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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七】大家来鉴赏一下唐七新书《三生三世步生莲》吧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感觉这部能拍电视剧吗?


1楼2021-10-22 10:31回复
    出了两本:《化茧》和《神祈》


    2楼2021-10-22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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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光神这个设定好中二,想起唐家三少的《光之子》


      3楼2021-10-22 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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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敬元四年的仲夏,静安王府的红玉郡主从丽川的挽樱山庄回到了王都平安城。
        因当朝太皇太后一道懿旨,将她许配给了某位刚打完胜仗的将军,着她即刻归京。
        红玉郡主成玉年幼失怙,六岁时她亲爹静安王爷战死疆场,去了;她亲娘静安王妃从此一病不起,撑了半年,在她七岁上再撑不下去,跟着她爹也去了。从此偌大静安王府,只留她一棵独苗。
        双亲早逝,红玉郡主懂事也早,接到太皇太后旨意,并不似她的公主姐妹们一般,先要去打探打探驸马合意不合意。倘若不合意,不得宠的公主便要哭一哭,再嫁;得宠的公主便要大哭一哭,还不嫁,还要将皇宫闹得鸡飞狗跳。
        红玉郡主成玉,她是个令人省心的郡主,她一没有去打探传说中的郡马合不合她意,二没有哭。她二话没说端着个绣架就上了马车,一边心平气和地给自己绣着嫁衣,一边算着日程,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回到了平安城。
        结果进了城才被告知,说婚约已然取消,信使早已被派出王城,大约路上同他们错过了。
        据宫里传来的消息,说婚约取消,乃是因那被赐婚的将军心心念念着北卫未灭,耻于安家,而将军一腔舍小家为大家的爱国之情令太皇太后动容非常,便照着将军的意思,将此事作罢了。
        成玉的侍女梨响脾气急,得知这个因由,火冒三丈:“北卫未灭耻于安家?毋庸说北卫近年兵强马壮,数次交锋,彼我两朝都是各有得失,便是在北卫不济的太宗时期,我们也不过只将大熙的战旗插到了北卫的玉渡川!哼,他这摆明了是不想娶我们郡主找的托词!”梨响含着热泪叹息:“郡主已将自己锁在楼顶两日两夜,想必是不堪受辱,心伤得狠了,奴婢真是为郡主忧心。”
        大总管朱瑾面无表情地查验手中的药材:“不必担心,送过去的一日三餐倒是都食尽了,夜里还要拉铃讨要加餐。”
        梨响热泪更甚:“须知心伤也是极耗心力的一桩事,食得多,大抵是因郡主她心力耗得多,心力耗得多,大抵是因郡主她太过心伤,我可怜的郡主呜呜呜呜~~~~~”
        朱瑾停下来看了她好半晌,话中隐含不可思议:“你这个逻辑,居然倒也说得通……”
        梨响口中的楼顶,指的是红玉郡主在王都的绣楼十花楼的楼顶。
        十花楼此楼,乃京中第一高楼。
        十层的高楼,比京郊国寺里的九层佛塔还要高出一截,且日夜关门闭户,也不知建来何为。年长日久,传说就多了。
        其中最出名的一则传说,说“群芳之冠,冠在十花,奇卉与异草共藏,珍宝同美人并蓄。”传得十花楼简直是个人间天国。
        人间天国不敢当,但说起奇花异草、珍宝美人,十花楼还真不少。
        相传红玉郡主周岁上得了怪病,天下神医莫之奈何,眼看小郡主要一命呜呼,静安王爷无奈之下求助国师。国师开的药方子十七个字:起高楼,集百花,娇养郡主十五载,病劫可解。静安王爷得了方子,火急火燎从皇帝处求来旨意,三个月里起了这十层高楼,集了百种花卉,这便是奇花异草的来处。
        再说珍宝。当年静安王爷寻遍大熙搜罗到的一百种花木里,有两株已修炼成形,皇帝的皇宫里也寻不到这修炼成形的奇花异草,自然可算是无价珍宝。这两株花妖,一株是棵梨树,便是成玉的侍女梨响;另一株是棵瑾花,便是十花楼内事外事一把抓的大总管朱瑾。
        最后说美人,虽然十花楼里能算得上是个人的,只得红玉郡主成玉一个。但红玉郡主颜色之好,常令楼中花草自生羞愧,一美可比百美,因此十花楼中诸位都正儿八经地觉得,外头传说他们美人很多,那也不算妄言嘛。
        一美可比百美的红玉郡主在第三天的早晨顶着一双青黑的熊猫眼,迈着虚浮的步子踏出了闺门,守在门外的梨响箭步迎上去,一边心疼地关怀郡主的玉体,一边忍不住痛骂:“那劳什子鬼将军有眼无珠,没有此等福分同郡主共结连理,那是他的损失,无论如何,心伤憔悴的都不该是郡主,郡主您要是为他气伤了身子可怎么了得!”
        成玉却并没有理她这一茬,瞌睡着递给她一只青色的包袱,打着哈欠:“送去锦绣坊,他们正是急用的时候。”
        梨响将包袱皮打开一个小口,吓了一跳:“这是您的嫁……”
        成玉还在打哈欠,手捂着嘴,眼角还有泪:“我改了两日,改成了十一公主的尺寸和她必然会喜欢的花样。”看梨响一脸懵逼,她忍着困意解释:“十一公主下月出嫁,她自己的针线活绣个喜帕都勉强,宫里的针线她又一贯看不上,听说是去了锦绣坊定嫁衣,指名要苏绣娘,可苏绣娘近日犯了眼疾,锦绣坊上下急得团团乱,”她伸手拍了拍梨响手中的包袱,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们要得急,我们正可以坐地起价,诓他个五百金不会有问题。”
        梨响默然了:“这么说……这几日郡主您并不是在为被拒婚而伤心?”
        成玉停住了哈欠,愣了一愣,立刻倚住门框扶着头:“伤心,伤心啊,怎么能不伤心,那位将军,呃,那位……嗯……将军……”
        梨响淡然地提示:“将军他姓连,连将军。”
        成玉卡了一下:“嗯,是啊,连将军。”她说:“连将军铁血男儿啊,北卫不灭,誓不成家,志向恢弘,有格局,错过了此等良人真是让人抱憾终身。哎,是我没有这个福气。”说完她力求逼真地叹息了一声,叹完却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
        梨响感觉自己有点无话可说。
        “这事儿真是提不得,”她家郡主却已经机灵地为这个不合时宜的哈欠解了围:“你看,这伤心事,一提就让我忍不住又想去抱憾片刻。”她居然还趁势为自己想要睡个白日觉找了个绝佳的借口:“你中午就不用送膳食上来了,我睡醒,呃,我从这种憾恨中想通了会自己出来用糕点的。”
        说着她一只脚踏进了房中,似乎想了一想,又退了出来,强睁着一双困极的泪眼比出一根手指吩咐梨响:“方才那件事,不要让我失望,五百金,绝不能低于这个数,懂么?”
        梨响:“……”
        梨响琢磨了好半天,午膳时虚心同朱瑾求教:“郡主她这是伤心糊涂了还是压根就不伤心呢?”
        朱瑾正埋头在萝卜大骨汤里挑香菜,闻言白了她一眼:“你说呢?”
        梨响撑着腮帮寻思:“看着像不伤心,她连连将军姓什么都没搞明白,但明明回来的路上她那么兴高采烈地绣着嫁衣……”
        朱瑾继续埋头挑香菜:“不用和亲去那蛮子北卫,嫁谁她都挺开心的。”大熙开朝两百余年,送去北卫和亲的公主郡主足有半打,个个英年早逝,芳魂难归。
        思及此,梨响叹了口气,凑过去帮朱瑾一起挑香菜:“可她自个儿又说了,错过连将军此等良人,可能要令她抱憾终身,我不知她这是随口说说还是心里真这么想过,是以我琢磨着……”
        朱瑾一脸深沉地看向梨响:“是以宫里若来人问起郡主的情形,你只管形容得越凄凉越好,太皇太后还算心疼郡主,令太皇太后有所愧疚,总少一分将来将她送去蛮族的风险……爪子拿开,那不是香菜,那是葱,葱我是很爱吃的。”
        每到月底,成玉就会觉得自己是个十分悲惨的郡主,因朱瑾发给她的月例银子总是难以支撑她到每月最后一日。从前爹娘俱在时,她自然是个衣食无忧的郡主,直至双亲仙逝后,成玉依稀回忆,她也过过挺长一段不愁银子的好日子。
        坏就坏在她手上银子一多,就容易被骗,常被诓去花大钱买些令朱瑾大发雷霆的玩意儿。
        譬如十二岁那年,她花了五千银子兴高采烈地牵回来一匹独角马。可走到半路,马头上的独角被路旁的灌木勾了一勾,居然就这么被勾掉了。
        再譬如十三岁那年,她花了七千银子买了一粒传说中佛祖莲台上的千年莲子。结果次日莲子就在她书案上发了芽,梨响将发芽的莲子移到盆里,她激动地守候了两个月,两个月后盆里居然长出了一盆落花生。
        其他零零碎碎她被诓骗的事件更是不一而足,有一阵子朱瑾一看到她,敲算盘的手就不能自控地发抖。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朱瑾觉得零总地被她这么折磨也不是个办法,就没收了她的财权。
        因而,在十三岁的尾巴上,成玉便开始极慎重地思考赚钱这桩事了,钻研了两个月,发现最好赚的钱是她那些公主姐妹们的钱,从此奋发图强。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之后,凭借过人的天赋,红玉郡主在刺绣一途和仿人笔迹代写课业一途上的造诣都变得极为高深,成为了王都第一成衣坊锦绣坊、以及王都第一代写课业的非法组织万言斋的得力干将。
        自成玉体味到生活的辛酸,不再被人诓银子后,她诓人银子的本事倒是见长。
        次日午后,梨响果然从锦绣坊拎回来五百金,光华闪闪地摆到她面前。成玉开开心心地从一数到五百,再从五百数到一,掏出随身钱袋子装满,又将剩下的放进一个破木头盒子里装好塞到床底下,还拿两块破毯子盖了盖。
        将钱藏好后,成玉麻利地换了身少年公子的打扮,冷静地拿个麻袋笼了桌上的那盆姚黄,高高兴兴地拎着就出了门。
        今日朱瑾要去二十几个铺子看账目,梨响又在方才被她支去了城西最偏远的那家糕点铺买糕点,她溜出十花楼溜得十二万分顺畅。
        到得琳琅阁时正碰上徐妈妈领着个美娇娘并两个美婢送个青年公子出楼,那公子同那娇娘你侬我侬难舍难分得全然顾不上旁人,徐妈妈却是一双火眼金睛立时认出站在一棵老柳树下的成玉来。
        认出她来的徐妈妈一张老脸既惊且喜,不待众人反应,已然脚下生清风地飘到了她跟前,一边玉小公子长玉小公子短地热络招呼她,一边生怕她半道改主意掉头跑了似地牢牢挽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架进了楼中。
        成玉隐约听到身后的青年公子倒抽了口凉气问他身旁的美娇娘,语声颇为激动:“他、他他他他便是传说中的玉小公子?”
        成玉一边跟着徐妈妈进得楼里,一边不无感慨地回忆起她过去用银子在这块风月烟花地里头砸出来的传奇。
        玉小公子在王都的青楼楚馆里是个传说,提起玉小公子的名号,但凡有几分见识的烟花客们差不多都晓得。
        当年她年方十二,便拿九千银子砸下了琳琅阁花魁花非雾的第一夜,这个数前无古人估计也将后无来者。而在她砸下这个数之前,多年来整个平安城烟花界花魁初夜的价格,一直稳定地维持在五百两银。
        玉小公子一砸成名,虽然她逛青楼不比其他的纨绔公子们逛得频繁,但玉小公子她次次出手阔绰,随意打赏个上糕点的小婢子都是七八两银,当得上旁的客人们叫姑娘的夜渡资了,她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喜爱的败家子。
        徐妈妈只恨手底下没一个中用的姑娘能套上她让她天天上琳琅阁烧银子,每每午夜梦回念及此事,就不禁要一口老血翻上心头,恨不得自己晚生四十年好亲自下场。
        同徐妈妈叙完旧,又挡了几个听闻她的败家子之名而颇为仰慕的毛遂自荐的小娘,成玉熟门熟路上了二楼,拐进了花非雾房中。
        花非雾的两个小丫鬟守在外间。
        成玉抬眼向小丫鬟:“徐妈妈不是派人来打过招呼了?怎不见你家姑娘出来相迎?”
        两个小丫鬟嗫嗫嚅嚅:“姑、姑娘她……”
        倒是四方桌上那盆开得正好的夜落金钱接口道:“芍药她压根不晓得花主您来了,方才这两个小丫头进去禀报,刚走到门边就被她拿个砚台给打了出来,芍药她近来心情不太好。”
        成玉将两个嗫嚅的小丫鬟打发了出去,揭开姚黄身上的麻袋将它也安置到四方桌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搬开条凳坐下来喝着茶同夜落金钱八卦:“哎我说,她这是又看上谁求而不得了?”
        夜落金钱倜傥地一抖满身的绿叶子:“花主英明。”


        5楼2021-10-22 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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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非雾是株芍药,同朱瑾梨响一般是个能化形的花妖,四年前进了王都,想在人间寻个真爱。结果找了个凡人一打听,听说在凡界,一个女子能光明正大接见许多男子的地儿就数青楼了。
          花非雾是个深山老林里头出来的妖,彼时也不晓得青楼是个什么地方,在路上问了个卖菜的,卖菜的上上下下打量了她足有二十遍,给她指了琳琅阁。她跑去一看,只觉得里头花花姑娘挺多,个个都还算漂亮,这个地儿同自己也算相得益彰,就误打误撞地三十两银子把自个儿给卖进去了。
          花非雾进了这王都的头等青楼琳琅阁,想着自己也算是有个安身立命所了。他们山里头初来乍到安顿下来都讲究一个拜山头,花非雾觉着可能城里头也讲究,花了大力气不晓得打哪儿打听出来,说京城花木界都由城北那座十层高的十花楼罩着,兴冲冲地寻着一个月黑风高夜,就拎着自己的三十两银子卖身钱跑去十花楼拜山头去了。
          彼时十花楼的花中帝王姚黄正好从为救成玉的十年长眠中醒过来,花非雾傻成这样令姚黄简直叹为观止,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瞧上了她,请成玉有空把这乡下来的傻姑娘从琳琅阁里头赎出来。
          但可能姚黄刚睡醒,脑子不大清醒,将这事拜托给了时年只得十二岁的成玉。
          十二岁的成玉其时对青楼的唯一了解,是那约莫是个不招待女客的地儿。好在她一向爱骑马射箭踢蹴鞠,梨响为行她的方便,平日里给她备了许多公子装。她随意挑了一身套上就去了。入了琳琅阁,见此地香风飘飘张灯结彩地似乎在办什么盛事,好奇心起,随手要了个包厢,打算瞧完热闹再去帮姚黄赎人。
          结果刚喝了半盏茶,舞乐飘飘中就见花非雾一身红衣登上了下面的高台,跳完一支舞,围观的众人就开始热火朝天地喊价,不一会儿已经从一百两银子喊到了三百五十两银子。
          成玉心想,哦,原来青楼里头赎人是这么个赎法。
          彼时成玉还是个没有被朱瑾切断财权的败家子,这个败家子买匹头顶上粘了根擀面杖的老马也能花五千银子。她觉得花非雾是个美丽的花妖,她还是个被十花楼的花中帝王姚黄看上的美丽花妖,怎么能才值三百五十两银子呢?
          她就一口气将竞价喊到了七千,整整比前头的出价高了二十倍。
          七千银子方一出口,台上台下一片死寂,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直射向她,成玉一脸蒙圈,半晌,不太确定地问大家:“那、那就八千?”
          花非雾其实对银子这个东西没有太大的概念,只是见成玉比出个八千后,众人更加沉默,盯着成玉的目光也更加灼灼,花非雾感觉她应该说点什么为成玉解解围,就仰起头拉家常似地问她:“你一共带了多少银子来啊?”
