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人都会死,那就现在就死吧!不要看着杀戮血淋淋真实的惨烈,不要想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团座的心已不再有温度。一千座坟,已经欠下了。怎样去还?用胜利么?用更多的杀戮去得到那个胜利,然后在心里树上更多的坟?
假装不记得也不行啊,谁能假装自己不会呼吸?谁能?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叹气,团座的身体都会痛楚,亡灵们的眼睛注视着大地,注视着所有活着的兄弟,可是他们回不了家。答应他们的事,团座再也没有机会做到。
为何所有问题都需要人命才能换得到答案?就算答案是胜利,也不该是如此残酷,耗尽一切,直到用无数新坟垒出V字的形状。
那样V字,可怕的V字,再荣耀都换不回兄弟们的年轻的笑容。他们付出了一切,不该得到这样的报答!
所以就这样吧,既然胜利再美也无法进入那些年轻的眼。既然炮灰的结局永远无法改变,那么团座的心,何必再受到更多的伤?
把头伸到师座的刀下,这滋味真好。英雄刀下死,用鲜血祭那战士的出征的大旗,团座想,也许这样的结局,最最完美。
别了炮灰们,我可以让你们死得更灿烂,更有价值,但是我无法给你们一条生路。我也是人,我的脆弱同你们一样,我已不想再承担那样的愧疚与悲伤。
那么容我先死一步吧,我会在天上,同那些死去的兄弟一起看着你们,如果你们在星空下抬头,也许能找到我关切的眼。
团座放弃。
任是谁都会有这样的极限时刻,难以挺过的艰难关口。
此时此刻,能懂得他这一份苦的,唯有他的三米之内。死啦经历的一切,烦了都看到,烦了都知道。烦了懂得死啦的苦,烦了看透了死啦的求死之心。
烦了是如此清醒地活着,又痛,又累。
身为炮灰而不甘作炮灰的烦了,逼着死啦断了将炮灰们送上南天门奇袭的念头的烦了,在那一刻,他的心里只有三个字:活下去!我可以死,但是我不要把我的死变成谈判桌上的数字,我不要作垫起功臣功勋的枯骨!
哪怕用悲伤将死啦的心浸透,将他推到了再也无力追求胜利的角落,断了他的生机,他的氧气,也要拖着他离开那个可怕的计划!
可是这是多么可笑的推理:只要死啦推演胜利了,师座就不会出击。只要死啦不说出奇袭的计划,师座就不会再有出征的念头。只要师座不再出征,炮灰团就不会有人死。只要炮灰团没有人死,那个胜利的念头就可以抛在脑后。只要胜利的念头抛在了脑后,祭旗坡就会有过日子的和平与宁静。
但战争怎么会如人所愿?炮火架在对岸,国土落在敌手,又怎会给一个阵地真正的安逸?
不是你想结束,噩梦便真的消失。不是你无所作为,世界便因此静谧。
可惜烦了总是被事推着走,总是一边将头埋在土里,一边怨恨无法痛快呼吸。
于是在团座替自己寻求了断的危机时刻里,他将自己推出去,站在师座面前。他怕得要命,但是他依旧要说出忤逆的话语。
他总是这样,在死啦的三米之内,作他的传令官、翻译、参谋,死啦说的话他最听得懂,说得顺,却,总也不愿意相信,那个死啦,那个他愿意交付出性命的人,何尝不是说出了他最希望听到的话?说出了他最想说的话?
他是如此了解死啦,可以将他一把推去死亡边缘,也可以抓住他滑落的衣角将他拉回。
他不想死,所以他比死啦更早一步站到师座的刀下。他知道死啦怕什么?死啦怕见到兄弟的血,死啦怕他们死去,死在他的眼前。
于是团座别无选择,连死,都无法如愿。
终于,师座看到了沙盘推演的结局。
一败涂地。
万箭穿心。
师座倒下,留恋着最后看一眼那个战场,看一眼那样的失败,看一眼曾经的胜券在握的可笑,看一眼多年心血的一朝崩溃。
如死啦一样,他也耗尽了自己的所有热情,再也无力承担如此的溃败。
如果胜利之路是用鲜血铺就,师座不介意洒上自己和所有人的热血。军人本该战死沙场,死在冲锋的路上多么壮烈!师座不缺献身的真诚,师座一直等着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军人的尊严。
沙盘已经做好,一遍遍推演,在那个把自己搞得如此可笑如小丑的炮灰团团长出现之前,谁料得到竟会推出如此的结果?
同团座推演前,他何尝会信那区区炮灰团的两个半吊子侦察兵能过江弄回真正要命的情报来?那只是两双眼,四条腿,能看到哪里?能走到哪里?能比的上盟军的飞机?能比得上高倍数的专用望远镜?
师座有自己的骄傲,所以师座笃定地陪团座玩一场推演。师座要让团座心服口服,让所有人心服口服,师座淡定地说:“不争小节,那么多人打两个人,不争小节。”
大度的师座,风度极佳的师座,秉承着大将之风的师座,最终被地道里的土拨鼠,疯狂至匪夷所思的残忍战局打败。
推演至此,师座轰然倒下。
败,败在开头就不该有的大意,败在开头就不该有的自信过甚,败在忘了一切不该忘记的教训。
自恃武器精锐,自恃士气高昂,自恃熟读兵法,自恃养精蓄锐,自恃才比天高。偏偏,忘了自己面对的敌手曾有过怎样的奸猾与处心积虑。于是迎头那一击,将不肯低下的头,重重拍到地底。
多少年,我们都是这么败下去的。有优势的时候,我们喜欢替自己将优势再扩上三分,将胜算更扩上五分。而真的输了,我们又怪怨对手,狡猾过甚,猥琐过甚,不按理出牌过甚。
于是悲情地嗟叹与胜利失之交臂,不是我们不够好,而是对手太卑鄙无耻,我们只是输给了自己的大意与善良。
可是这样有用么?
如果这样有用,那么为何我们的祖先会写一部叫《三十六计》的兵书?
怕的不是失败,而是输不起,败不起。
丢了那么多地方,死了那么多战士,可为什么还是记不住那样的教训?
师座刚烈,不愿坐视国破家亡,师座一直在奋进。
师座的强大如旗帜招展,猎猎生风。只可惜,再威风的大旗也需要坚实的旗杆,师座的旗杆,刚烈有余,柔韧不足,迎风而立,脆然折断。
推演一场沙盘,终于推到了这样的境地。
团座心如死灰,师座万念俱灰。
而南天门,依旧在江对岸静静地站着,同那些回不去的亡灵一起,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