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盼来一个出宫的日子，本要赖阿兄一日，去那东市淘些稀奇玩意儿，哪里知道临了被放了鸽子，又不愿误了这大好时光，仍独自一人带了阿萝前来闲逛。
约莫是天光好，街上走动的人多了这许多，人挤人的，没留神回身时碰撞上个小郎君，眼瞧着和我一般大的年纪，行事作风却嚣张得很，非说我撞跌了他的蝈蝈笼，动辄开口便要五十两银子。素未与人争执过，更不曾受过这般委屈，一时红了脸，结结巴巴的。
“你……你胡说什么，分明是你自个儿没……没看清路撞上来的！”
他不依不饶的，嗓门大得很，哪里经受得住这般架势，正要妥协，一摸钱袋，逛了半日早已瘪下去了。
“我没有五十两……三十两，成……成不成？”

“阿楚会喜欢的。”
刚从通善坊的点心铺子出来，手里还提着个油纸包，刚出炉的绿豆酥就算包好了也还是能闻得着热气腾腾的香味儿。至于绣绣手中也拿着包糖炒栗子和玫瑰松子糖。这儿离平康坊还有很长一段路，若非阿楚说要，是怎样也不肯来的。只往回走的时候，却平白瞧见了一场闹剧。
——粉雕玉砌的小娘子红着眼圈儿，活脱脱受了欺负似的。而她面前的那位郎君，手里提着个小笼，凝眉看去，非金非银，上面儿更是连一块成色尚可的玉也没镶着。也不是多金贵，开口动辄要五十两？听着这话，实是忍不住笑了一声，信步上前，伸手拽住小娘子的袖，又将她往身后一拉。
“你说这草货，要五十两？”
“看你打扮的人模人样，怎像是家中穷苦装样，出来坑蒙拐骗了？”

他声势大得很，围起来看热闹的人就多了，大伙儿指指点点的，却少有一个站出来指摘他的，想必是这街头横霸惯了，谁也不愿意惹一身是非。心下无计，都快要掏出自幼戴着的玉佛坠子来抵债了，一声柔嗓却响得清泠泠。
小霸王见有人横插一杠，并未放在心上，没好气地让她行开，又逼近来，我连连退几步缩在那娘子身后，低低道。
“姐姐，他说那蝈蝈是个常胜将军，如今一跌，没了半条命。”

小娘子自觉躲到我身后，或许是有了阿楚的缘故，是以在她躲来时，也下意识将她往身后一挡，双手交握于腰前，皎月银线大袖柔柔垂下。见那小郎气势汹汹行来，索性一伸手将他支开几步，颇为不耐的瞥去周遭，只等他喷完沫子再谈一二。忽闻小女郎出声提醒，黛眉稍起，眼中这才有了星点笑意，却是嘲、是嗤，是懒怠拆与他谎的气定神闲。
“常胜将军？”
少年哼一声，满是不忿的摊开手掌，将见一只半死不活的虫在他手心。又忍不住笑，我同郑妙容斗蛐蛐儿的时候，他只怕还是个要让傅母带着走的娃娃，又将他手一翻，鞋尖毫不留情碾上虫身。
“你这虫病恹恹的，怕不是跟旁人斗输了，故意找小姑娘撒气的罢？我送它早入轮回，也好过在你这主人手里，兴许下辈子还能投个人胎。”
他见状便急，正要开口来斥骂，指尖又捻上他手中笼身，外头看起来是银的，只不过这里面儿——试探着一弯一折，折断半截儿却徒露出来草芯。
“这便是你口中的常胜将军，你口中配得上常胜将军的宝贝笼子？”

好飒的娘子！
行动间没有一星半点的拖泥带水，连那厮都被唬住了，眼睁睁瞧着他的爱将一命呜呼，路归黄泉。她也非是以暴制暴、蛮横不讲理的人，只冷着脸将话说得有条有理，丝毫不乱，一通下来半点儿不带脏的，却将他嘲了个尽兴，我没忍住，也发了几声笑。一时间又恐惹毛了那‘债主’，复又速速绷住面皮，状似不经意地疑道。
“我也是奇怪呢，常胜将军，不应该呀，平日里厮杀得狠也是有的，如今连踩都没踩，怎的跌一跌就命悬一线了？”
缓过精神头，起了劲儿来，探出脑袋，众人见局势反转，不知谁在后头嘲了一声，‘要说斗蝈蝈，真正有脸面的郎君还得数城西的张家少二郎和南边儿的孙四郎，他是什么人物，没见过呀！’这话是惹得围观大伙儿哄堂大乐，他已气得面皮通红了。

小郎君气的面皮通红，可我身后那位小娘子却已然是放了神采，——能听出来，便就是刚刚说的那几句话，也颇有自得之意，非是我才见到她时又恼又急的模样。稍稍回眸，还未将她看得分明，便听眼前小郎破口大骂，无非是哪儿来的混账装腔作势之流，再者便是搬出家翁来作吓。
稍稍歪了歪头，指尖搔搔额角，似是十分不解的看着他。“长兴坊杜家的，是么？那便劳烦你回去带个话儿，你们家兄长在濯云赊足了三个月的银子，也是时候还了。”
见过杜氏大郎几面，他是濯云的常客，人温吞，模样也说得过去，却总仗着自己是常客，结账时便推三阻四，常说了好听话来搪塞。可家里是开设粥棚赈济灾民，又不是实打实做善堂，供混儿挥霍的。杜小郎听我这话，面上青一阵红一阵，又自荷包中拿出几两散碎银子落在他手里。
“拿草笼作新讹我妹妹，也怪你能想得出来，这钱便当赔了你的宝贝将军和笼子，若是还嫌不够，来平康坊郡公府取便是了。”

一句平康坊郡公府落耳，心中便了然了：那不便是真真家里的姑娘嘛！不成想真真是个温吞吞的小包子，家中姊妹的性子却截然不同。正要与她‘相认’，忽又被那郎君嘟嘟囔囔的声音打断，道是‘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好男不与女斗’云云，可谓是风度尽失。事情收了尾，他狼狈逃窜，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了，等她转过身来时，抢在她前头端正一礼，脆生生道。
“多谢祁娘子相救！”
迫不及的，又添一句，
“真真可是娘子家中姊妹？”

“无妨。”
是以着见人群渐渐散了，适才往旁边挪出一步，半转过身来对她笑笑，小姑娘年岁不大，发顶也是毛茸茸的，笑起来还有对儿酒窝。心中喜欢，也试探着伸手抚之发顶。见她欢天喜地道谢，刚想问她缘何知道我是谁家娘子，就听见阿真名讳，心下也算一知半解，又漾起点儿笑。
“阿真是我二姊，小娘子同她很熟？”
阿真脾气向来温吞良善，跟刚足月的兔子似的，与家里的小余娘子有异曲同工之处，谁会不喜欢呢。
“方才冒认小娘子家人，你莫怪。”

欣喜地点首，着补一句，
“是在寄语阿姐婚宴上结识的真真，那日却未曾看到娘子，想来是错过了。”
含象殿中的周娘子诚不我欺，长安城果然是地界不大！真真是个性子绵软细腻的，不曾想她妹妹却飒爽得很，方才的恐怯，现下里已尽失了。
“我与真真投契，便将娘子也当作密友看待，又谈何冒失？还得多多感谢才是！”
客套之语略去不谈，二人相携走了一小段路，至市口分别，各自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