          成玉掏出银票来数了数,回答她:“九千。”
          花非雾就点了点头:“嗯,那就九千银子成交吧,呵呵。”
          成玉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交了银子买了花非雾的第一夜。
          九千银子一砸成名,琳琅阁也因这九千银子的风光,立时超越了多年来同它相持不下并列第一的梦仙楼,成为了平安城唯一的第一青楼。鸨母徐妈妈多年夙愿一朝实现,欢喜得当场就晕了过去。
          徐妈妈晕过去的那四个时辰里,成玉终于搞明白了她九千银子只是买了花非雾的一夜,而非她整个人。因她一向是个败家子,也并不觉得肉疼,心中反而有几分欣慰,只觉她十花楼的花中帝王姚黄看上的妖,就该是这么的名贵。
          再一问要将花非雾赎出去需多少银子,晕了一整夜方才醒过来的徐妈妈一看打听此事的是她这个冤大头,心一横就开了十万银子。成玉感慨地觉得这个价格定得十分合适,但恕她没有这么多银子,用了个早饭就回去了。
          事情没有办成功,见着姚黄时成玉也并没有心虚,问心无愧地同他解释:“你眼光太好,看上的妖精太过名贵,我就买了她一夜,和她一起涮了个羊肉火锅,没有钱再继续买她第二夜。”
          姚黄百思不得其解:“傻成那样了还能名贵?她自己把自己卖进青楼也就卖了三十两。”
          成玉就叹息了一声:“自从她被你看上,就一下子变得好名贵了,”比出八根手指:“如今已经九千银子一夜了,为了买她,我连涮火锅的钱都没有了。”
          此话被正从田庄里回来的朱瑾和梨响听到,梨响当场瞧见朱瑾的手都气抖了。
          此后成玉被朱瑾在十花楼里整整关了十天。
          这便是成玉同花非雾,花非雾同姚黄的孽缘了。
          第二章 01
          世间虽有千万种花木,大抵却只分四类:花神,花仙,花妖,和花木中不能化形者。世间花木皆有知有觉,然能仰接天地灵运而清修化形者,却实乃少数,要么是根骨好,打长出来便是一族之长;要么是生的地儿不错,灵气汇盛随便修修就能修成个漂亮妖精。
          百花楼的百种花木属前者。成玉她爹当年确是费了心血,将花中百族之长都罗织进了十花楼,才保得成玉她安然度过命中的病劫。须知若非为了成玉,这百种花木十来年前便皆当化形,十花楼如今也不至于只得朱槿梨响两位坐阵。
          而从深山老林里头跑出来的花非雾,则堪当后者的代表。
          花非雾老家的那座山,它不是座一般的山,乃是四海八荒神仙世界中灵霭重重的织越仙山。司掌三千大千世界百亿河山的沧夷神君便栖在那一处。
          花非雾长在沧夷神君后花园的一个亭子边儿上,神君爱在亭中饮茶,没喝完的冷茶都灌给了她。神君不知道拿茶水浇花是大忌,花非雾也是命大,非但没被神君一盅茶一盅茶地给浇死,反而莫名其妙地,有一天,突然就化形为妖了。
          成玉对此非常好奇,问花非雾:“你既是在神仙的府地化形,那化形后不该化成个花仙或者花神的么?怎么你就化成了个妖呢?”
          花非雾神神叨叨地同她解释:“因为花主既逝,万花为妖,这世间早已无花神。”
          成玉说:“我没有听懂。”
          花非雾不好意思承认这句话她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懂,揉了揉鼻子:“不懂也没有什么,只是大家都这么说。”
          怕成玉追问,花非雾转移话题问成玉:“为什么这里的花都叫你花主呢?四海八荒中也曾有一位花主,她是红莲所修,花神中的尊者,被奉为万花之主,”摊了摊手:“就是后来不知怎的仙逝了,但她仙逝之前,据说世间只有她有资格被称为花主。”
          彼时成玉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成玉并不是很在意花非雾口中那位神仙的死活,她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和神仙撞了称呼。她最近刚被朱槿收了财权,正全心全意担忧着自己未来的钱途,根本没有心思想别的。
          她回答花非雾:“他们叫我花主,因为我是十花楼的老大,但我其实并不是十花楼真正的老大,我没有钱,朱槿才是我们真正的老大。”
          花非雾有些吃惊,问她:“那今天你来找我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成玉遥望天边,淡然地回答她:“赌场里赢的。”
          被匆匆赶来寻人的朱槿一耳朵听到,押回十花楼又关了十天禁闭。
          花非雾想在凡界寻个真心人,于琳琅阁这等销金窟中浮沉一年余,方领悟到从游戏人间的纨绔公子里头,其实并不能寻出个合心合意的真心人来。
          揣着这个领悟,花非雾总算聪明了一回,深觉要实现自己这一腔夙愿,她须得另谋出路。
          但她对凡界之事不大熟,思量许久,最后求了她唯一熟识且有个好交情的凡人——十四岁的成玉——当她的参谋。
          大熙朝养了女儿的富足人家,但凡家中长辈稳妥细致一些,待孩子长到十三四便要筹谋着替孩子相看亲事了。花非雾请成玉,乃是想着成玉她正处在谈婚论嫁的年纪上头,理应对凡界的风月事有一些研究,当得起她的参谋。
          然成玉她打小没了老子娘,朱槿梨响两个花妖将她拉扯长大,也不是依着养出位贤淑郡主的礼度,乃是以她的活泼康健为重。且为了强健她的身子骨,朱槿还默许她顶着玉小公子的名头常年混迹在平安城的市井里,同一些意气飞扬的活泼少年们射箭摔跤踢蹴鞠,养得成玉的性子其实偏男孩子气一些。
          红玉郡主成玉,长到平安城里别的少女们已开始偷偷肖想未来郎君的花样年纪,她生命里的头一等大事是如何多赚钱,第二等大事是如何在下次的蹴鞠赛上再往风流眼里头多踢进去几个球。
          因此,当花非雾风尘仆仆地找来十花楼,要同她商量自己的风月大事时,刚替万言斋抄完好几篇代笔作业还没来得及将抄书小本儿藏起来的成玉,整个人都是懵圈的。
          但她有义气,忖度这事应当不是很难,送走花非雾后便闭门专攻起讲神仙精怪同凡人结缘的话本子来,攻了几日,自以为很懂,隔天便登门去了琳琅阁。


          6楼2021-10-22 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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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玉同花非雾荐的头一个法子,是 “白娘子永镇雷锋塔”里借伞还伞的法子。
            说许宣当年在沈公井巷口小茶房的屋檐底下,借给了白娘子一把伞,次日许宣到白娘子的家中讨伞,这一借一讨,恩就有了,情就生了,才得以成就一部《白娘子传》。
            她让花非雾不妨也趁着天降大雨时,多带把伞去城北的小渡口候着。见着从渡船上下来没有带伞的俊俏公子,便以伞相借,保不准便能套住个倒霉催的跟她成就一段奇缘。
            从深山里头跑出来没怎么见过世面也没读过两篇书的花非雾当即对这个法子惊为天人,连第二个法子也来不及听,便高高兴兴备伞去了。
            天公作美。
            次日便是个雨天。
            成玉被花非雾从十花楼里提出来一路提到城北小渡口站定时,她还在打瞌睡。
            小渡口旁有个木亭子,两人在亭中私话。花非雾指着两只盖着油布的大竹筐子忐忑地问成玉:“这伞我带了二十把来,花主你觉得够不够?”
            成玉有点懵,道:“啊?”
            花非雾搓着手道:“这个事我是这么打算的,万一今日这一船下来的公子们个个都是青年才俊,我个个都挺瞧得上的,那一两把伞必然是不够的,带个二十把才勉强算稳妥。”
            成玉就蹲下来翻了翻筐子里的伞,问花非雾:“我们要将这两筐子伞抬到渡口去,然后我守着这两个竹筐站你边儿上,你看上谁我就递一把给谁是么?”她诚心诚意地劝花非雾:“这可能有点像我们两个是卖伞的。”劝到此处突然灵机一动:“今日这个天,卖伞很好啊,我们……”
            花非雾赶紧打住她:“要么花主你就在这儿先守着这两个筐子罢,我先拿几把去前头探探路,倘这一船客人货色好,我再回来取剩下的,若是不如何,想三四把伞也尽够我送了。”
            成玉瞪着眼前的两个竹筐子应得飞快。
            花非雾走出亭子才反应过来,赶紧退回来嘱咐成玉:“花主你同我发誓你不会把我留下来的伞给卖了。”
            成玉拿脚在地上画圈圈:“好吧,”抬头怯生生看了她一眼:“那……你说低于什么价不能卖?”
            花非雾咬住后槽牙:“什么价都不能卖!”
            小木亭坐落偏僻,前头又有两棵树挡着,没几个人寻到此处避雨。
            成玉守着两筐子雨伞守得直打瞌睡,迷糊间听到个男子的声音落在她头顶:“这伞如何卖?”
            她吓了一跳,半睁开眼睛,看到一双半湿的白底云纹靴,再往上一些,看到半湿的素白锦袍的一个袍角。成玉虽然脑子还不大清醒,却本能记得花非雾临走时嘱咐过她什么,因此含糊着小声回答来人:“哦,不卖的。”
            亭外风雨声一片,急促的风雨声中,那人淡声道:“我诚心想买,小兄弟开个价。”
            成玉揉着眼睛为难道:“没有价的。”
            “是么?这许多伞,却没有一把能够论价?这倒挺有趣。”那声音里含上了一点兴味,像是果真觉得这事有意思。
            成玉心想不想卖就不卖么,这有什么有意思,她正好揉完眼睛,就抬头看了那人一眼。
            男子的目光也正好递过来,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交会。成玉愣了愣,男子垂头继续翻了把伞,那手指莹白修长,光洁如玉,男子随意道:“如此大雨,小兄弟卖我一把,算做好事行我个方便了,成么?”
            成玉没有答他,她在发怔。
            要说赏鉴美人的造诣,大熙朝里玉小公子排第二没人敢担第一。连后宫储了三千佳丽的先皇帝,在这上头的造诣也及不上自小长在十花楼、稍大些又常跑去琳琅阁混脸熟的玉小公子之万一。
            成玉在赏鉴美人上的过人天赋,乃是在美人堆里日日浸染而成。她有个只有花木们才知晓的秘密:她天生见着花期中的植物,都是妖娆美女或者俊俏公子,无关那花木是能化形还是不能化形。
            譬如未化形的姚黄,不开花时成玉见着他是个不开花的牡丹该有的样子,一旦开花,她所见的便再不是姚黄的本体,而是个俊俏青年正日坐在她的书桌上头睥睨她的香闺。起初她感到压力很大,后来姚黄一开花她就把他搬去隔壁朱槿房中,从此每个夜晚都能听见他俩秉烛夜谈,两个花妖还涉猎很广,又爱学习,她做梦都能听见姚黄秉烛跟朱槿论证勾股定理,真是不堪回首的回忆……
            因是如此这般长大,成玉在“色”字上的定力可谓十足,瞧着个陌生人的脸发怔,这种事她打生下来到如今还从未遇到过。这让她觉得稀奇,没忍住盯着面前的青年又多看了两眼。
            她注意到青年的头发和衣衫皆被雨淋得半湿,却丝毫不显狼狈。照理说他在雨中行走了有一会儿,衣袍鞋边总要沾些泥泞污渍才对,但他白衣白鞋却纤尘不染。
            青年留意到了成玉直勾勾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突然笑了一下,那笑未到眼底,因此显得有些冷,可这含着凉意的一个笑,却又意态风流。成玉猎美众多,也没见过一个人身上能有如此矛盾的气质。
            静寂的风雨声中,青年微微挑眉:“你是个姑娘。”
            女扮男装从没失过手的成玉脑子里立刻轰了一声。但她并没有注意到青年在说什么。她全幅身心都投放到了青年的面容上:那一挑眉使他整张脸在冷然中透出生动来,是绝顶的美色。
            成玉有点儿被迷得恍恍惚惚,但恍惚间她还没忘记为自己的闺中好友花非雾做打算,她就是这样一个闺蜜中的典范。
            她脑子飞快地转,心想这贸然入亭的青年,他此等皮相,简直可以上打动皇天下打动后土,花非雾绝无可能看不上,但因缘际会,花非雾她此时不在此地,少不得就需要她来替花非雾做一回主了。
            青年再次开口:“姑娘,这伞,”话还没说完,便被递到眼前的一把紫竹伞打断,成玉盯着他目光灼灼:“这伞卖是不能卖的,但借给公子你一把却是可以的,改天你记得还去琳琅阁啊。”补了一句:“找花非雾。”
            青年接过伞,垂头把玩了片刻:“琳琅阁,花非雾?”
            成玉点头,目光仍不舍得从青年脸上移开。青年就又看了她一眼,是没有温度的目光,但眼瞳深处却浮出了一点兴味,故而停留在她面上的那一眼略有些长,令成玉注意到了他的瞳仁竟是偏深的琥珀色。
            “我没记错的话,琳琅阁是座青楼。姑娘看上去,却是位正经人家的小姐。”青年道。
            他这意思是问她为何要将伞还去琳琅阁。这说来话就很长了,也着实是懒得解释的一件事,因此成玉非常随意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也没有什么了,只是我经常去琳琅阁找乐子罢了。”
            青年看着她,目光自她双眼往下移到了她的下巴,定了定,又往下移了几寸:“找乐子。”青年笑了笑:“你知道青楼是什么地方么?”
            这个成玉当然是很懂的,不假思索道:“寻欢作乐的地方嘛。”
            青年的表情有些高深:“所以你一个姑娘,到底如何去青楼寻欢作乐?”
            成玉立刻卡壳了,她能去青楼寻什么欢做什么乐?不过就是花银子找花非雾涮火锅罢了,但这个怎么说得出口。
            她嗫嚅了老半天,含糊地回青年:“喝喝酒什么的吧……”含糊完终于想起来她应承这白衣青年其实全为了同花非雾做媒,说那么多自己的事做什么,因此立刻聪明地将话题转到了花非雾身上,还有逻辑地接上了她是个青楼常客这个设定,郑重地同青年道:“所以你可以相信,我同琳琅阁的花魁娘子花非雾是很相熟的。”
            青年道:“哦。”
            哦是什么意思,成玉一时没搞清楚,但她察言观色,感觉青年至少看上去并不像是讨厌她继续往下说的样子,她就放飞了自己,在心里为她将要胡说八道这事儿向满天神佛告了个罪,双手轻轻一拍合在了胸前:“为何这伞要还花非雾呢?因这伞其实不是我的,是花非雾的。花非雾她吧,人长得美就罢了,偏还生得一副菩萨心肠,常趁着下雨天来这个渡口给淋雨的人造福祉,这就是这个伞不卖的缘由了。”
            她胡说八道得自己都很动情,也很相信,她还适时地给白衣青年提了个建议:“花非雾她性情娴雅柔顺,兼之擅歌擅舞,公子去还伞时若有闲暇,也正可赏鉴赏鉴她的清音妙舞,据说左尚书家的二公子曾听过她一曲清歌,三月不知肉味,林小侯爷看了她一支剑舞,便遣散了一府的舞姬。”
            她编得自个儿挺高兴的,还觉得自己有文采,她这是用了一个排比来吹捧花非雾啊!可高兴完了她才想起来坏了,她记错了,能跳剑舞的不是花非雾,花非雾除了长得好看嗓子不错其他简直一无是处,剑舞跳得名满王都那个是花非雾的死对头。
            她又赶紧替花非雾找补:“不过最近非雾她脚扭了,大约看不成她跳舞了,可惜可惜。”她一边叹着可惜一边偷偷去瞧那白衣青年,心中觉得自己这样卖力,便是个棒槌也该动心了,她预想青年面上应该有一点神往之色。
            但青年垂头看着手中的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她也看不清他脸上有什么表情。半晌只听到青年问她:“那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成玉懵了:“哈?”
