望那斜风细雨的琐碎春色，将心情平复，方略略一笑。）既阿兄喜欢，便待我有府邸后也修条与吴越无二致的响屐廊，到时请阿兄一道来小坐听雨。我还要再做双木屐，学跳一支……
（那“舞”字未曾出口，却被那晴天霹雳似的话慑得再没能多说半个音节。怔怔抬头望去，方记起他到底不是普通世家公子，而是能浴血奋战的将军。直至此时，我终于明白过来：他是天下黎民的，永远不可能是我一人的。）
（似乎刹那间就长大成人，也明白了戏文中那些生离死别究竟是个什么滋味——虽未死别，到底生离。我也说不出让他留下的话，只能默默点了点头，说起剑穗儿的事来转移注意。）
剑穗早已做好，只是今日忘了带来，此番回宫怕是一时半刻也再出不来。我不想让衍哥替我转送，所以我会等的，等阿兄从江宁回来，我再亲手将剑穗送你。
（稀疏雨幕将远山重云都笼住，也将我一并困在其中。兴许被方才这一闹，也再没什么心力，沉沉地垂下眼眸，软着声儿呢喃道。）阿兄，阿兄，容容困了，困了……
（究竟是不是真有倦意，我也是说不大清的。只是不想再就这样说下去，生怕自己突然委屈起来，便不想让他离去。）

【诵经的梵声散去，待我应诺，再回神之时，她已半倚在青梁柱上，睫毛随风微颤，呼吸轻而缓，像是睡熟了。又低唤几声，半日也无什么动静，这才觉得，天地间仿佛只剩我一人。孤独是孤独了些，却多了几分轻畅的释然】
【双手搭于膝头，守着身侧全然信任我的人，也看向檐外细密的雨线，良久，方轻声道】
与你重逢之前，我从不信“一见钟情”，自以为薄情绝爱，心中只有功业。
【庆幸她已睡着，而我为人挡去了大半潮风，她应可做个安稳好梦，而我也不必为刻下的“孟浪”言语心生惭怯】你生得很可爱，从骨相中透出的玲珑巧致。我见过你许多模样，疏淡矜重、文静尔雅，但一样一式，都越过了豆蔻年岁应有的天真开朗。为什么，分明最善谋算人性，我却始终参不透你的心。
身旁同龄皆已成家，我仍孑然一人，也许在等你，【伸出手掌，看着其上错杂的线条，忽然从嘴角牵起一个苦涩的笑】是，你还那么小，我唯恐你不懂，又怕我已身在漩涡之中，再牵累于你，那岂非罪过。
【像是下定决心，垂手重新放回膝上】这样蹉跎着，也好。【叹息过，再下一句便是问佛】既然注定无缘，为何还教人举心动念，纠缠不清？
【可佛虽鉴风月，却不言一语，仍舒眉垂目、拈花捧器，用无上慈悲的双眼，垂望并宽纳着寺外愚蒙的芸芸众生，以及万古长青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