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安可逾,永路隔万里。】
“那台上的,是谁?”
布衣裳的女娃儿指着一个跪着的男人,摇着父亲的手,急忙问道。父亲看了一眼,却忙捂住了女娃的眼睛,又推着她紧走了几步,边走,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警告道:“莫看他,他是犯人,是犯了朝廷的律法的……”
小姑娘不懂律法是什么,亦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可是听爹爹这么说,也不多追究。点了点脑袋,跟着父亲走了。
“可那人笑的,却好可爱。”
她诺诺的说了一句,声音已低不可闻。
此时,他已再看不见还有谁在他面前了。陆云沉沉的还是笑,不是不害怕,只觉得如今,他除了笑,也做不了其他的事情了。
哥哥从前只说他傻,遇见了什么事都笑。他也反唇:你更傻,连笑都笑不出来。
可今日如此光景,又是谁傻呢?刽子手在他身后擦拭着那把大刀,他知道,因为他听得见声音,刀锋与布的摩擦,与空气的摩擦。
陆云陆士龙就要这么死了,不热闹,不开心,连壮烈都不壮烈。这个故事只可能是他和刽子手两个人间的事情,等到有一天刽子手也死了,或者是老到记不得了,那么这个故事就叫历史了。
陆云终于笑不出来了,他想到了他马上就要成为历史了,这一点都没有意思。
“你有儿子嘛?”陆云忽然开腔。
刽子手不理他,只哼了一声,继续抹着自己的刀。陆云心里也知道,人家不愿意和个要死的人说话,一来沾了晦气,二来……何必呢?
“你要是有,能告诉陆士龙死的……很悲壮吗?最好多编点,然后让他写出来给别人看……”陆云继续道,笑眯眯的样子,仿若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你若答应我,我就告诉你,陆家的宝贝藏在哪儿。”
刽子手本是一脸恼怒,可听了这句,却稍有了些兴致。陆氏乃江东大族,虽然现在已有些没落,可宝贝定有很多。他不愿让陆云看出他的兴趣,只狠狠一声:“说!”
陆云道:“那你就是答应我了……”他喃喃:“若你没照做,我做鬼,都要天天睡你枕头边儿上。”
“华亭陆家老宅,后院的水井旁边,你挖挖,就能看到宝贝了。”
陆云又笑了起来,像他十三岁那样笑。
他有很多秘密,当然。
【思驾归鸿羽,比翼双飞翰。 】
为父亲出丧的时候,他就是十三岁。
他和哥哥陆机同坐在一条船上,当然船上还有其他人,许多人。船的最后,是他们父亲的遗体。可他却在多少年之中都偏执的以为,那船上只有他们两个,因为父亲走了,不算。而其他人,他根本看不见。
陆云坐在船头,荡着脚;陆机则一直挺立的站在他的身后,一动都不动。无论陆云怎么回头逗他,他都不动。
陆云又等了一会儿,以为哥哥站累了,就会坐下。但过了很久他还站着,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再回头时,看见陆机的脸上湿湿的两行泪印,还是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前面。
真傻。
十三岁的陆云暗暗点评道。人都死了,还哭什么劲?人都死了……祖父死的时候,父亲也肯定是这么哭的。但祖父终究就是死了。
他想着,忽然大叫了一声。
“哥哥,看啊!”他揪起陆机的袖子指着水里,陆机低头一看,什么都没有。而一旁的陆云却已笑的颤了起来。“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陆机微微蹙眉,那笑声在这样的场合格外刺耳。
“什么?”
“我的影子啊!我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头上的白布,哈哈哈……”
他颤颤的哗啦着水面上他笑的扭曲的脸,他的头发,他的衣领。
从那次之后,陆机总说,他弟弟是有笑疾的,至少他说的时候总是一脸陆家传统的温润中透露着不可辩驳的认真。从陆逊,到陆抗,再到陆机,皆是如此。
对,当然没有陆云,他在陆家是个奇特的存在。他不像陆家的任何人,反而有些像陆抗曾一直挂着嘴边的长沙桓王,同样的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