            青年将手中的伞展开了,伞被展开时发出啪的一声,他的脸被挡在伞后。
            青年握住伞柄将伞撑起来的动作不算慢,但成玉却捕捉到了那一整套动作,和随着那套动作在伞缘下先露出的弧度冷峻的下颔,接着是嘴唇和鼻梁,最后是那双琥珀色的意味不明的眼睛。
            青年在伞下低声重复:“我是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成玉反应了好一会儿,咳了一声:“啊我,”她说:“我就是花非雾行好事时偶尔带出来帮衬的一个好人罢了,名讳之类其实不足挂齿。”
            青年笑了笑,也没有再问,只道了声谢,并允诺次日定将伞还去琳琅阁,便抬步走进了雨中。


            7楼2021-10-22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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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02
              连宋撑着借来的伞回到景山别院时,常在别院中伺候的小丫头们已将一色亭中的汤泉收拾妥帖。大丫头天步疾行过来接过他手中的伞,一面替他撑着,一面请他的示下,是先喝盅热酒暖身还是先去汤泉中泡泡。
              雨势已小,一院梨花氤氲在微雨中,白衣青年远目微雨梨花:“将酒送至汤泉,这伞,”顿了顿:“明日着个小厮送去琳琅阁。”
              大熙朝的官场里有两位奇人,一位是深受皇帝宠幸却一心只想回老家开个糕点铺的当朝国师,一位是明明位列武将之首却比全国朝的探花们加起来都还要风雅好看的当朝大将军。
              一辈子就想开个糕点铺的这位国师叫粟及,便是成玉的救命恩人。而那位又风雅又好看的当朝大将军,便是成玉感觉很可以同花非雾结成佳偶的白衣公子——连宋连将军。
              连宋出身侯府,是老忠勇候的第三个儿子,十四五跟着他父亲征战沙场,屡立奇功,二十五拜为大将军赐大将军府,乃是本朝开朝以来最年轻的一品大将军。
              眼睛一向在天上的国师粟及平生只赞过一人,便是同他齐名的连大将军,说连三勇毅,破得强敌,立得国威;连三雅致,弄得丹青,奏得玉笛;连三他有神仙临世之姿。
              粟及颇有几分仙根,已修得半身正果,因而他夸连三的一席话世人虽听着感觉这是一种夸张手法,但他和连三两个人却都明白,他没有夸张,连大将军连三,他确然是神仙临世。
              大千世界有数十亿凡世,大熙朝仅为其中之一,上天在这数十亿凡世中化育的皆为凡人,天生天养,寿有尽时。但凡世之外却有四海八荒神仙世界。在四海八荒神仙世界里头,九重天上天君的第三子三殿下连宋君领着四海水君之职,掌领东西南北四海的水域,乃是八荒至高的水神。
              八荒至高的水神连宋君他离开四海来到这一处凡世,乃是因为另一位神祇。便是四十四年前死在九重天第二十七天锁妖塔下的花神长依。
              泡在汤泉中时,连宋瞧着一院子带雨的梨花出神。
              自长依死后,世间的花木似乎都失了一些颜色。从前长依在时,这凡间的梨花带雨,总让人能品出佳人含愁泪眼潸潸的情致,倒也有惹人怜爱的时候。如今却只像个受尽欺凌的小媳妇儿,在雨中瑟缩罢了,看了也只令人心烦。
              但这孟春冷雨和这令人心烦的梨花景,却令连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同长依初见之时。
              那倒着实是许久前的往事了。究竟是七百年前还是八百年前连宋并没有细算过,总归便是那么个时候。
              那时候九重天上的瑶池还没有总管,天下百花还没有花主。花主这个位置上无人,诸多事宜不便利,这事其实同他没有什么干系,无奈他的好友东华帝君司掌着神仙的仙籍和职阶,有一回他下棋输给了帝君,帝君便潦草地将这个担子安到了他的头上,令他暂代一代。
              他暂且顶在这个职位上头,瞧着底下的花神们为了花主之位明里暗中斗来斗去,有时候他瞧着她们斗得有趣,有时候又觉得莺莺燕燕的烦人。
              大多时候他觉得她们是烦人的。
              九重天的传闻里,他这个三殿下是个在神族里排得上号的花花公子,风流之名四海皆知。年轻的水神,英俊善战,地位尊崇,天族又一向崇武,姑娘们自然都爱他。
              东华帝君因自个儿出生时并没有什么天地异相,而后他居然长成了一个天地共主,因此并不迷信什么出生时天地齐放金光有几只破鸟来天上飞一飞就有远大前程之类的事。东华帝君始终觉得连三才是个可造奇才,天君得了连三,在生儿子这桩事上便可以就此打住了,反正再生也生不出比他更灵慧的。
              因着被挑剔的东华帝君认可过的这种灵慧,连三同长依的第一次相见,自然省了“你是谁?”“我是长依。”“谁将你送来我房中?”“某某将我送来您房中。”“你来这里做什么?”“来此处陪陪三殿下但是三殿下啊我卖艺不卖身的。”之类的常规对话。连长依那句三殿下怎知我是长依,三殿下都觉得如此简单的问题并不需要他浪费时间回答。
              他依然端详着那张四季花的花笺,将它取下来又对着一支烛火就近照了照,过了会儿才道:“他们就算迫你,以你之能,不愿来也不用来。他们可是诓你本君因是仙,白泽取之不尽,因此得了本君欢心,本君自有许多白泽供你取用?可本君清修至今,”说到“清修”二字,像是自己也觉得好笑,他就极淡漠地笑了一笑,改口道:“本君修炼至今,体内已无丝毫青泽,你那被七幽洞中的双翼虎所伤的幼弟,所需乃是有青泽相伴的白泽,本君的白泽,怕是对你幼弟并无裨益。”
              女子神色间微有动容,却顷刻间便平复了下去。一个小花妖,天族的皇子跟前倒是丝毫不畏惧怯懦。
              小花妖的声儿依然轻轻的:“三殿下明鉴,三殿下看事透透的,长依骗不过三殿下,既然三殿下并无长依所需之物,长依这就告辞了。”
              说着还真干脆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从烛影里大大方方走出来,走到连三近前时想了想,又福了一福,认真道:“三殿下,夜深了,您还是早些休息罢,这个烛火虽不是我弄的,但若三殿下看着觉得不大好,我走之前将他们拆了便罢,也算是对三殿下在长依跟前一番坦白的报答。”
              连三这才正经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三殿下身边来来去去许多美人,便是不在意,美人们的常规作态他看了一两万年也看得极熟了。他那番话之后,知情解意的美人必然要答:“三殿下说笑了,三殿下尊贵无比,能伺候三殿下已是小女子的福分,更谈不上要从三殿下这里讨要什么白泽青泽……”并不那么知情解意的美人,起码也要答:“三殿下怎知我搜用白泽却是为了我的幼弟,而非世人所说的问道修仙,三殿下慧眼辨事,小女子深感佩服……”之类。
              三殿下觉得这个小花妖有点意思。
              小花妖站在他跟前几步远,看上去挺诚恳地在等着他的答复。
              手中那张花笺上,四季花的花瓣染色不够纯,三殿下信手将它喂了最近的一盏烛火,“本君听闻你知情解意,”他道,待花笺燃尽时他才略微抬眼:“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听明白他的话,小花妖明显有点震惊,瞪着眼睛看向他,退两步认真思考了一下,再次看向他:“三殿下让我走,我就走了,走之前还想着帮三殿下拆烛台了,这这这还不够知情解意么?”
              这便是长依。
              七八百年前的旧事,桩桩件件竟然还都没忘记,三殿下揉了揉额角。
              天步在三十六天连宋的元极宫伺候时,便是元极宫中最得用的小仙娥,来到这处凡世虽没了术法,许多事做起来并不是十分便利,但天步仍朴实地延续了她在元极宫时的稳妥细致,远远瞧见泡在汤泉中的连宋摇了摇酒壶,已经揣摩出这是他一壶酒已饮完、还有兴致再饮一壶的意思,立时又端了备在小火炉上的另一壶酒,裙角带风地呈送过去。
              将酒壶仔细放在池畔后,天步突然听得自家主子开口问她:“说起来,你是否也觉得烟澜同长依,性子上其实有些不同。”
              天步细思片刻,斟酌道:“烟澜公主是长依花主的魂珠投生,毕竟是在凡世中长大,往日在天上或是南荒的记忆泰半又都失去了,性子上有些转变也是难免。”又试探道:“殿下……是觉得有些可惜吗?”
              就见连宋靠在池畔微微闭眼:“是有些可惜。”


              8楼2021-10-22 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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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01
                成玉同花非雾这厢,自那日小渡口赠伞后,因连着好几日下雨,他们就连去了好几日小渡口,连赠了好几日的伞。
                但两人都比较心大,双双忘记告知花非雾看上的那些公子书生们该去何处还伞,因此除了连三派来的半大小厮还回来一把外,并没有等到其他人来琳琅阁同花非雾还伞结缘。
                两人甚为沮丧,花非雾是花银子买伞的那个人,因此比起成玉来,她更为沮丧。
                但那之后城中倒是流传开一个传闻,说这一阵一下雨便会有个天仙般的小娘子在小渡口一带赠伞以造福路人。
                城隍庙门口摆摊的老道士有模有样称这位娘子是伞娘娘。
                荔枝胡同的小李员外因受了伞娘娘一伞之恩,没几日便为娘娘捐了座庙塑了金身,在街头巷尾传为美谈。
                可惜的是那一阵花非雾沮丧得不怎么出门,也不怎么陪客,因此并不晓得自己被封了伞娘娘。
                缓过来之后的某一天,花非雾带着成玉去月老庙求姻缘,看月老庙旁边新起了这么一座伞娘娘庙,还以为是月老新添了一位专司帮助男女青年凭伞结缘的护法。她也没想过月老有护法这事儿是不是有点不太对,二话没说拉着成玉就跑进去先跪为敬磕了十个大头。
                而成玉,她这年十四有余,正是既自负,又对自我认知特别不清楚的年纪,本以为天下之大,她无所不能,一朝却败在帮花非雾求姻缘这破事儿上,如何能够认输?闭门谢客苦读民间话本整整十五日后,她又给花非雾出了诸如学香獐子精花姑子报恩的主意,或是学天上某个仙娥下河洗澡、待牛郎把她的衣服偷走然后两人喜结情缘的主意,等等等等。
                然花非雾姻缘艰难,这些主意他们挨个儿试过去,竟没有一桩成事。而试着试着,不知不觉地,成玉她就长到十五岁了。
                照着当朝国师粟及当年的批语,红玉郡主成玉她一旦过了十五岁,便无须再困囿于十花楼中,倘她有那个本事,任她是想上九天揽月还是想下五洋捉鳖,都可随她的意。
                长了一岁,成玉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不得不承认以她目前的才华,还难以帮助花非雾在她的姻缘路上有所建树。因此在她刚过完十五岁生日终于能够离开平安城的第二天,她给花非雾留了二十来册有关神仙精怪谈恋爱的话本子,就无愧于心地跟着朱槿和梨响南下丽川出去见世面去了。
                丽川一待,就是一年加半载,离开时她还是个小小少女,重回平安城,却已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
                回到平安城,成玉第一桩事便是攒钱去逛琳琅阁看花非雾。不出她所料,花非雾不愧是那个坚忍不拔的花非雾,一年余不见,她仍旧在寻觅真爱的道路上不屈地跋涉。
                当是时正是未时末刻,天光并不见好,日头仅显出个影儿来,姚黄与夜落金钱一花一位,霸住多半张四方桌。成玉被挤在角落里喝茶。
                阔别一年余的花非雾听到外间成玉的声响,激动得趿着鞋就迎了出来。
                成玉觉得这种激动,证明了她和小花的友情。
                花非雾扑上她的膝头,一双妙目隐隐含泪:“挚友!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哇!”
                看,小花多么想念她。
                成玉像个慈祥的老母亲一样伸手抚了抚花非雾的发鬓。
                花非雾泪盈于睫:“你可知你回来得正正好,有个事儿只有你能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啊!”
                ……好吧她看错了小花,小花根本不是单纯地想念她。成玉像个冷酷的老父亲一样沉默了一下,从条凳上站起身来:“我想起来朱槿让我去菜市场帮他买两只芦花鸡,我先……”
                花非雾利落地抱住了成玉的双腿:“花主~~~这个时候谈芦花鸡多么伤感情~~~你我二人的情谊岂是两只芦花鸡及得上的~~~~”
                成玉默默地掰花非雾的手指,掰了半天发现掰不开,只得从了她,认命道:“什么忙,说罢。”
                花非雾立刻爬起来同她排排坐:“近日我看上一位公子,长得那可真是……那才学那又可真是……”花非雾没读过几篇书,一到要用个成语或者用个典故时说话就要卡壳,成玉自动帮她续上:“玉树临风,品貌非凡,博古通今,殚见洽闻。”
                花非雾赞赏地一点头:“是了,玉树临风、品貌非凡、博古通今、殚那个什么来着。待会儿这位公子会过来听曲,花主你假意要独占我,激起他的不服之心,让他着紧我,这个忙你就算帮成了!”
                成玉惊讶地回头看她:“我我我我我是个女的。”
                花非雾云淡风轻:“又不是叫您真的霸占我,就是装装样子,您看,你在琳琅阁行走这么多年,就没人认出来您是个女的,说明您演这个是有基础的。”
                关于成玉主张自己是个女的这事就算解决完了,花非雾长叹一声:“原本我是不打算在这些混迹青楼的纨绔子弟当中寻找可以同我结缘之人的,但连将军此种绝品,着实不容错过啊!”又语生哀惜:“可奈何连公子他十天半月地才一两次来我这儿听曲,快绿园的香怜、梦仙楼的欢晴、戏春院的剪梦,他时不时地还要去捧一捧她们的场,真是很令人烦恼啊……”
                成玉左耳进右耳出,只觉得连将军这三个字好像有点耳熟,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但一时又忘了究竟是在何处听过。不过听花非雾的意思,这个连将军似乎在京城各大青楼都有红颜知己,她就诚心诚意地提醒了花非雾一句:“朱槿说一忽儿这个女子一忽儿那个女子的,这种叫花花公子,这种男人最要不得,我看小花你还是……”
                小花赞同地点头:“书上说这种是叫做花花公子,但书上也教了如何驯服一个花花公子。说要将花花公子一颗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心独独拽在手中,首先就是要令他心生嫉妒,嫉妒了,不安了,他就牵挂了,记得了,然后就牢记了,就爱上了,就情根深种了……”
                这些情情爱爱的成玉不大懂,她琢磨着花非雾应该就是让她演个纨绔,这个忙简单,倒是帮得。演个喜欢逛青楼的纨绔,成玉觉得她是拿手的,毕竟她自十二岁就开始在琳琅阁混脸熟。但免不了她还是有些许顾虑:“你说那个连公子他是个将军是么?那他要是生气了他会不会打我?”
                显见得花非雾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犹豫道:“不会罢……”
                成玉就有点踌躇:“那末我还是……”
                花非雾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个花妖:“天,我想起来我是个花妖啊,我会妖法的么,他若是打你我会保护你的。”
                成玉提醒她:“你为了我要和他打架么?那他说不准就不喜欢你了。”
                花非雾思考了一阵:“那倒也是啊!”
                两人一时探讨得愁眉深锁。
                四方桌上的夜落金钱虚着声儿问坐对面的姚黄:“姚帝您到底看上芍药她哪一点?每年您都这么特地过来瞧一瞧她为了别的男人神经兮兮,您这不是自虐么?在下也是不太懂您了。”
                姚黄晃了晃焉巴的叶子有气无力道:“我为什么看上她,这是个谜,而正是为了解开这个谜,我才每年定时来看她几次。”
                夜落金钱好奇:“那您解开这个谜了吗?谜底是什么?”
                姚黄一派愁云惨雾:“是我有病。”
                花非雾的一个小婢子小跑着来禀报,说她奉命在楼上观望时,似乎瞧见了连公子府上的马车。花非雾立时进入状态,须臾间已去折屏前的一张琴几跟前歪着了。成玉和花非雾搭档多年,默契使然,也赶紧去琴几跟前歪着了。
                两个小婢子亦很有眼色,一个倒酒一个抱着琵琶弹小曲儿。
                然而成玉的问题在于,因她的败家子之名广扬京城,任勾栏中哪位名将,见着她无不是曲意逢迎,因此她并没有逢迎讨好他人的经验。
                花非雾在一旁看着她干着急:“花主你别只顾着自己吃吃喝喝,那酒你要先喂给我喝,葡萄你也要先喂给我吃啊,你别忘了你是喜欢我你想要讨好我啊!”
                成玉剥着葡萄有点懵:“跟平时不一样的啊?”
                花非雾重重点头,原想着要教她一教,但一双耳朵突然听到已有脚步声近在门外,脸上神色蓦地一僵。
                成玉显见得也听到了脚步声,花非雾说跟平时不一样,她应该喂她。她该怎么喂花非雾?花非雾她这么大个人了吃东西还要靠喂的?成玉她虽常混迹勾栏,但基本上也就是混迹花非雾的闺房,男女之间如何亲密亲热她其实从未真正见识过,脑子里一时茫然,不禁有点紧张。
                小婢子适时地递过来一杯酒,琵琶声动中,传来两声敲门声,接着门被轻轻一推。花非雾灵机一动扑进成玉怀里,又立刻推开她一脸宁死不从的贞烈:“玉小公子您、您别这样~~”
                成玉是蒙圈的,但她也是聪明的,脑子里虽糊涂却下意识晓得要配合花非雾,沉着嗓子道:“姐姐你太美了,阿玉只是,只是情不自禁。”台词行云流水,就是表情有点木。
                花非雾以一方丝帕掩面:“玉小公子一腔真情非雾铭感五内,可非雾……”话到此处假装才发现洞开的房门,和站在门口的白衣公子,花容失色地娇声道:“连公子~~~
                成玉觉得到这里自己可能还需要再发挥一下,因此木着表情又去拉了花非雾一把:“姐姐,阿玉并非孟浪,阿玉是真的……”
                花非雾已躲闪到了琴几另一侧,眼看就要起身向门口出现的白衣公子躲去,成玉心想躲那么远干嘛,我又不是真的要如何你。心里这么想着,目光也随着闪躲的小花瞥去了门口,结果一下子就被门口那白衣公子右手中握着的折扇给吸引住了。
                逛青楼的纨绔们拿把扇子不是什么稀奇事,成玉她自个儿有时候也拿把扇子装风流。但青年手中那把扇子却很不同。时人爱扇,扇骨多是木制或竹制,那等极富贵人家的王孙少爷们有时候用玉做扇骨,已算很稀奇。但这位白衣公子手中折扇的扇骨却非竹非木亦非玉,通体漆黑,泛着冷光,倒像是某种金属。扇子合成一柄,不知扇面以何制成,垂在扇柄下的黑丝绦间结了粒极小的泪状红玉,是整把黑扇唯一的别样色彩。
                成玉的目光先是定在折扇上移不开,接着又定在了那只握扇的手上挪不开。
                那只手莹白如玉,比女子的手还要修长好看,却一眼便知那是男子的手,闲握扇子的姿势虽有些懒散,但骨节分明,蕴含着力量。
                似乎必须得是这样一只手,才合适拿这样一把奇异的黑扇。
                待成玉终于看够了准备进入正题抬头瞧瞧把花非雾迷得神魂颠倒的白衣公子长个什么模样时,却已经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小花一个扭身闪到了青年面前,把青年挡住了一大半,而青年则往后退了两步,彻底退出了成玉的目视范围。
                成玉只听到青年的语声从门外传来:“原来非雾姑娘此处已有客了。”那嗓音微凉。
                成玉觉得这声音她在哪里听过。
                成玉虽然不大在状态,但花非雾照着剧本倒是演得很走心。非雾姑娘眼含清泪:“非雾也不知玉小公子他突然就……”
                青年打断了她:“有空闲,”那声音有些玩味:“我再来听姑娘唱一阙惊别鹤。”
                成玉的好奇心完全爆棚了,她悄悄朝门口移了一步,又一步,还稍稍踮了踮脚,想要看清青年究竟长什么样。
                其时青年正抬手帮她们掩上门扉,惊鸿一瞥之间,成玉只见得被门扉掩了多半的一张脸,注意到那半张脸上的狭长凤目。仅是一只眼,眼尾微微上挑,极漂亮,藏着威严,神光内敛。
                那一瞬她觉得青年也在看她,然后青年的眼角弯了弯,弧度极小,却看得出来,那是个笑。
                成玉不由自主又往前跨了一步,与此同时那半扇门扉已全然合上,青年的脸消失在了门扉之后,不待成玉回神,门外已响起脚步声。
                房中静了一阵。
                成玉沉默了一会儿,不大确定地问站在琴几前的花非雾:“我演得好吗?”
