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月至时仍有料峭春寒催酒醒，只倾覆着牗外残竹的重雪已在玄微中消弭成一泓清泉，顺着新绿跌破阶前，滋润着将生不生的苔藓。昨夜小酌一杯，尤记今日须行永寿于额娘问安，故酩酊不敢，浅斟而已。果然好眠，翌日着过朝服顶戴，平明骑马，便入宫门。】
【明光殿里照旧是喋喋不休的争辩，正义者仗义执言，狡黠者圜转优柔，总之有百家争鸣，何必身作出头鸟。赤旸高悬之际，众人迭至金水桥，几度寒暄说得是三法司的门内事。綦靴忽得又一转，踏过叶落的宫闱衢径，闻得一声莺啼时睇目去，永寿便已在眼前了。】
“额娘可在殿内？”【方是过槛，耳闻一声‘贝勒爷’，乃是内宦来迎。眼风一挑，睇过珠帘半笼的堂阁。得了斩钉截铁的允，这才阔步往前去。】

【春色宜人，夜深亦好眠。永寿的西府海棠身量业已比齐檐牙，彼时乳母怀抱的襁褓娇儿也领官职学政朝堂，与兄弟襄辅君父政务。】
【朱门下身影颀长，黄门展颜相迎，宋良箴轻扬下颌，宫眉捧碟盏鱼贯入内添茶侍奉。将小子通身端量，噙笑道】走得这样急，帽上落有海棠花也未察觉，快些给你们贝勒爷捻了罢。
【偏靥绵藐微睇，窗牖外的满树海棠摇曳生姿，去岁旧事浮光掠影：此际晏山身陷咸福文妃局中，湛元妄言惹下祸殃，我与若衷镇日煎熬焦愁，形容憔悴。所幸否极泰来，沈氏双姝权荣兼达，再无畏奸佞以子嗣为饵构陷。梁茗山的影子匆遽滑过庭前，教我想起他前日出宫带回的新鲜：卓晋一掷千金，只为买下前朝藏画。】
今日可有旁的要事？若是得闲，陪额娘去如意馆转转罢，那里收着不少精妙绝伦的书画。还有古董房——里头也有不少新鲜稀奇、价值连城的玩意儿。
【不必我说的十分醒明，他是个极伶俐的孩子，应能领悟我弦外之音。】
【卓晋住在宫中时，只能在乾西四所，彼时我失晏引未久，不免担惊受怕。年华多迅疾，他转瞬出宫立府，而后相见益发稀疏。慈母心怀，鲜少以耳提面训蹉跎母子作伴的时光。只因前车之鉴，唯恐稚子误入歧途，今朝也难免苦口婆心，对他敲打提点。】

【城中已落了两日淅沥的雨，随风潜入夜的甘霖将贝勒府苑变作深林山涧，松柏竹海只消得一夜的雨疏风骤，便是树杪百重泉。我被那风声吵得烦，饮了两盅烈酒，幸得翌日又是赤旸高照，那烦人的雨终是消散得无影无踪。可风仍是裹挟着蛛丝马迹，便如我前几日一掷千金的笑闻，不出意料地落在了永寿的殿阁中。】
“来瞧您，自是该卸下所有的‘要事’的。”
【俯身为她斟过一盅清茶，瓷釉盅满承着澄澈的茗汤，如是透彻的明鉴，映着少年人的朗目剑眉。只是闻道后话，掌中微滞，所幸那茶不曾倾倒，仍是妥帖地流转盏中。偏目递去，瞧见的仍是亘古未变的、满蓄柔情的双目，而话中却是藏着刺藏着刃，于无形间割破一道窗户纸，悄然对幼子作了提点。我听得明白，却在思忖如何去答】
“您都知道了？”【我是明知故问，又似是无故有询。所谓馆藏珍奇，并非是着意去看，而是着意作嘱，万勿沉沦。叹过，茶也饮得没滋味】
“若您要看，儿子自然是愿陪着您去的。只是，不是我陪您，而是您陪我罢。额娘，我——”
【是敬她煞费苦心，不知如何来应，方如鲠在喉，言不尽意。】