                花非雾也不大确定,踌躇着蹲到她身边:“我觉着演得挺好的。”又补充:“我觉着我们都演得挺好的。”又问她的两个小婢子:“我方才演花容失色那一段,是不是演得很传神哪?”


                9楼2021-10-22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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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笑了笑,那笑竟含着一丝凉意:“我说是你哥哥就是你哥哥,平白得我这么一个哥哥,你还不高兴了?”
                  成玉就被他带偏了,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根本并不是她高兴不高兴有个哥哥的问题,问题的根本是依照这人间礼法,断没有谁当谁是哥哥,谁就真的是谁哥哥了这个问题。在这俗世凡尘,便是最不讲礼数的草莽之辈,认个义兄也还要宰个猪头焚香祷祝对着老天爷拜它几拜。但青年在这事上似乎根本不准备和她讲什么道理,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看得她很有压力。
                  她只好屈服了:“好吧,那就当你是我哥哥。” 转念一想,虽然成家的列祖列宗可能不高兴她随便认亲吧,可青年长这么好看,就算是列祖列宗们又能有什么怨言呢?替列祖列宗们想通了这事,她立刻就接受了这一段奇遇,转而问青年:“那哥哥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家排行第三,熟悉的人都叫我连三。”
                  “哦,连三哥哥。”她想了想:“那我叫你连三哥哥,你叫我阿玉,以后你就是我哥哥了。”她老成地拍板道:“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青年点了点头,很认同她的总结似地,又问她:“哪家的阿玉?”
                  哪家的阿玉,成家的阿玉,但天底下只有一家姓成,那是天子成家。朱槿也早嘱咐过她,她在外头再胡天胡地也好,顶着玉小公子的名头胡闹便罢了,万不可让人晓得她姓成,要让太皇太后和皇帝晓得她在外头这样胡闹,她从此便可禁足十花楼禁足到出嫁那日了。
                  想到此处她打了个哆嗦,为难了老半天,嘟哝道:“没有哪家的阿玉,就是阿玉。”
                  青年也不再问,似乎也不是真的那么在意她到底是哪家的阿玉。或者到底她姓甚名谁,他其实都不在意。
                  但成玉此时并没有什么空闲去思索这些,她犹豫地看向青年:“既然你是我哥哥了,那有个事儿,我觉得可能还是需要提前告诉你。”她像是很努力才下定决心,沉重地看向青年,幽幽叹了口气:“其实认我当妹妹,是很吃亏的一件事。”
                  青年饶有兴致:“愿闻其详。”
                  她不忍地看了青年一眼:“我特别能惹事的,你当我的哥哥,以后我惹出的事就会变成你的事,以前我惹出的事都是朱槿的事,不过以后……唉。”
                  青年依然挺有兴致似地:“你能惹什么祸?”
                  她就又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你……你以后就晓得了。”她一边抱着木盒子往外走一边摇头:“但是是你自己想做我的哥哥的,那就没有办法了。”
                  连宋站在这古旧小店的阴影中目送成玉远去的背影。
                  青色的锦袍笼住的,的确像是个少年的背影,但却纤细窈窕,是女子的情态和风姿。不知为何世人竟认不出那衣袍裹覆之下是个姑娘。但三殿下也并不在意这些。
                  他这漫漫仙生,自他身边来来去去的女子不知几何,或是此种美态或是彼种美态,有如火的美人也有如冰的美人,但这些在他身边来去的美人,其实于他而言全没有什么分别,一人是一万人,一万人是一人。
                  女子,不过就是那样罢了。
                  然而他还从未有过一个妹妹。
                  三殿下自己也有些奇异自己今日的反应,为何会为了让那小姑娘收下那座牙雕小仙,就提议要做他哥哥。他其实从前并不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一直在一旁佯装打瞌睡的老掌柜终于睁开了眼睛,脸上堆笑向他道:“那位小小姐可真有眼光,一眼便挑中了三公子最得意的作品。老朽记得那牙雕小仙当初可费了三公子不少功夫。”
                  他的右手停在那牙雕小仙方才摆放过的位置,手中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敲桌面,心中不置可否地想着,哦,或许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因此成筠一见着公主们就要闹头痛,比起他这些异母的亲妹子来,似成玉这等宗亲之女的郡主他瞧着还要更顺眼些。是以本朝公主们,泰半不过枉担着个公主的虚名罢了。
                  不过凡事总有个例外。十九公主烟澜便是皇家的这个例外,连一向对自己的公主姊妹无甚好感的成筠,对烟澜都以另眼看之。
                  十九公主烟澜生而不凡,说烟澜公主降生那一年,大熙朝正遇水患,山水下注,江河满溢,甚而有洪水灌入平安城中,但十九公主落地的一声啼哭,却使连日大雨骤然停歇,水患也不治自退。而待烟澜公主三四岁上开蒙进学以来,更是屡出惊人之作。譬如烟澜公主爱画,六岁时绘出一幅天上宫阙,当朝国师粟及一判,它还真就是天上的宫阙,自此又证出烟澜公主乃是个有仙缘的大福之人,先帝当日便将其封号定为太安,誉她为王朝之吉。
                  烟澜有福,但并非处处有福,她出生后不过一年她亲娘便病逝,此为一处无福;而她自生下来便身带腿疾,双足难行,此为另一处无福。
                  然烟澜她娘连淑妃虽死得早,她外家却不可小觑,她娘乃是老忠勇侯嫡亲的妹子。大熙朝开朝两百余年,开朝时太祖皇帝亲封的公府侯府伯府一代代传下来,泰半传到成筠这一朝都仅留了个壳子空有爵名,但忠勇侯府不然,烟澜的外家忠勇侯府在这一朝出了个二十五岁的大将军,连宋连将军。
                  是了,太安公主烟澜她直到成筠一朝,作为一个没爹没娘亲哥哥还是个恐妹症的公主,她依然是整个王朝风头最劲的公主,其实最大的靠山,是她当大将军的表哥。
                  五月二十八一大早,连宋带着烟澜在小江东楼喝早茶。
                  小江东楼的竹字轩临着正东街,街对面排布的全是读书人常去的书局和笔砚斋,笔砚斋后头是方游湖,岸上垂柳依依,水中有个小沙洲,时人称它白萍洲,白萍洲上时不时地会栖几只野雁孤鹤。
                  小江东楼建得挺高,竹字轩是楼中望景最妙的一处雅阁。作为王朝之吉,烟澜是大熙朝唯一一个出宫从不受限的公主,因此连宋每月有个两三日会带她来此处喝早茶。天步瞧烟澜颇爱此处四时的景致,便干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地将竹字轩定了下来。
                  正是巳时三刻,连三在竹字轩中助烟澜解一局珍珑局。街上忽起喧嚷之声,烟澜身旁的侍女待要去关窗,看连三的视线还落在窗外,一时犹豫,烟澜瞧见,顺着连宋的目光也望了出去。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数名少年吵吵嚷嚷地从街北口行了过来。十来个少年,皆头绑护额身着窄袖蹴鞠装,一眼便知是队行将参赛的蹴鞠少年。
                  新上来添糕点的小二刚当小二没几天,不大懂规矩,顺着房中二位贵人的目光瞧见窗外那一群少年,不由多嘴:“是日进十斗金啊!”
                  侍女正要呵斥,被烟澜抬手挡了,烟澜轻声问小二:“日进十斗金?”
                  小二终于想起来察言观色,他瞧房中两个侍女,伺候小姐的矮个子侍女是有些凶,但伺候公子的那位侍女瞧着却很柔和。而做主子的这位小姐,同他们这样的下等人说话时声音也又轻又软,脾气无疑是好的;棋桌前的这位公子,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棋子,一直偏头望着窗外,他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但他多嘴时也没见这位公子说什么,他想他脾气也该是很好的。
                  他就面朝着那小姐揖了一揖:“回小姐,小姐定是来自大富之家,才不晓得我们平头老百姓的乐子。平安城各坊都有个蹴鞠队,安乐坊的日进斗金和我们开源坊的日进十斗金一向的不对付,往日我们日进十斗金的老大玉小公子在京城时,每月他们都要同我们比一场。”
                  一提起他的偶像蹴鞠小霸王玉小公子,小二一时有些停不下来:“后来玉小公子离开京城游山玩水去了,日进斗金觉着没有玉小公子在的日进十斗金没意思,每月一场的比赛这才作罢。我前几日听说玉小公子重回京城了,估摸着他们立刻便同我们下了战书,所以今日我们日进十斗金这是应战去了!”
                  烟澜皱眉,轻细的声音中含了疑惑:“日进斗金?那是何物?日进十斗金?又是何物?”
                  小二一拍腿:“日进十斗金是我们的队名啊!”立在烟澜身后的矮个侍女嫌恶地瞪了他一眼,他当做没看见:“当初各个蹴鞠队起名儿的时候,其他各坊要么叫猛虎要么叫恶狼,我们开源坊的老大玉小公子觉得这些名儿太过普通很没有意思,就给我们队起名叫日进斗金了,这个名儿多好,多贵气!可安乐坊的老大胡常安事事都想压我们开源坊一头,竟偷了这个名儿先去蹴鞠会定上了,玉小公子一生气,我们就叫日进十斗金了。日进十斗金,比安乐坊整整多九斗金!”他朴实地比出了九根手指头。
                  那位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过话的公子抬了抬扇子:“你口中的玉小公子,”小二见他手中的黑扇朝着街上少年们的方向淡淡一指:“是打头的那位姑娘?”
                  小二探头一看:“是我们玉小公子。”他立刻就炸了:“我们玉小公子虽长得是太俊了,可一点不娘们儿,公子怎么能说我们玉小公子是个姑娘呢?小公子他踢球那个猛,”他比出个大拇指,着急地替他偶像辩白:“真男人!男人中的男人!公子你看他踢一场球你就知道了,你都不能信这世上有这么男人的男人!”
                  公子没有再说话,公子他突然笑了一下,收起扇子起了身:“那我去会会他。”


                  11楼2021-10-22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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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君提及的那个赌约是什么,天步是知道的。
                    她在凡世待了十八年,再加上天上那二十八年,如此算来,那桩事是发生在四十六年前。
                    四十六年前,为壮天族的势力,令魔族和鬼族更加忌惮神族,天君曾为膝下第二子桑籍前往青丘之国,向九尾狐族的白止帝君求娶他唯一的女儿白浅。
                    天族和九尾狐族好不容易定下来这桩亲事,不料桑籍却与白浅的婢女小巴蛇少辛暗中生了情。此事为天君所知,天君憎厌小巴蛇,为免她毁掉自己在强族大业上的一招妙棋,不由分说便将小巴蛇关进了遍地是妖物的锁妖塔。桑籍不忍心上人受苦,为救小巴蛇勇闯了锁妖塔。小巴蛇倒是救出来了,搭进去的,却是其好友红莲仙子长依的一条命。
                    此事闹得忒大,也正因如此,青丘白浅同九重天二殿下的婚事自是告吹了。但天君又怎能弃置掉这一步联姻好棋,故而天定之君、将来必承天君大统的小夜华甫一出生,便有了青丘白浅这么个未来媳妇儿。
                    这段过往里头,惹出事端的二殿下桑籍失了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被贬至北海,做了个小小水君,小巴蛇夫唱妇随,随着桑籍亦去了北海。纵然天君有责罚,两人也算是有了个正果。而红莲仙子长依一条命,相形之下,却令知晓这段过往的诸仙们都觉得,它殒得有些冤枉。
                    关于红莲仙子长依为何会伴桑籍闯锁妖塔,最后还为了桑籍同小巴蛇能得救而命丧锁妖塔,天上诸仙们的想象力有限,私底下传来传去,不过两种说法。
                    一说因长依同二殿下桑籍乃是密友,长依此举乃是为好友两肋插刀,彰的是大义二字。一说因长依她恋慕着桑籍,此举乃是为爱舍身,成全他人殒舍自己,彰的是大爱二字。
                    关于后一种,胆大又性喜伤春悲秋的仙娥们每谈及此,便忍不住多说两句。多说的那两句无非是,长依真正傻,纵然她是为妖而后成仙,需绝情绝欲,她爱上桑籍其实是犯禁,但左右都是犯禁,为何不爱上三殿下。二殿下一心恋着条小巴蛇,她恋着二殿下这也是空恋,三殿下才是真正为她好的良人,听说三殿下为了救她急急从南荒赶回,毫不犹疑舍掉半身修为只为救回她一口活气……如何如何。
                    如小仙娥们所议论,当日长依她神魂俱灭,三殿下确是毫无犹疑地散了半身修为,只为敛回长依的一口气息,而后三殿下他将她的这口气息凝成了一颗明珠,还欲寻天族圣物结魄灯为她结魂造魄,令长依她能再生为仙。正因如此,才有许多传闻,说谁能想到风流无双的三殿下竟也能有一颗痴心。
                    痴心。
                    连天君都信了三殿下救长依乃是因对长依有痴心。
                    红莲仙子长依私闯锁妖塔,照着天规,魂断塔下乃是她当受的惩罚,三殿下却罔顾天规,令天君震怒。元极宫中天君怒目三殿下:“情之一物,缥缈如夕霞晨露,无形无踪,最不牢靠,世间本没有什么情值得你散去半身修为,你今日为长依牺牲至此,当有朝一日情消爱散,你必为今日后悔。世间本没有什么长存之情,本君日常瞧着你游戏八荒,以为你早已懂得此中道理,本已很是放心,今日却眼见你因情徇私,实令本君失望,你太过鲁莽!”
                    三殿下彼时脸色还有些苍白,却并不把天君的盛怒当一回事似的,三殿下他也的确一向如此:“父君教训得是,”他笑了笑:“不过,世间大抵也有不悔抑或是不会因时因事而转移的真情吧,我从前没有见到过,如今,”他顿住了没有再细说,只道:“有时情大于法,的确于法不容,但破了这法,似乎也没什么可后悔。”
                    天君脸上讶色与怒色并存,大抵是未曾料到一向不当情是个什么东西的三殿下竟说出此番言语,瞧了三殿下许久,而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元极宫。
                    天君寄在三殿下身上的厚望,天步其实有过耳闻。是从前有一回东华帝君同三殿下下棋时提及,说天君有意让三殿下承袭仙逝多年的墨渊上神的神职,做天族护族的战神。论战名,三殿下在整个天族的少年神君中,确然是无人能出其右的。
                    天君的毛病是,他一向认为不为世情所动摇之人方能成就伟业。因此被他看上要委以大任者,他第一堂课要教给他们的,便是如何做个无情的神君。天君私底下更偏爱三殿下一些,也是这个原因。
                    端肃的大殿下与清正的二殿下瞧着是无情之人,却着实是有情之人,而风流的三殿下瞧着是有情之人,却从不当情是个什么,其实是最最无情之人。
                    这天资灵慧的小儿子,战场上从未有过败绩的少年神君,性子虽是闲散了些,成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他聪明强大,最妙的是世间无情可动他,无情可扰他,他便是活脱脱为护族战神这个神位而生。
                    但有一天,这样完美的小儿子却同他说,世间大抵也有不悔抑或是不因时因事而转移的真情,有时候,情大于法也没有什么。
                    天君觉得这太有什么了。他在凌霄殿中苦苦思索了两日,第三日有了主意,顾着三殿下的身体,再次亲临了元极宫。
                    元极宫的玉座上,天君淡淡道,他会亲自去上清境请灵宝天尊补缀红莲仙子长依的仙魂,而后令长依以凡人之身在一处凡世重生。
                    凡人有寿限,一寿一甲子,正正六十年,他允三殿下去凡世陪红莲仙子六十年,不过要封住周身法力,若这六十年里三殿下能对红莲仙子深情不变,证明这世间果有不悔抑或是不因时因事而转移的真情,那他便认可三殿下他所说的情可大于法,届时他会让红莲仙子重回天庭,再赐神位,令其重列仙班。
                    而倘若三殿下他对长依之情果然如夕霞朝露,连六十年都撑不过,那他今日如此舍弃修为救护长依,便是大大的鲁莽,长依会身入轮回永为凡人,他也需去西天梵境佛祖跟前清修七百年静心敛性,而后接任护族战神之位,此是给他的教训。
                    这便是那个赌约。
                    天步记得当时三殿下惊讶了好半天,但他也没辩解什么,反就着天君的意思接下了这个赌约。
                    天君是误会了,误会得还挺深。
                    长依,二殿下,三殿下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外人虽不甚明了,但天步打小跟着三殿下服侍,瞧着总比外人要清楚些。
                    九重天上都说避世在太晨宫中的东华帝君是最有神仙味的神仙,因帝君他数万年如一日地待在三清幻境里头,唯有四时之错行,日月之代明,造化之劫功能引得他老人家注意一二。但有时候天步想,帝君他不将那些小世情放在眼中,乃是因帝君他上了寿数,这并没有什么;三殿下他年纪轻轻,在此道上与帝君比之却也不遑多让,这就十分难得了。
                    大概因三殿下他生来便是四海八荒最适合当神仙的神仙罢。
                    譬如与和三殿下年纪相仿的大殿下二殿下做比,三位皆是身份尊贵的少年神君,大殿下有欲,他的欲是凡事都要强出两个弟弟;二殿下亦有欲,他的欲比大殿下高明一些,乃是于四海之内壮天族之威名于八荒之内建不世之奇功;而三殿下呢,瞧着三殿下他身边美人一茬接一茬,像是个风流无边的样子,似乎是最该有欲之人,但于三殿下而言,这世间万物为空。三殿下内心没有任何欲望。
                    她从前在“空”这个字上头并无领悟,只是有一回听三殿下同帝君饮茶对弈论法,提到了空这个字。他们谈得高深,她没有听懂,因三殿下愿意成全她们的向道问佛之心,她琢磨一阵没有琢磨明白,便在私底下讨教了三殿下。
                    天步记得,彼时伴在三殿下身旁的美人是义水神君的小女儿和蕙神女。天上那时候盛传三殿下应是对和蕙神女十分中意,因这位神女已伴了他四月有余。东海之上千重白云掩住的云山之巅有鹿鸣鹤啸,风姿妍丽的和蕙神女靠坐在一株万年古松旁,正轻拢慢捻地弹一张七弦琴,偶尔望向三殿下的眼神中尽是缱绻倾慕之意。
                    站在一旁提笔描绘和蕙神女的三殿下听到自己问他何为空时,并未停下手中的画笔,他嗓音微凉:“世间事物,皆有流转生灭,无恒常之事,无恒常之物,亦无恒常之情;万事无常,有必成无,无中生他物,又必成有,但这流转生灭中却没有什么是抓得住,能恒常的,这便是空。”
                    她兀自不解,瞧着不远处的美貌神女,轻声问道:“那么此刻对殿下来说,也是空吗,空,难道不是令人乏味?殿下觉得此刻乏味吗?”
                    三殿下一边提笔蘸墨一边漫不经心地答她:“空令人感觉乏味?”他笑了笑,那笑容含着些无聊意味,淡淡挂在嘴角:“不是乏味。”他说:“空是令人感觉荒芜。”
                    天步一直记得那日说“空是令人感觉荒芜”的三殿下,他的眼中瞧的是神族难得的美人,笔尖勾画的也是这位难得的美人,那张画灵性俱现,至少说明三殿下他看着美人时并没有敷衍,但那时候三殿下他的神色,却有一种世间万物都不值一提的百无聊赖。
                    是以,因三殿下散修为救长依这事而将三殿下他就此传成一个情种的种种传闻,天步听在耳中是觉得有些可笑的。
                    令三殿下动容的,并非是长依,而是长依对桑籍逾七百年不变的那一份痴情。
                    大约“无常之空”令三殿下他感觉荒芜,他未曾见到这世上有“非空”之物, 而长依对桑籍那份恒久的痴情,令他觉得那也许会成为一种“非空”,大约“无常之空”令三殿下他感觉荒芜,他未曾见到这世上有“非空”之物, 而长依对桑籍那份恒久的痴情,令他觉得那也许会成为一种“非空”,因此令他格外珍视罢了。
                    他舍掉一半修为也要令长依保住性命,不过是因为,只有活着的长依才能向他证明这世上也许真的有“非空”之物。
                    仙途漫漫,皆是荒芜,这一切三殿下他都看得透透的,但三殿下他大概并不爱这样荒芜的漫漫仙途。所以三殿下他自己有时也会说长依于他而言不同,她确是不同的,只是这不同,同儿女情长全无关系罢了。
                    日头烈起来,街上喧闹声益甚,这是人间。
                    天步瞧着眼前一脸愁思的少女,她长得颇似长依,此时脸上的表情更是像极了当初长依避在偏处一人为桑籍伤情的时候。
                    但如今她已记不得桑籍。
                    片刻前她问道三殿下对长依是如何想的,对她又是如何想的。谁能料到长依在凡世重生,却对三殿下生了情意?
                    天步再次叹了口气。
                    烟澜她对三殿下生出情意并非好事。
                    凡世中的确有那样充满旖思的话本,说什么英伟天神降临凡世千般苦寻万般苦寻只为寻回失散的前世真爱之类,戏台子上演一场就能引得大姑娘小媳妇儿哭一场。但那终归是话本故事罢了。那样为爱如何如何的天神,决然不会是这四海八荒的年轻水神,九重天上的连三殿下。
                    - 未完待续 -
                    七姐唠嗑:三殿下原来是这样的三殿下,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13楼2021-10-22 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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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安堂是个前店后院的格局,铺子连着条小走廊,直通天井,廊道入口处劈了个小间出来以供重病之人修养,因此只挡了条深色的布帘子。
                      朱槿站在布帘子跟前敲了敲门框才掀帘而入,李牧舟假装自个儿正全神贯注在手中的书册上头。
                      房中明明还有两张木头凳子,朱槿却偏偏也坐到了床沿边儿上。成玉趴在床底下,瞧着横在她鼻子跟前的朱槿的一双靴子,紧张得手直发抖。
                      朱槿温声向李牧舟:“我来看看你的伤如何了。”
                      成玉想起来,她上次走夜路不小心掉河里,被救起来时去了半条命,朱槿的声音也没有此刻一半这么关怀。她不禁好奇起来,小李到底受了何等重伤?
                      正胡思乱想,却听李牧舟自己也挺疑惑:“伤?什么伤?”
                      然后一阵窸窸窣窣,朱槿似乎执起了李牧舟的衣袖:“昨日削药材时,不是在这儿划了道口子?”
                      李牧舟的左手食指上,是有一道口子。但那是道稍不注意就看不出是个伤口的口子。
                      成玉全身心都沉默了。
                      朱槿关切地问李牧舟:“会不会留疤?”
                      成玉在心里冷酷地帮李牧舟回答:“应该很难。”
                      李牧舟本人似乎根本没考虑过会不会留疤的问题,轻快地道:“无所谓吧。”
                      就听朱槿沉声:“无论如何,这几天不要做重活,药膏要记得涂,”又道:“你收进来准备切的药材,我都替你切好了,因此别再在院子里搜罗着忙来忙去。”
                      大概是听到不用干活,李牧舟傻高兴地哦了一声。
                      两人又聊了些李牧舟药园子里种着的花花草草,直到成玉在床底下全身都趴得要**了朱槿才离开。
                      李牧舟赶紧将她拖出来:“我觉得朱槿他应该不是来找你的。”他这么总结。
                      成玉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拍掉膝盖上的灰尘,心情复杂地道:“我也这么觉得。”
                      李牧舟很有些不解:“既然不是来找你的,他最近这么闲么?还有空来我这里随意走走,还帮我把活儿都干了?”
                      成玉坐在床边很努力地想了一会儿:“如你所说,他这样关心你,的确令人费解。”她提出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思路:“小李……你是不是得绝症了啊你?”
                      被小李从仁安堂打了出来。
                      成玉灰头土脸地从仁安堂跑出来,一看时间不早,赶紧朝雀来楼狂奔而去。但她爱看热闹,碰到有人扎堆的地方就控制不住停下脚步,加之心又软,一看到什么惨兮兮的事情就爱掏荷包献爱心。路上走走停停献了一路爱心,等人到了雀来楼,将荷包翻个底朝天,她吃惊地发现里头竟只剩一张十两的小银票了。
                      平安城有三大销金窟,雀来楼排在梦仙楼和琳琅阁前。时人说无金莫要入雀来,说的就是雀来楼。去梦仙楼琳琅阁睡个姑娘也不过七八两银,进雀来楼却连两个好菜都点不上。因此当成玉被小二引上二楼雅间,在门口处一眼瞧见里头的一桌珍馐,和坐在一桌珍馐旁正往一只银炉中添加银骨炭的连宋时,她感觉到了命运的残酷,以及自己的无助。
                      方才那些壮汉将外头的箱子卸掉时,成玉便知道他们抬进来的是七轮沙钟。七轮沙钟是当今天下最为精准的计时器物,原理是以流沙驱动联排的七个齿轮推着指针在表盘上计时,乃是国师粟及兼职钦天监监正时期的发明,全天下只有几座。她曾在太皇太后的寝宫里见过一座。
                      成玉叹了口气:“你们没有听到他哭得很伤心吗?”
                      一直在一旁不动声色观察着成玉的天步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房中有片刻静默,直到听三殿下也问了句“你说什么”时,天步才感觉自己可能并没有幻听。
                      “你们没有听到七轮沙钟他哭得很伤心吗?”成玉重复了一遍。
                      “它可能是感觉自己被大材小用了吧,哭得都犯抽抽了。”她说得还挺认真:“你们知道了,它是沙钟之王嘛,士可杀不可辱的。”她停了一下:“我听着它哭得犯抽抽,心里也有点难受,”话说到这里她终于编通了整个逻辑链,可以回答出连三那个为什么她扒拉着门口不肯进去的问题了:“所以我想我就不进来了,”她咳了一声:“我最怕听人哭了。”分辨着连三的脸色,又道:“我在门口坐着也是一样的,连三哥哥你还没吃饭,那你用你的,”她抿了抿嘴唇:“我就坐在这里陪着你好了。”
                      她是这么考虑的。这一桌子菜,若连三他一个人用,那用完他肯定不好意思让她结账了,她就剑走偏锋地演了这么一出。
                      其实若她面对的是两个凡人,她这么神神叨叨的说不准还真能把人糊弄住。但她面对的是两位神仙。
                      作为一个神仙,怪力乱神天步就太懂了,眼前这座七轮沙钟根本没有一点成精的迹象,因此天步根本不明白眼前这绝色少年在说什么。
                      “它真的在哭?”但她听到她家殿下竟然这么回应了。
                      接着,她听到她家殿下居然还追问了句:“还哭得很伤心,是吗?”
                      天步觉得世界真奇妙。
                      “嗯,哭得直犯抽抽。”而少年却很肯定地这么回答了,说着退回到了门廊中。
                      退回到门廊中的成玉自觉她应该算是过关了,正要松一口气,却听到连三开口:“我准许你待在那儿守着我了吗?进来。”
                      成玉一脸懵圈:“我刚才不是说过……”
                      “你刚才说,”连三打断了她的话:“士可杀不可辱,因为我用它来定时间煮鱼汤,这座七轮沙钟哭得直抽抽,你不忍坐进来听它哭,所以就不进来了。”显然“直抽抽”这个词对三殿下来说是个新词,天步听到他说到这里时,难以察觉地停顿了一下。
                      连三短短一句话将整个事情都叙述得很清楚,也将她的逻辑总结得很到位,成玉眨巴着眼睛:“那你怎么还……”
                      三殿下的目光似有若无瞟过七轮沙钟,语声很是平静:“为了给你熬汤才将它搬过来,我觉得,它就是哭抽过去,你也应该坐进来,一边喝汤,一边听它哭。”
                      成玉卡住了。半晌,她捂着额角装头痛,揉了揉眼睛,将眼睛揉得通红,软软地为难状道:“可我靠近一点,我就感觉头很痛,要是坐进来,我想我会受不了的。”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挑一点眼帘偷觑连三的神色。
                      就见连三笑了一下,依然很平静地道:“那就只能让你坐进来,一边忍着头痛,一边喝汤,一边听它哭了。”
                      成玉就又卡住了。
                      这一次她是真的卡住了,老半天也没想出来该怎么回答,沉默了片刻,她说:“连三哥哥你太残忍了。”
                      连三点了点头:“有点残忍吧。”
                      “……”成玉从小到大,基本上都是让别人拿她没有办法,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拿别人没有办法的痛苦,对过去被自己荼毒过的好友们竟然生起了一点忏悔之心。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倚着门框认真地发愁,想着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努力演了这么久,最后她居然还是要进去付账么,可她没带银子啊!她现在告诉连三她没带够银子她就跑来了,连三会原谅她吗?他俩的友谊还能长存吗?
                      她抬眼看连三,见连三也在看着她。她方才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此时瞧着连三的脸,她终于察觉是什么地方不对了。
                      她沉默了片刻:“连三哥哥,我其实有点聪明的。”
                      “哦?愿闻其详。”
                      “你根本不是为了给我熬汤才将七轮沙钟搬过来的。”她笃定道:“今天因为我说要带你逛酒楼,让你在雀来楼等着,你是觉得闲着也是闲着,才想再熬一次那个鱼汤试试看,你刚才根本就是在骗我。”她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但是你从前总是熬不好,因为你总是辨不出来鱼肉煮到什么时候才算合适,所以你才搬来了七轮沙钟。是你自己想成功熬一次汤罢了,根本就和我没关系!”
                      “哦,”连宋道:“你的意思是你不喝不是专门为你熬的汤,对么?”他云淡风轻地总结:“这有何难,我再立刻专门为你熬一锅好了。”
                      成玉点了点头:“因此我……”又立刻摇头:“不对,”额头却不小心撞到了门框,“啊!”她轻呼了一声,倒是不痛,但被打了岔,她脑子有点打结:“我是这个意思么?”她疑惑地问连三。
                      连三低着头,她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她听到他低声落寞道:“是啊,你嫌这锅汤不是专为你熬的。”
                      天步在一旁眼睁睁见证着这一切,感到真是见了鬼了。
                      成玉喃喃着“不对呀,”这一次她终于把持住了自己没有再被连宋绕偏,右手捂着被撞的额头:“我觉得我的意思应该是,因为连三哥哥并非专为我熬的鱼汤,所以我不喝也没有什么,连三哥哥一个人喝吧,我在这里陪着你就好了。”话罢之时,沙钟正好走过半刻,表盘上最短的那根指针上突然蹦出一只拇指大的木雕画眉鸟婉转啼鸣。
                      连三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伸手将煨着的汤锅揭开,汤煨得合宜,立时便有鲜香扑鼻而来。
                      文四姐悄悄和天步道:“这鱼肉的成色,正是色白如玉凝而不散,三公子此次这汤煨得正好。”天步嗯了一声,见连宋伸出了右手,忠仆的本能令她神游天外之时依然能赶紧将一只折枝花的描金瓷碗准确无误地递过去。
                      成玉今日大早起来,饭没扒上两口便被蹴鞠队的少年们拥着杀去了蹴鞠场,折腾了一早上,早已饥肠辘辘,此时闻着汤汁的浓香,肚子立刻叫了一声,唱起了空城计。她长这么大从没有被饿得这样过,不禁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有点发愣。
                      连三已盛好了汤,目光亦停留在她的肚子上:“七轮沙钟应该没哭了,还不愿意进来么?”
                      成玉捂着肚子左顾右盼,结结巴巴道:“我怎么听见它还、它还是……”
                      连三道:“这顿饭不用你请,我已经付过账了,进来吗?”
                      成玉顿时愣了:“我、我不是,我就是……”眼见得整张脸一点一点红透了,她支支吾吾道:“连三哥哥你怎么知道,知道我就是……”
                      连三挑眉:“知道你就是没带银子所以一直胡说八道找借口?”
                      成玉立刻道:“我不是故意不带够钱,没有看不起你捉弄你的意思……”她飞快地抬头看一眼连三又立刻低头:“你没有生气吧?”
                      连三道:“没有生气。”
                      成玉明显感到吃惊:“没有生气么?上一次我放了你鸽子,已经很失礼了,这一次又这样,着实很对不住你,你真的不生气吗?”
                      连三看了她一眼:“你也知道你很对不住我啊。”
                      成玉惭愧地低着头,又忍不住好奇:“那你,你为何没有生气呢?”
                      连三再看了她一眼:“可能是因为你笨吧。”
                      成玉瞪大眼睛,显然很吃惊:“我哪里笨了?”
                      “每次说瞎话都被我拆穿,还敢说自己不笨了?”