【不必细究此言真意，少年本幼穉，已然效学父兄端稳持重模样行走立世，我心疼他太早与世情人心博弈，孤身摸索。晏山与晏羽尚有我庇护，尽管做个纯然天真的帝姬，奈何诞为爱新觉罗氏的男儿，肩挑黎民社稷，不可蹉跎光阴、荒废课业。】
你尚在乾西四所时，额娘来看你，也是要搁置一切庶事。【他代替宫娥倒茶，像要刻意遮掩实情，又稔知於事无补，遂又坦然询问。】知道了，才急着念叨叮嘱你。
但像你这般年纪的孩子，泰半不喜长辈耳提面命。我也知道你立府在外，遇事也没个人参谋商榷，初经世事出错犯浑本无可厚非。【只因我在宫中目睹是非，唯恐稚子行差踏错而回首罔及，於此相伴的短暂时辰里，才急着纠错、急着叮嘱，疏忽了体谅。】
【梁茗山与我说此事时，只怕京中早已风闻他豪掷壮举，禁中尚无议论，兴许此事不会引生波澜教小儿难堪。素指点座，示意他不必愧怍，像儿时听罚时低眉敛目站得端正】生为皇子不愁荣华富贵，却怕养就骄奢淫逸，这是一则。再则，额娘亦知你喜欢收藏些字画古玩，对此格外上心费神，就怕旁人诟病你不务正业，在御前编排构陷。
【久经风雨的人，容不得丝毫错漏，见什么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原本也能恣意，奈何生为华妃沈氏的独子，便注定受尔虞我诈围困，须得时刻谨慎小心。】

【徂往寄育四所，不尝侍于萱庭以前。所闻多是教诲，初时不解其意，以为严母少慈，只托厚望。及至渐长，开牙受爵，跻身庙堂，身历洪波，方知其良苦用心。眼下与之榷谈，她多是循循善诱，嘱我韬光养晦、明哲保身，以免御史台刀笔诛心，身败名裂。我因着感怀而惭愧，亲自斟茶也罢，长立榻侧也好，总之尽是心虚】
【实则不知如何去应，说了一半的话便咽了回去。綦靴踌躇着再三，是顺了她的意坐在案前。握管刀笔的双掌平素里是‘杀伐决断’，不管如何棘手的案子都判得从善如流，如今却拘谨地不知搁在哪儿。我并非是怕我的母亲，只是怕为她添上污浊，怕行差踏错，令如今无上荣光的华妃落了把柄。殊不知她亦如是考量，唯恐华妃之子的身份为我前路添了荆棘，可见母子之心，从来互联互通。】
“儿子素来喜欢玉石字画此类，那日里见着觉得珍奇异常，是头脑一热，才没个分寸。”
【无论如何皆是于事无补，茶盅拿着，一口气便喝了大半，大抵也是因着心虚】“后来阿兄也指责我了，我晓得我这般做容易叫别人落了口舌。只是额娘——”
【我不知该不该说，好似是有委屈，却又不该有】“我只是觉着，我想做的事不敢做，想留的东西留不住，怕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只是我答应您，这事儿，当真是只此一回了。”

【琼楼玉阙中的困兽，喜恶是克制的，再狰狞的獠牙血口都会在人前潜藏，再恳挚赤忱的衷愫也不会倾吐十分。克制教人隐忍沉着，也使人成为不再鲜活的傀儡，形同槁木。】
【卓晋忏悔着“分寸”，是被世道胁迫、被母亲勒令、被心底的善良说服。我多希望他能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多希望他能坦然倾吐悲观，流露喜恶。】
【可卓晋二字之前冠有爱新觉罗，便不得不学会割舍弃掷。举凡此刻失去的，他朝都会以别样的形式悉数来归，自然得是无所谓人之喜恶，失则必然关乎喜恶。】
你弱，则分寸压你一寸；你强，则你压分寸一丈。【我不会一昧拿君臣父子、拿谨言慎行来约束他，我宁愿他去争去搏，不要卑躬屈膝去祈求别人的恩典，且处处顾量分寸，要竭力据为己有，定夺他人之分寸。他的父亲权掌天下，他的母亲野心勃勃，子嗣焉为弱质？】
但如今，你还年幼，许多事不能游刃有余应付，唯有小心谨慎。【低眉摇螓首，为他稚嫩的思忖哑然失笑】孩子，谁都有无能无力的时候，并非不合时宜。【譬如我与绰克秦镜花水月般的情缘，譬如夭折不寿的晏引。人间多少得失成败，哪能事事如意，但求七分圆满，足以告慰平生】你往后啊，收敛些便是，额娘不是不近人情的人，非要你放手。
【求不得反而念兹在兹，如此便将秋月春风等闲度。忍一时，等一时，待来日再坦荡从容地讲喜恶、论得失，他的路、我的路才行多少载，操之过急易导自伤。】