                      成玉闻言立刻泄了气,闷闷不乐道:“那只是因为我不太擅长那些罢了。”嘴里说着话,肚子突然又叫了一声,她的脸腾地红透了,挨着门框捂着自己的肚子,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三殿下嘴角弯了弯,伸手将方才盛起来的那碗汤移到了八仙桌正对着门口的那一方,合上的折扇在一旁点了一点,朝她道:“无论如何,先吃点东西。”
                      她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拖拖沓沓地走进来,乖乖坐在了连三示意她坐下的位置上,擦了手,端了汤,喝汤之前还耿耿于怀地小声嘀咕了句:“我觉得我还挺聪明啊。”脸还是红通通的。


                      14楼2021-10-22 1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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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02
                        天步消化了许久,才接受了自家殿下竟在凡间认了个义弟的事实。
                        三殿下能够同凡人多说两句话已然很了不起了,今日竟陪着这小少年说了许多话,泰半还都是些无聊话,令天步感到很震惊。
                        她思索着,是因为这小少年长得好看么?但在天步万年来的印象中,三殿下并不是这样一个肤浅的人。传说中的神族第一美人白浅她哥哥白真,照理说可能要比这少年更好看些,但也没见三殿下同白真有什么结交。
                        天步难得又走神了。
                        在她走神之时,二人已将一餐饭用得差不多,此前他们偶尔有些交谈,天步并未听清,此时突然听到她家殿下淡淡道:“我今日一日都很闲。”天步眼皮一跳,在心中否定道:“殿下,今日你并不闲,书房中积了一桌文书待你处置,国师递了帖子说下午要来拜见,烟澜公主也说有几幅画下午要呈给你看看……”虽然她没有听清此前他二人说了甚,但她觉得她很明白三殿下说这句话的用意。
                        成玉也理解了三殿下的用意,她眨了眨眼睛,想,连三的意思应该是,他今日一日都闲,因此她需陪他一整日才算完。这也没什么不可以,毕竟这顿饭是连三请的,她还吃得很畅快,做人总要知恩图报。可唯一的问题是她身上只有十两银子,十两银子的花费能找到什么好消遣?
                        她“那……”了一会儿,提议:“那我们待会儿去听说书?”
                        连三慢慢喝着汤,没有发表意见。
                        “看戏?”
                        连三依然没有发表意见。
                        “捶丸?”
                        “木射?”
                        她甚至想出了:“荡秋千?”
                        连三放下碗,看着她宛如看一个智障。
                        成玉挠了挠头,一不小心把护额挠了下来,又手忙脚乱地重新绑上去,边绑边道:“既然这些你都看不上,”她想了想:“那我带你去个新奇的地方吧。”她一边回忆一边弯起了眼睛:“虽然连三哥哥你很挑剔,但那个地方,你估计挑剔不出什么,一定会很喜欢的!”
                        雀来楼午膳用罢,天步被自家殿下打发回府了,她家殿下则被成玉打发进了连府的马车里头待着。
                        成玉瞧着马车上的车帷子放下去,一蹭一蹭地拐进雀来楼斜对面的药材铺子,急匆匆要了半斤雄黄粉,几头大蒜并几块纱布,蹲那儿飞快地捣鼓一阵做了几个拳头大的纱布丸子。
                        变故陡生时,成玉正将几个纱布丸子放进个厚实的新鲜桐油纸袋里抱着走出门,眼见得街上人群四散奔逃时,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接着就瞧见方才经过的一个胭脂摊子一个首饰摊子相继被撞倒。哦,她知道发生什么了。
                        京城的治安泰半时候是好的,奈何天子脚下纨绔多,十天半月的大家就要因为斗鸡走狗抢姑娘之类的事情干上一仗。刀剑撞击声传入成玉耳中,她想,哇喔,今天这票他们还干得挺大的,都动刀子了。
                        结果人群四散逃开裸出打斗场时,她才瞧见眼前的阵仗非同小可:几十步开外的街中央,一队蒙面人正持刀攻击一个黑衣青年,青年还带着个不会武的白衣女子。
                        蒙面人七八个,一招一式端的狠辣,招招都比着取命而去。幸而那黑衣青年身手高超,一边护着身旁戴着幂篱的女子一边力敌七八人,竟还隐约占着上风。青年的身形和剑招都变得极快,成玉看不大清青年的模样,她也没心思瞧这个热闹。
                        骑马射箭踢蹴鞠玉小公子虽样样来得,但玉小公子她不会武。她自个儿晓得自个儿的斤两,一明白这是出当街刺杀的戏本,立刻就掉头钻进了药材铺,在小伙计身边占了个位置老老实实躲了起来。
                        长街上的行人很快清了一半,另有一半跑不快的还在大呼小叫地逃窜。人群四窜中一个老妇被人一挤一推正正跌在药材铺跟前。街上这样乱,若被两个年轻力壮的不小心踩两脚,这老妇人老命休矣。
                        刀光剑影的其实成玉也有点害怕,但瞧着老妇人她又不落忍,呼了口气将纸袋子往地上一撂便猫着腰跑了出去。结果刚将老妇人扶起来打算半搀半拖地弄进药铺子,就见一柄大刀打着旋儿迎面飞来。
                        成玉愣住了。
                        目光掠过成玉的一刹那,季明枫一怔,再瞧见朝她而去的那把刀,“躲开”两个字出口前手中利剑已脱手追了过去,人亦随着剑紧追了过去。
                        原本七个黑衣人已被季明枫修理得差不多,死了三个重伤了四个,最能打的那个在仆地前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兵器钉向了躲在他身旁的秦素眉。他返身将那把刀震开方向时,并没有想到它飞过去的那一方大喇喇站着个人。站着成玉。
                        季明枫是晓得成玉机灵的。她几乎是他所认识的姑娘中最机灵的一个,可今日当此大险,她却瞧着飞过去的长刀定定立在那儿一动不动。追过去的剑再快也赶不上那把先行一步的长刀,季明枫浑身发冷。
                        眼见着那刀尖离成玉不过两三尺,斜刺里突然飞出一把合上的折扇。
                        那折扇通体漆黑,只扇坠处一点红芒,也不知是什么。便在刀尖离成玉约有两尺之际,扇子准确无误地击打在了刀身之上,发出一声叮响,可见扇骨是以金属做成。整把长刀都狠狠一偏。可即便整把扇子都以玄铁做成,也该是个挡不住长刀威势的轻巧之物。但就是这样一把轻巧之物,却轻轻巧巧将一柄合该有二三十斤的长刀硬生生撞得斜飞了出去。
                        成玉方才藏身的药材铺子当门刻了幅对联,叫“仙山无奇药,市中有妙方”。被折扇撞出去的那把挺吓人的长刀,刀尖刷地插进那个“奇”字里,入木足有三寸,显出掷扇人功力之高深。
                        那样大的力道,照理说便是那把长刀被折扇撞击后能产生反力,亦没法推着它再沿原路返回,但不知为何,那黑扇同长刀一撞之后,竟沿着来路又飞了回去,目的地似乎是对街驻停的一辆豪华马车。
                        在那折扇靠近的刹那,从马车的车帷后伸出了一只手来。白皙修长的一只手,从银白色的袖底露出,明明日光中,有一种难言的优雅。那是一只男子的手。黑色的折扇正正落进男子手中,那只手漫不经意地抚了抚扇柄,然后收了回去。
                        炎炎烈日之下,长刀劈面而来之时,成玉觉得那一刻自己什么都没有想。
                        她什么都没有想,南冉国古墓中的零星刀影却突然如鬼影般自她的脑中闪回而过,有个和气的女声低低响在她耳畔:“不要怕,郡主,不要怕。”随着那女声响起,眼前瞬间模糊成了一片,成玉一刹那有些恍神。
                        长刀劈过来时被成玉半搀着的老妇因背对着打斗场,并未瞧见这惊心一幕,待刀子扎进药材铺子的对联里头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是看成玉不动就拉了她一把。亏得铺子里抓药的小伙计有几分义勇,立刻跑出去搭了把手将老妇人扶进了铺中,又调头要去扶成玉。
                        成玉这时候才迷迷蒙蒙反应过来,眼前却依然模糊,她左右呆望了望,发现街上早没了人影,空荡荡仅留了自个儿和十来步远的黑衣青年。那白衣姑娘站得要远一些。
                        她一双眼还模糊着,只能瞧出大约的人形,心里晓得这两位该是方才被蒙面人围攻的一男一女。她也不明白现下是个什么情状,就拿袖子揩了揩眼睛。
                        成玉揩眼时季明枫向前走了一步,却并未再走近,就着那个距离一言不发看着她。
                        连宋撩开车帷原本是想看看成玉是不是被吓傻了,季明枫定在成玉身上的视线和不由自主靠近的那一步正巧落入他眼中。他将车帷挑起来挂在了内里的墨玉钩上,重新拾起刚才等候成玉时随意翻看的一册闲书,却没有翻览的意思,只是卷在手中。他坐在马车中看着那二人,视线平淡,右手中的书卷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盖。
                        成玉揩眼时就觉着有人在看她,待双眼清明了一抬头,正正对上季明枫的视线,她先是懵了一会儿,接着一张脸在一瞬间褪尽血色。
                        季明枫握剑的手紧了紧,叫她的名字道:“阿玉。”
                        成玉低声道:“季公……”改口道:“不,季世子。”她勉强镇定了容色:“没想到在此处碰上季世子,上月听说世子大破南冉,世子是陪同王爷来京中述职的罢。”
                        季明枫道:“能大破南冉,你出力……”
                        成玉却没让他把话说完,瞧着不远处横七竖八躺着的蒙面人,硬生生转了季明枫的话题:“京中其实一向太平,却不知为何今日让世子遇上这等狂徒,世子怕是受惊了,啊,有巡使来了,”她抿了抿嘴唇道:“季世子还有事忙,我觉得我就不耽误……”
                        季明枫的视线几乎是扎在她身上,硬是打断了她的话:“那时候为什么不声不响就走了?”
                        成玉像是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低着头默了一默,再抬头时她唇角含着个笑。脸颊雪白,却含着这么个装出来的笑,她低声却清楚地道:“没有不声不响,我记得该留下的,我都留给世子了。”
                        季明枫抿住了嘴唇。
                        季明枫不说话,成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面上瞧着还算镇定,其实整个人都是懵的,她不明白为何会在此地遇见季明枫。她其实并不希望再见到任何一个同丽川王府相关之人。可今日,竟一见就见了两个,一个季世子,她虚虚瞟了眼仍站得有一段距离的白衣女子,还有个世子夫人。
                        她的脑袋开始发晕,且疼。她脸色雪白地按住了额角,极想快点脱身,左顾右盼了半刻,看季明枫还是不说话,就低声又重复了遍方才已说过一次的告辞话:“季世子还有事忙,我也还有些事忙,这就不耽误世子了。”她说着想施个礼告辞,却想起自己身上着的是公子装,就没曲膝,只又勉强笑了一笑,移步向一旁的药材铺子,但她其实不晓得自己要去药材铺子里头干什么。她的头还晕着也还疼着。
                        季明枫道:“你就这么不想……”
                        对面的马车里却突然传出男子的声音:“往哪儿走,不认路么?”
                        季明枫偏头看向马车,成玉这才想起自己到药铺子里是来干嘛的,继而想起药铺子里还搁着她的几个纱布丸子,继而想起她根本没有敷衍季明枫,她的确还有事,她得带连三去个稀奇地方解闷子,那稀奇地方是她心仪的山洞。
                        她定了定,边向药铺子疾走边回道:“认路的,就是我还有东西忘在铺子里,等等我啊。”
                        在药铺中她掏出随身的小药瓶,倒出来一粒宁神丸,皱眉看了药丸子一会儿,干吞了。
                        成玉扎进药铺子里头时领头的巡使来向季明枫问话,言语间晓得这是边陲来的世子爷,免不了一番执礼寒暄,秦素眉站到了季明枫身旁,街上人也渐渐多了些。
                        这繁华大街一时一个样,只雀来楼旁那辆雕工精致的马车无论大街上是动是静都安稳如初。不仅驾车的马夫十分沉定,连套车的马匹也通灵性似的未曾因人群的躁动而浮跳惊跃。
                        成玉抱着桐油袋子跑出来时顿了一顿,看到季明枫在同巡使说话,她松了口气,旋风似地晃到了马车跟前。
                        京中出了这样的大事,蒙面人死了三个昏迷了四个,边陲来的世子爷手臂也有一些擦伤,这是何等的大事,领头的巡使办事细致,但有时未免没有眼色,世子爷处问的话就多了几句。
                        季世子虽是有问必答,注意力有一多半却是放在隔了半街的马车上。
                        他看到成玉一阵风似地刮到马车跟前,方才听过的那个男声复又响起:“跑得还挺快,竟没有腿软?”语声微凉,却并不冷酷。
                        成玉乖巧回答那男声:“软了一会儿,你在马车里叫我的时候已经不软了。”
                        那男声停了停:“吓坏了?”
                        成玉继续乖巧回道:“……也没有。”
                        那男声淡淡:“说实话。”
                        成玉踌躇了一下:“……吓坏了。”


                        15楼2021-10-22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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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像是笑了笑:“说你笨你意见还挺大,危险临头不闪不避,你在想什么?”
                          成玉支支吾吾:“没反应过来呀,是人都会有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嘛,连三哥哥你肯定也有这种时候了,做什么教训我。”
                          男子道:“我没有过那种时候。”
                          成玉惊叹了一声。
                          男子又道:“你想过没有,今日我若不在,你会怎样?”
                          成玉停了一会儿,轻声道:“……会受伤,会死。”
                          季明枫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男子道:“所以以后该当如何?”
                          这一次成玉停了许久,开口时声音发着飘:“以后……我既然不能保护自己,所以以后……最好不要逛街了,对不对?”
                          季明枫的心脏猛地瑟缩了一下。他从前便是那样要求她。他总让她安分一些,既然不能保护自己,就别总将自己置于险地,给他人找麻烦。直到她离开后很久,他才知道这些话其实都是些伤人话。
                          男子有点惊讶地笑了一声:“你是傻的么?”
                          成玉轻声道:“不能保护自己,就不能把自己置身险境,给别人找麻烦,不能犯这样的错。”她似乎有点迷茫:“所以我以后可能应该减少逛街,不给别人找麻烦,这难道不对么?像我今天就犯了错,给连三哥哥你找了麻烦……”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能预料的危险,叫做意外。逛街不危险,今天在街上遇到的这件事,就叫做意外。意外发生,不是任何人的错。”
                          成玉很惊奇似地:“所以也不是我的错?”却依然纠结,就像在迷宫里打着转:“可我要是不选在今天逛街,我也不会遇到危险,连三哥哥也不会遇到危险。”
                          男子伸出了手:“当然不是你的错,你也没有给我添麻烦。”他停了停:“我只是希望以后遇到意外,你能更加机灵一点。”
                          季明枫瞧见男子将成玉拉上了马车,至始至终他没有看到男子的模样,也没有看到在男子说出那些话之后成玉脸上的表情。
                          他握着剑柄的手指,却用力得有些僵硬了。面前的巡使还在絮叨什么,季明枫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突然想起来成玉以前叫他什么。
                          她以前亲密地叫他世子哥哥。
                          那竟然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季明枫在原地站了很久。
                          第六章 01
                          平安城的姑娘里头,要论英气,当属崇武侯府满门将星供出来的将军嫡女齐大小姐齐莺儿。齐大小姐名字起得娇娇滴滴,本人全不是那么回事,生下来就跟她老父待在边关,她老父在前头冲锋陷阵保家卫国,她就在后头作威作福欺男霸女,八岁上头才被她老父急吼吼丢回京城。因边关练出来的义勇,齐大小姐她一把二十八斤重的精铁大刀耍得出神入化,砍得豺狼劈得猛虎,是平安城名门小姐们当中的一朵奇葩。
                          平安城名门小姐们当中的另一朵奇葩是红玉郡主成玉。
                          这两朵奇葩走得很近。
                          但就算是这样的齐大小姐,也自认为自己在胆色两个字上头拼不过成玉。她齐大小姐不畏豺狼虎豹,不惧蚊虫鼠蚁,她总还怕个蛇,总还怕个志乱怪神,总还怕她们家祖宗祠堂里供着的那根碗口粗的家法。
                          但成玉她真是什么都不怕,说起来她也不会舞枪不会弄棒她连大刀都不会耍,但她就是什么都不怕。
                          齐大小姐遥记得有一回,红玉郡主拖着她一起去访京郊小瑶台山半山腰一个隐秘山洞。她两股战战,刚走到洞口就不行了,待从夕阳余晖中瞧见洞里不远处横伏着的几条碗口粗的大蛇时,她差点就吓得把成玉当场给掐死了。
                          成玉居然还很镇定,就是被她掐得咳嗽了几声,拍开她的手:“啊呀,你真的怕蛇呀。”很吃惊似地,又叹气:“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才想带你来,里边真的有很漂亮的东西,你真的不跟我进去看看?”还鼓励性质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那些蛇其实没毒,没什么可怕的。”
                          齐大小姐将大刀插在地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十四岁半的成玉就很有些沮丧了:“你们一个个怎么都这样的,小花她怕,牧舟他怕,湖生他们怕,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了,连你都怕。”
                          靠在自己二十八斤精铁铸成的大刀上的齐大小姐牙齿打着颤建议她:“你去找朱朱朱朱朱朱朱槿。”
                          成玉搀扶着她从洞口退出来,沉郁地叹了一口气:“哎,那就算了。”
                          的确就算了。
                          自那以后,成玉有两年多没再逛过小瑶台山上的这个山洞,因第二个月,她爱跑去大小瑶台这两座山上探幽访密的事儿就被朱槿发现了。山中凶险,她又是那样一副命格,甫知此事的朱槿气得差一点和她同归于尽,此后那半年防她防得甚严。
                          那半年一过,在她喜迎十五岁之际,朱槿又立刻带她出了王都去了丽川,因此这个小山洞便被她抛在了脑后两年多。
                          夕阳余晖中,三殿下站在洞口拿折扇撩开垂地的碧绿藤萝,目光落在洞内蜷卧着的几条巨蟒身上,停了一会儿,又辗转至布满青苔的洞壁,再辗转至阴森漆黑的洞底深处,他问了成玉一个问题:“这就是你所说的,”他回忆了一下彼时成玉的用词:“那个我决计挑不出什么毛病的,一定会喜欢的新奇地方?”
                          他思考了一瞬:“我看不出来自己为什么要喜欢这个地方。”
                          成玉一边同连三解释:“不是啊,穿过这几条驻守的蟒蛇才能到那个地方。”一边将驱蛇的纱布丸子取出来绑了自己一身。她绑完自己又去绑连三,三殿下主动退后和她保持了足有三丈的距离:“你不要过来,我不绑那个东西。”
                          成玉叹了一声,好心好意地哄劝连三:“这个东西看着丑,但驱蛇管用啊,你不绑着它,我们不好穿过那几条蟒蛇啊,这是最安全且有效用的办法,连三哥哥你忍一忍罢了。”说着看准时机飞快地挨近连三两步。
                          但三殿下也立刻退后了两步。
                          成玉比着绳子无奈:“就绑一会儿,连三哥哥你不要任性。绑上这个才安全,你要是不绑,我就不带你进去了!”
                          三殿下看了眼洞中:“只要穿过那个蛇阵就可以了,是吗?”
                          成玉几乎立刻明白了连三的想法,赶紧出声阻止:“不要乱来,太危险了!”
                          连三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太危险了。”话罢身形忽地向后急掠,眨眼已消失在洞中。
                          成玉脑中一片空白,反应过来后,惊恐地追着连三消失的行迹而去。
                          洞中极昏暗,浓重血腥味扑鼻而入时,成玉整个人都晃了一晃。她不敢去想那是谁的血腥味,抖抖索索掏出个火折子点燃,火苗的亮光虽于瞬间铺满了洞口,但再要照往深处,却有些羞怯似地。
                          成玉的脚步是试探的,那光便也是试探的,不太确定地,一寸一寸挪动着爬过深处的黑暗,终于将内洞勾出个模糊的影子来。
                          连三好端端地站在那模糊的光晕中,成玉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周围遍地蛇尸,血腥味染了一洞,唯连三站立的那一处未沾蛇血,是块干净地儿。微暗的火光中,连三一身衣衫洁白如雪,他微微偏头整理着右手的衣袖,影子被火光投在洞壁上,一幅沉静模样。
                          看着这样的连三,成玉终于明白方才她劝说他洞内危险时,他那句“是太危险了”的附和是什么意思。她说的是蟒蛇太过危险了,而他说的是他对于这些蟒蛇来说,太过危险了。
                          成玉不忍地又看了一遍地上的蛇尸,捂着额头心想,真的很危险啊,连三哥哥你。
                          连三收拾完毕,抬眼平平淡淡问她:“已经过蛇阵了,你想给我看的东西呢?”
                          成玉缓了一会儿,一边两条腿交叉跳着见缝插针地穿过地上的蛇尸,一边曲起手朝前头指了指:“还有一段路,走到尽头就是了。”火折子的亮光被她带得一跳一跳。她一蹦一跳的影子投在洞壁上,简直有点活泼可爱,搞得这么个大型凶杀案现场都有点生机勃勃的意思了。
                          连三接过她手中的火折子随意将前路一照,顿时皱了眉头,成玉探头过去,瞧见地上的泥浆和沿途的动物腐尸,讪讪地:“那每个阴森的山洞,都是这样的了,连三哥哥忍忍罢了。你听过一句话没有,叫美景险中来,说的就是这个嘛!”
                          连三看着前面的小道:“这不叫险,这叫脏。”
                          成玉胡乱敷衍:“都差不多嘛。”说着她就要抬脚去前面引路,但脚刚抬起来,整个人便被连三掖进了怀中。
                          继而她感到两人快速地掠过了那条小道,那种快法风驰电掣,比她骑着最快的骏马奔驰在最为平坦的大道上还要来得更快速一些。
                          洞中没有风,她却在那极快的刹那间感到了风。
                          但那种速度下的风却并不凌冽刺人,反而像自夏夜白玉川上吹拂而过的柔软晚风,带着初夏特有的熨帖和温热。
                          温热是她的脸颊和额头。
                          连三抱着她,将她的额头脸颊都贴在了他的胸口,大约以为她很难受得住那种快速,因此那是个保护的姿势。
                          连三的胸口是温热的。
                          放下她时连三看了她一会儿。火折子是早就熄灭了,此时的光是来自这洞府尽头的光。或许是连三胸口的热度感染了她的脸颊,成玉觉得自己的脸热得有些发烫,就抬手揉了一揉。
                          手指玉葱似的,揉在粉面桃腮之上,带着无心的娇,眼帘微微抬起,眼神虽懵懂,眼睛却是那样水润,如同早春第一滴化雪的水,纯然,娇,且温柔。好看极了。
                          成玉并不知自己此时是如何一幅面容,只是有些好奇地看向安静的连三,见他琥珀色的眼睛有些幽深,见他的右手抬起来,像是要抚上来似的,又见那如玉的一只手最终并没有抚上来,在半空停了停,收了回去。
                          成玉注意到了他手指的方向,不由得揉了揉左眼的眼尾,依然懵懵懂懂的:“我的眼睛怎么了?”
                          连三笑了一声,那一声很轻,含在他的嘴角。她想着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不由得揉得更加用力。连三止住了她的手:“没什么,只是泛着红。”他回答她。
                          “是么?”成玉不再揉了,有些忐忑:“被我揉肿了吗?很丑吧?”
                          连三没有及时回答她,又看了她一会儿,直将她看得茫然起来,才道:“没有,很好看。”
                          她愣了一下,连三已偏头转移了话题,他打量着眼前这弥漫了白雾的山洞,问她:“你说的我一定会喜欢的地方,是这里?”
                          成玉便也随着他一起打量起眼前的白雾来,她有些费解:“就是这里呀,但从前没见过这里起雾,”她猜测地托起下巴:“是不是待会儿雾退了就……”话未完,一洞白雾已风过流云散似的退了个干干净净,转瞬之间将方才遮掩住的景色全部呈现了出来。却并不是成玉喜爱的那片胜景,而是一处美丽宫苑。入眼处一派美妙祥和,仔细听时,耳边竟还传来似有若无的欢悦鸟鸣。
                          这里明明是小瑶台山的山洞,山洞中却藏着这样雕梁画栋的宫苑。这一瞧就不是什么自然造化。成玉的脸一点一点白了。恐惧感从脚底蔓延至她全身,待攀到肩颈时,似幻化做一只凶狠的大手死命扼住了她的喉咙。
                          南冉古墓的那一幕再次掠过她的脑海。
                          连三此时却并未注意到成玉神色的变化。他有点惊讶。若他没辨认错,这白雾散尽后呈现出来的,是个仙阵。且这仙阵还是个洪荒时代的仙阵,只在东华帝君储在太晨宫的书经上出现过的忧无解。
                          百般烦忧自心而生,无人可导无法可解的大阵,忧无解。
                          这是凡间。凡人居住的、众神并不会在此立身的凡间。
                          这里却开启了一个洪荒仙阵。
                          成玉想要给他看的东西当然不会是这个。
                          忧无解最擅洞察人心,迷惑人心,困囿人心,甚而折磨人心,是个迷心之阵。但此阵唯有杀意方能触发。三殿下丝毫不怀疑爱带堆纱布丸子来逛这个山洞,和那群蟒蛇还能和平共处的成玉,从前应是连这阵法的边角也没触到过。
                          一长串美人自前方的朱漆游廊款款行来,个个薄衫广袖,行止间飘飘欲仙。有那等妖艳娇媚的,有那等孤高清冷的,有那等庄重端丽的,还有那等文雅秀致的。
                          很显然忧无解认为连三是风流的,但同时他又太过善变令人捉摸不透,因此就连它这么个专为体察人心折磨人心而生的仙阵,都体察不出来他到底最喜欢哪一款美人,只好各色各样的都呈了一个出来迷惑他。


                          16楼2021-10-22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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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串美人中走在最前头的小女孩性子格外活络一些,瞧见一只彩蝶飞过她眼前,眼睛一亮便离队扑蝶去了。待小小彩蝶被她笼在手心时,她开心地笑了笑,又抬头隔着老远的距离瞧连三,触及到连三的目光,不怕生地同他眨了眨眼。
                            模样和作态竟都有点像成玉。
                            三殿下愣了愣,但那愣怔不过一瞬之间,下一刻他像觉得这阵法的举措挺有意思似地勾了勾唇角,漫不经意敛了目光,只扇子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动。
                            也便是在那一瞬之间,花园之中蓦然生出许多彩蝶,引得缓步徐行的美人们一阵惊呼。而又因莫名出现的彩蝶全朝连三而来,因此美人们的笑闹声也一路向着三殿下而来。彩蝶翩翩,彩衣亦翩翩,翩动的彩衣薄纱之间暗藏了好些情意缠绵的眼波,含羞带怯,欲拒还迎。
                            早先同连三眨眼睛的小姑娘最是大胆,瞧着是追彩蝶,追着追着便靠近了连宋,偏着头天真状道:“哥哥你帮我扑一扑那只蓝色的蝴蝶可好么?”
                            她学成玉学得的确像。三殿下笑了笑,信手一挥,将一只立在折扇扇尖轻轻展翼的蓝蝶送到了少女面前。
                            斯人斯景,可谓赏心悦目,但眼睁睁瞧着这一切的成玉却只感到恐怖。
                            她并非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十五岁的丽川之行,让她对这世间了解了许多,知道越是要人命的危险,越是藏在美妙之处。
                            她瞧着那妍丽的美人们只像瞧着一只只红粉骷髅,内心的恐慌益胜,几乎有些腿软。可乍见那笼着蓝蝶的幻境小美人就要作态偎进连三怀中,成玉愣是撑住了自己,抢先一步跨到了连三身后。待那活泼的小美人面带娇羞地试图扑到连三身上时,成玉踮起脚来欲蒙住连三的眼睛。
                            但可能是连三身量太高,可能是她太过焦灼,虽垫起了双脚,她的双手也只碰到他的下颔。
                            他那张好看的脸长得冰凿玉雕似地冷淡,可真正触碰上去,感到的却是暖意。
                            她的手指在那未曾预料到的热度之下蜷缩了一下,接着,她感到他的手指跟了上来,像是有些疑惑似地,划过她放在他下颔上的四指,轻触了触:“你在做什么?”他轻声道。
                            那手指也是温热的。
                            她轻轻颤抖了一下,试着将双脚垫得更高,因此失去了平衡,紧紧贴住了他的后背。
                            连三僵了一下,可她来不及注意那些。
                            他的身体比看上去还要来得更高大一些,抱着他时,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紧张,她的双手胡乱划过他的脸庞:“连三哥哥,”语声颤抖:“连三哥哥,”声音里带着惊恐和惧怕:“不要听,不要看,也不要说话。”
                            三殿下愣住了。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没有想到成玉不但没有被忧无解迷惑,反而还能有神志来提醒他此地的异样。一个凡人,在忧无解中竟还能保持本心,除非她一生都快乐无忧,心底从没有过丝毫痛苦和忧愁。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三殿下有些疑惑,不过此时并不是疑惑的时候。
                            他无意识地再次碰触了成玉贴在他脸上的手指,她却误以为他想要挣开她,急惶间整个身子贴上来,将他贴得更紧,手指也不再徒劳地寻找他的眼睛,而是整个手臂都放下来环住了他的腰。
                            她的双手紧紧圈住他,温热的身体贴在他的背后,侧脸紧紧挨着他,“你听我说连三哥哥,”声音哑而急促,带着一点颤抖:“这些都是假的,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些漂亮姑娘们也都……你不要去看她们,不要去想她们,她们很危险!”大约是瞧他没有再挣扎挣动,她试探着放松了对他的禁锢,只一只手环抱住他,另一只手则收了回去,探进了她自己的衣领深处。
                            连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片刻前成玉抱住连三时,那求着连三帮他扑蝶的活泼少女有些顾忌地遁去了一旁,但眼见成玉并不是个什么厉害角色,少女又施施然重靠了回来。无视紧搂住连三的成玉,纤纤素手自衣袖中露出来,缓缓抚上连三执扇的那只手:“方才我的蓝蝴蝶被惊走啦,哥哥再帮我扑一只?”手指比春夜还要多情浪漫,眼波比秋水还要柔软深远。她笑盈盈看着连三。
                            三殿下垂着眼,目光却并没有放在扑蝶少女伸出来诱他的那只手上,而是停留在圈住他腰的那只手臂上面。自紫色的衣袖中露出的一小截发着抖的皓腕,白得有些过于耀眼了,腕骨和尺骨因用力而有些突出,微微紧绷的皮肤像是透明似的,覆在那小巧而精致的骨头上。很美的一截手腕。美得近乎脆弱的一截手腕。却无端地娇。
                            那玉臂忽地动了,那白皙、脆弱又娇美的小手离开了他的腰部,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也紧跟着抚了上来,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掌。那温暖而柔滑的触觉令他忽地紧绷了身体,她却没有感觉到,只是执着地将一样东西递到了他的掌心之中。摊开一看,是一枚符篆,大约刚从贴身之处取出,还带着人体的微温。
                            “不要听,不要看,连三哥哥。”那两只手滑下来再次环住了他的腰,水似的滑,玉似的润,带着可恨的天真。她再一次轻声地告诫他:“不要听,不要看。”告诫他的声音里带着轻颤。轻颤。这说明她一直很害怕。“这枚护符非常灵验,曾经护佑我躲避过许多劫难,我牵制住这些漂亮姐姐,连三哥哥你照着来时的路退回去,护符一定能保佑你走出这个山洞。”她说。
                            这样害怕,居然还在想着怎么助他全身而退。这个粗浅的计策当然对付不了忧无解这样的阵法,但她有这个心却令他格外开了眼界。
                            那一直勾缠连三的活泼少女终于找到个空当偎在了他身前,还在试图讨他的欢心,笑得娇滴滴又软绵绵地叫他哥哥,让他再给她扑只黄色的蝴蝶。三殿下将扇子抵在唇上,同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是很缓慢的一个动作,也正因了那缓慢,故而极为雅致,小姑娘看得一愣。一愣后愈加娇软地贴过去,却在张口欲言之时突然脸色大变,纤白的手指压住自己的喉咙不可置信地望向连宋,三殿下脸上并没有什么格外的表情。反应过来后小姑娘空着的那只手狠狠抓向连宋,三殿下不闪不避,只是微微勾了唇角,然后他摇了摇头,那一双芊芊素手便被定在半空,接着那姑娘整个人都像雕像似地快速冻结在了三殿下身前。
                            三殿下抬眼瞧了瞧远天的碧云,执扇的手似落非落在成玉环住他的手臂上,终究是没有落下去。他停在那儿,似有些思索。
                            自然,这一切成玉是不知道的,她听着那活泼少女哥哥哥哥地迷惑连宋,又见连宋始终不言,她终于想起来传闻中连三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
                            既然是花花公子,那可能都爱美人投怀送抱。连她瞧着那美貌的小姑娘都有些骨头酥,连三到底能不能把持住,这事着实不容乐观。她心中如此做想,下意识便更紧地搂抱住连宋,祈望能借此拴着他的魂魄勿叫人勾走。
                            她一边抱着他,一边还小声地同他说话,试图让他保持清明:“连三哥哥你再清醒一小会儿,我不该带你来这里,从前这里不这样,我不该惹这样的祸,”说到不该惹祸时,她茫然了一下,有些疑惑,有些悲伤:“季世子说得没错,我胆大包天恣意妄行,错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都是我的错,”她狠狠地苛责自己,声音发飘:“我总是惹祸,那次没有让蜻……”“蜻”这个字刚出口,她奇异地顿住了,整个人都随之凝滞定格,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似地,却再没将那句话补充完整,只是道:“我一定会让你出去,”像自己同自己发着誓:“这次如果需要谁死掉,就让我死掉,但我会让你出去。”那声音极轻。
                            连三皱了皱眉,敏感地觉得身后那女孩子的精神状态似乎出了些问题,但不及他再细察,她已一把将他推向了来路的方向,自己则迎面扎向了嬉笑扑蝶的美人堆中。
                            第六章 02
                            成玉虽不会拳脚,但她受百花供养,气血最是吸引妖物,足以用来调虎离山。几乎是在扎向那群美人的瞬间,她拔下了头上的银簪,簪子利落划破手腕,带出一泓细血。鲜血溢出时立刻有就近的美人失神地勾住了她的手腕,口中忽化出利齿。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那利齿并未欺上她的肌肤。就像阵风掠过荡尽尘埃似的,猛烈阵风将她从衣香鬓影翩飞彩蝶之间劫走,欲睁眼时,头被轻轻一按,抵住了一处坚实胸膛。
                            “不要听,不要看,不要说话。”微凉声音响在她头顶,含着戏谑。那是她曾说过的话。
                            她怔了一怔,靠在他怀中,鼻尖处萦绕了似有若无的香。那香亦微凉,如山月之下潺潺的流水。她今夜一直没想起来那是什么香,此时却灵光乍来。那是沉香中的第一等香,白奇楠香。是连三衣袖间的香味。
                            成玉喉头发紧,努力抬起头来:“你没有被迷惑住,是吗?”