【我髫龄时向往江湖，大抵是因无羁洒脱、逍遥恣肆占了上风。世人多束樊笼，故总于往而不得之物颇多艳羡渴求，待得重归囹圄，方知上下求索之艰。诚如华妃之子于庙堂初出茅庐的博弈一般，陷落在龙争虎斗的桎梏中时我便知晓，所谓仗剑天下的江湖梦终究只是梦，觉罗是枷锁，画地为牢，执拗地困我永生。那些不可为人所道的惋惜只好诉于她听，只得了答复的一刻我便懊悔，大抵是不该同她讲的。】
“分寸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东西。”【执来盅盏啜过茗汤时我只觉着苦，芽尖泛着涩意无孔不入地侵入喉肠，如我愁绪万转，却尽数敛于剑眉鹰目，不容揣度。似是突兀地应过那谆谆教诲，那白瓷釉盏搁在案上，又被牗外的天光笼上一层虚无的白】
“小心谨慎，从我刚开牙时您就这么说过了。”【仿佛是道紧箍咒，勾过膺下的苦笑，我兀自抬目睇去，肖似没头没脑地问过一句】“只是说着容易，做着着实难。额娘，您累吗？”
“行，儿子知道了，从今往后定然不会再让您听到这风声了。”【所幸翻篇揭过，省得多添一份堵，话锋又转，落到她起初无意的提点中】“就知道您最好了，那今个儿您都开口了，这如意馆还去不去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而今提及也仅是云淡风轻一句感慨，无谓轻别离、轻得失。】
【很多年，不论春风得意，抑或风雪载途的雄关漫道，从未有人关顾负累与否。以至聆来竟是怔愣，而后沉吟不语，将数载时光回味——自然会累，只是泰半时候庶事迫在眉睫，不会容人喘息歇憩，只能日夜兼程跋涉。在化险为夷时，或怅然或澹然地匀过一息，而后再上漫程，如此周而复始便习以为常，若有暇余，反倒心神难宁。】
【我很欣慰稚子的体恤，但不敢表露，怕他惶恐焦愁世事艰难，也怕他故作老成来分担。】
额娘做得多，心里便有数，行事不必十分顾虑。【宫阙内风吹草动从无止歇】这些话也只能传到永寿宫，你放心。【不然倾力苦筹至今有何效用？】去也可行，不去也可行。
【如意馆我去得不多，虽在闺阁时精研书画，但每至如意馆难免思忆季灵子。小子对此如痴如醉，只怕看得多，益发教魂不守舍，但前言已允诺，不好出尔反尔，遂颔首】去，怎么能不去，【馆藏的稀罕卷轴此际未必肯张挂在外招摇，而寻常物不能置身於此。】你在如意馆多见些真迹，在宫外才无人能诓骗你，少吃些亏。
【如嗔如怪旋即展颜，唤宋良箴去流西阁和乾西四所给晏山、晏羽传话，难得卓晋在此，何不同游尽兴。旁侧，宫人业已张罗各式糕点，牵唇笑问】你立府已久，可曾尝过信远斋蜜果店的吃食？【晏山虽有品秩，但以心疾缘何，我很少首肯她多走动半步。】

【耳闻訾论时我尚不以为然，权当寥寥闲谈，人之生于世，数载光阴只如流水，转瞬即逝，自当恣肆而活。只今日聆过萱庭不落痕迹的教诲，我方知世间觉罗绝无逍遥之辈，名、利铸成不容挣脱的枷锁，它掌控着生死，再潇洒的人也要瞻前顾后，保全残身。我忽得想起了辛弃疾，原来稼轩词里的‘欲说还休’并不是无病呻吟】
【可我最不爱读辛弃疾，我不敢识愁，更不愿识愁。】
“那我该多同您学，该多进宫来，将捉摸不定的事儿带来同您商量。”
【末了仍欲以一己薄力担下所有，作个乖觉的号人子。至于膺下仍盘桓着不肯散去的怨怼也好，委屈也罢，都呷在一口微涩的酽茶里吞过喉肠。她寄之以厚望，我又如何令她夙夜担忧？总之是要放手，却不急于一时。】
“得，原来您是觉着儿子眼力不佳，容易被人诓了去？”【粉饰太平的笑作得极好，笑得也极洒脱，似是浑然不将前曾的事儿放在心上】“行，那您就陪儿子多看看如意馆的物什，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才好。”
“信远斋？”【终是顾左右而言他，我一颔首】“去过，您从前也欢喜？”

我怎么这么能糊，救命🆘
明天不回自杀

等下一个天亮（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