                            连三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发顶被轻轻一抚:“也不要动。”
                            她心中大石撤了一半,却还是担忧:“连三哥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果真没有被迷惑。”
                            她感到他的手掌托住了她的后脑勺,而后她的整个头颅都被埋进了他怀中,一片昏暗中,她听他低声道:“不能看。”
                            她踌躇:“你、你是不是还没有完全清醒?”
                            他轻声一笑:“不是,只是这个世界现在……大约有点可怕,阿玉,你先睡一会儿。”
                            她迟疑着在他怀中点了点头,又想起这似乎是连三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阿玉这两个字自他口中道出,竟奇妙地果真像是珍宝铸成似的,含着上好的珠玉才有的那种天然润泽。
                            但来不及想得更细致些,便有困意袭来,不过瞬刹之间,她已沉入了黑甜睡乡。
                            连三瞧了会儿成玉的睡颜,将她粘在脸上的发丝往耳后抿了抿,方抬起头来:“我以为忧无解果真是能体察人心的阵法,不过,”他向着东天:“你在本君心中所看到的,便是这些无趣之物么?”
                            在他话落之际,片刻前还兀自祥和富丽着的宫室竟于一瞬之间轰然倒塌,花草于呼吸间枯萎,彩蝶于刹那间化灰,盛装的美人们眼睁睁瞧着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腐败枯折,那些人间难见的美貌惊恐地扭曲,她们在哭闹尖叫,却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山洞外戌时已至,云破月开。当日天君同连三做那个赌约准许连三下界时,确然封了他周身法力。然三殿下乃水神,掌控天下之水,水乃属阴,月亦属阴。这一处凡世的清月又是至阴之月,似个药引子般能引出至阴之水中的造化之力,因而便是天君的封印,亦封不住月夜里连三的法力。
                            所有的损毁和破坏尽皆无声,因而显得阵法中的这一幕十分可怖诡异。而那冷淡的白衣公子立在那唯一一处未被破坏掉的芳草地上,单手搂住熟睡在他臂弯中的紫衣少女,脸上却是对他亲手制造出的这一场天地翻覆的无动于衷。
                            巍巍殿宇芊芊美人皆化粉扬尘,便在万物消逝天地都静的一刻,黑暗中蓦然刺进来一道光。待光线铺开去,阵中又换了新模样,已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漠,搭着半空中一轮相照的清月,冷风吹过,掀起的尘沙止步于三殿下两步开外。
                            阵法新造出来的这个情境,每一寸气息似乎都带了情绪,含着一种漠然、又含着一种荒凉。三殿下抬眼瞧了瞧四围情境,垂目一笑:“荒漠?”淡淡道:“有点意思了。”
                            他怀中的成玉伸手抓了抓脸,似乎近在咫尺转悠的沙尘扰了她的清梦,抿着嘴一张脸深埋进他胸膛,但依然不是个好睡的姿势,她就换了一个姿势,又换了一个姿势。三殿下垂头看了她一眼,手中折扇忽化做一朵云絮大小,托住沉睡中的成玉浮在半空之中。
                            清月,冷风,荒漠,打着旋儿的翻飞黄沙,白衣公子,扇上美人。这一方天地似是无始亦无终,那些静溢于其间的荒凉情绪像一只只细小虫子,钻入人的肌理,勾人愁思,令人大忧大悲,连沉睡中的成玉都被扰得不时皱眉,脸上时而流露出痛苦表情。如此千万忧思袭来,神志一派清醒着本该更能感觉到此种痛苦的连三却似乎并不拿它当一回事。
                            躺在折扇上的成玉还拽着三殿下的衣袖,三殿下一边将袖子从她紧握的拳头中松开,一边向着眼前的一派虚空道:“洞察人心的阵法中,你也算是八荒首阵了,”他笑了笑:“虽探查出来我的内心是一片荒漠,但你这漫天漫地的悲苦,似乎并不能折磨一个心中一片荒漠之人。”


                            17楼2021-10-22 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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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三殿下似笑非笑的话音落地时,清风化阵风,激扬得狂沙漫天,东天蓦然涌出一段黑云,涌动的黑云后响起一个缥缈女声:“忧无解已数万年未迎得一位仙者来闯,尊驾既有好见识,知吾乃八荒首阵,那可知吾亦有溯回时光之能?尊驾心底虽为一片荒漠,但亦有所愿之事,尊驾所愿,是否……”天地再次翻复,陡然化作妖气肆虐的二十七天,苍茫似红绸的血雨中,矗立其间的锁妖塔从根基开始动摇,那是行将崩溃的先兆。
                              凝望眼前此景,连宋的眼睛微眯了眯,女声笑道:“吾猜得可准?”她的语气轻飘:“尊驾要不要也猜一猜,此是个引诱尊驾的幻境,还是吾溯回了时光,施给了尊驾一个完成心愿的机会?”
                              东天盘绕着形似巨蟒的妖气,而那一段黑云亦并未隐去,黑云背后的女声带着玩味和诡异,却瞧不见有什么人藏在它后头,只能感到一段沉甸甸的视线,和一双巨大的眼睛。
                              三殿下没有花心思去猜黑云后藏着的是谁。他虽未生于洪荒时代,却因常年混迹于东华帝君的藏书阁,因而对洪荒之事也见解颇深,那女声甫开口时,他便明了了那是此阵之灵。
                              自盘古一把巨斧劈开天地,神众魔众们次第临世以来,八荒中征战时起,好勇斗狠之事不可尽数。以阵斗法这样的争斗,因趣致风雅,为诸神所喜,因而洪荒时候法力高明的神祗便造出了许多高明的阵法来互相比斗。高明到了某个程度,阵法便活了,衍生出护阵的阵灵来。
                              三殿下立在茫茫血雨中,摊开的折扇浮于他身前,短短一柄,扇上的成玉不知所踪。
                              而此时倒的确像是回到了四十六年前那一日。不同之处只在于四十六年前当他匆忙自南荒赶回时,锁妖塔已然崩倒,天罡罩中万妖乱行,纷飞的血雨里被镇压在缚魔石下的长依已奄奄一息,怒放的红莲一路延伸至渺无边际的烦恼海。
                              红莲盛放预示的是死亡,彼时他再如何全能,所面临的也只得四个字,无力回天。
                              而今似乎这一切都还可救,锁妖塔尚未崩溃,长依也尚未被缚魔石困压住,他若在此时飞身而入,确有很大可能将长依她带出死地。可这一切,须如阵灵所言,确是它回溯了时光将他带回了四十六年前。
                              一片苍茫血雨中,三殿下往前走了一步。
                              那并不太远的锁妖塔震颤得更加厉害,塔壁现出裂纹之时塔门忽开,一个俊秀青年怀抱一个受伤的白衣女子狼狈地躲避着随宝塔崩溃而跌落的碎石。
                              同他视线相接时,俊秀青年脸上现出一抹惊喜:“三弟,快去看看长依!”便是在同一刻,塔顶突然现出崩塌之相,塔中传出女子的厉喝:“不要回头!”那嗓音中掺着决绝与凄厉,俊秀青年一怔之间猛然转头,塔中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要回头!”俊秀青年一时挣扎,匆促中道:“长依交给你了。”终归选择了逃生之路。
                              然立在数步开外的三殿下他并没有入塔救长依。
                              置于宝顶之下的缚魔石蓦然坠落,只听见女子一声饱含痛苦的低哑惊呼,此后便再无声息,囚于塔中的万妖倏忽之间脱困,妖风拔地而起,似要在片刻席卷整个九重天,而后却被一顶从天而降的天罡罩兜头困住。此间种种,皆同四十六年前那一幕没甚两样。直到妖气忽凝成巨大人形,开始凶猛地撞击天罡罩,妖风肆虐过的宝塔废墟中,突然传出女子痛楚的呻吟。隐忍低回的,长依的呻吟。
                              然而三殿下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至烦恼海中盛开了毁灭的红莲,长依虚弱的呻吟归于虚无,纷飞的红雨中含了刺鼻的血腥味,三殿下依然未移动分毫。甚至没有同从前一样,入塔去瞧一瞧临终的长依。只是在一切结束之后,半抬了头,视线冷冰冰地放在了东天的那一段一直未隐去的黑云上头。
                              黑云后的阵灵忽地笑道:“却不知尊驾是何来路,定力委实过人。即便看穿了方才并非时光回溯,乃是一则幻境,可连掌乐司战的墨渊上神,传说中定力一等一的仙者,都曾被吾这一式扰过他的清修乱过他的心境。倒看不出来,尊驾的定力竟尤胜于墨渊上神。”
                              三殿下收回了冷淡神色,像感觉这一切都颇为无聊似地:“本君不敢同墨渊上神作比,只是或许彼时上神他心中有情,然本君……”他笑了笑:“所以我方才问你,你能如何折磨一个心中一片荒漠之人呢?”
                              许是此话激怒了阵灵,腥风血雨的二十七天眨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山一扇断崖,崖壁上斜生出一棵老云松,云松上挂着个昏睡的小小少女。松干和崖壁正正卡住少女的一截细腰,而崖底则圈了好大一群待哺的饿狼猛虎。
                              阵灵轻轻一笑:“虽不知尊驾方才如何瞧出了那二十七天是个幻境,不过,尊驾此时不妨再瞧瞧,现在这个是真的,抑或又是个……”
                              然不等她一席话说完,那虎狼盘踞的崖底忽生出湍急洪流,似谁射出一支长箭,将一干猛物利落地串成一串,裹挟着凶猛水浪扎向不可知的远方。连三身前摊开的铁扇则像认主似地疾飞向被险险挂在老松上的成玉,在老松断枝的一刻稳稳托住了她。
                              眼看阵灵想要再次幻化情境,天地八方忽生出八道巨大的水墙,阵灵便在此间挣扎,一时化出宫阙楼阁,一时又化出荒漠狂沙,或是荒山断崖,然无论是荒山断崖,宫阙楼阁,还是荒漠狂沙,尽皆为水墙倾倒下来的滚滚洪流覆盖镇压,无一幸免。
                              一时之间天地皆是一片白浪涛涛,三殿下站在最高的那一柱水浪之上,铁扇正巧将成玉托到他的跟前,他垂头看了一眼那扇上熟睡的侧颜,一抚衣袖将扇子拨到了身后,方抬头向着那被巨大水绳缠缚其间不得动弹的阵灵道:“还有其他招术吗?”
                              阵灵愤怒地挣扎:“黄毛小儿,未免托大,”显见得动了真怒。传说中此阵的确没有什么好脾气,此时因难以动弹而变得极为狂暴:“竖子虽能压制住吾,可若无无声笛,你还以为能自己走出我这忧无解么?便看竖子能压住吾几时!”
                              三殿下好涵养,待她骂够了才微微抬眼:“少绾的那只无声笛?”右手手掌上忽化出一只白玉笛来:“你说的,可是这一支?”
                              阵灵失声:“你为何……”
                              连三微微一笑:“看来你的确被困在这凡世太久了,不知少绾在羽化之前,将此笛留给了新神纪的水神吗?本君,便是这新神纪的水神了。”
                              成玉从黑甜睡乡中醒过来时,入眼的首先是连三的下巴。她彼时枕在连三半屈起的一条腿上,连三的一只手放在她脑后撑着她的后脑勺,因此她醒来并不觉得头疼难受。
                              她眨巴着眼睛看着连宋,回想自己怎么就睡着了,记忆却有些雾蒙蒙。似乎是连三不耐烦走那么脏的路,因此掖着她用轻功步法将她转瞬间就带入了洞底。结果今次洞底却生了雾障。
                              他们原本打算候着那雾障消失,看洞底美景还在否,结果那雾障似能催人入眠似的,她没撑一会儿就靠着洞壁睡着了。
                              嗯,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她想。
                              她无意识地在连三腿上动了动,就见连三低头看她:“醒了?”
                              “雾退了啊?”
                              “退了。”
                              她偏了偏头。雾果然退了,洞顶嵌着许多明珠,因此洞中一切都很清晰。她的目光正对上洞府尽头的一片小水塘,水塘虽只占着洞底极偏极小的一隅,然塘水清清,青碧可爱。最惹人称奇的是浮在田田莲叶间的九朵焕发出明亮光彩的异色莲花,花盏玉盘大,饱满欲裂,每一盏皆是一种色彩。
                              成玉一下子就清醒了,几乎是从连三身上跳了起来,难掩兴奋地跑去水塘跟前,两眼放光地比划:“这才是我说的连三哥哥你一定会喜欢的新奇地方啊,这个小水塘里这些莲花,你难道不觉得它们好看吗?”
                              天下花木,凡是花期,她瞧着都是人形,只这一塘莲花,她瞧着它们仍是莲花。她知道这可能有些异常,但因不曾感到危险,故而从未对朱槿梨响提及。
                              她目光怜爱地凝在一塘莲花身上:“世人说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的美是清雅之美,但我看这一塘莲的美,是比兰花还要增一分幽,比牡丹还要增一分艳,比梅花还要增一分清雅!”
                              其实她也没见过真正的兰花、牡丹以及梅花开起花来是什么样,她只看过画册,因此这完全是在瞎夸,但这么顿瞎夸却把她自个儿给夸陶醉了,她信誓旦旦:“这绝对是世间难见的美景,我根本想不出这个世界上会有不喜欢它们的人,连三哥哥你说呢?”
                              三殿下有些敷衍:“可能吧。”
                              不过成玉也没怎么在意,她沉醉地拿手挨个儿轻抚那九朵莲花的花盏,还靠近了同它们私语,抒发自己的相思之情。什么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连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都背出来了,想了一想,感觉不是很合适,又小手一挥重新来过:“哦,这个不算,我再背个别的。”
                              三殿下在一旁听着,觉得幸而这一塘莲花睡着了,不然保不齐就要爬起来打她一顿。
                              是了,这一塘莲花,乃是有灵之花。
                              相传大洪荒时代,在东海之外大荒之中的大言山顶,生着一塘九色莲,同根异株,各花色不同,妙用也各不相同:红莲能酿酒,紫莲能为药,白莲可制毒,黄莲又能如何如何。因大言山日月所出,灵气汇盛,此株九色莲不久便修成人形,而后受路过大言山的祖媞神点化,赐名霜和,成了祖媞神的神使。
                              说眼前的这一塘九色莲便是祖媞神的神使霜和,其实挺说得过去,因忧无解这个阵法,乃是当初少绾神造来护佑祖媞神闭关的一个法阵。
                              忧无解阵和九色莲霜和在几十万年后竟一同现身于一处凡世,虽令人费解,但也不是不可能之事,毕竟当年祖媞神为护佑人族而羽化归去时,归去之地并非仙界,正是在四海八荒之外的凡世。
                              祖媞神,少绾神,一位是自世间的第一道光中孕育万年后化生而成的真实之神,一位是魔族的始祖神。两位诞生于大洪荒时代的女神,同曾经的天地共主东华、昆仑虚的尊神墨渊、青丘之国的狐帝白止以及十里桃林的主人折颜算是同个世代。似三殿下这等在远古众神应劫之后的上古时代出生的神祇,其实还同他们差着蛮遥远的辈分。天地初开,便为洪荒,洪荒之后,乃是远古,远古之后,乃是上古,上古之后,方为此代。
                              关乎这两位鼎鼎大名的洪荒女神,史册中记载得或许不少,但至今还能寻到的却不多。听说关乎少绾神的史册,大部分都被战神墨渊私藏进昆仑虚了,而关乎祖媞神的,最终不知归处。
                              世所共知,祖媞神是为助少绾神将人族护送去凡世而羽化的。
                              彼时人族弱小,于八荒中生存极艰,少绾神怜悯人族,竭尽神力打开了与凡世相连的若木之门,将人族送去了凡世。而彼时十亿凡世并无适宜人族生存的自然四时、山川造化,少绾神因此求助祖媞神,便是祖媞神以万盏红莲铺路将自己献祭了混沌,化育出万物来供人族繁衍生息。
                              自光中化生的真实之神祖媞也就此在凡世羽化,羽化之日六界红莲开遍,而后万千红莲齐化为鸿蒙初开时的那道光,消逝于蛮荒之间。


                              18楼2021-10-22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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