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笑了笑,那笑竟含着一丝凉意:“我说是你哥哥就是你哥哥,平白得我这么一个哥哥,你还不高兴了?”
成玉就被他带偏了,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根本并不是她高兴不高兴有个哥哥的问题,问题的根本是依照这人间礼法,断没有谁当谁是哥哥,谁就真的是谁哥哥了这个问题。在这俗世凡尘,便是最不讲礼数的草莽之辈,认个义兄也还要宰个猪头焚香祷祝对着老天爷拜它几拜。但青年在这事上似乎根本不准备和她讲什么道理,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看得她很有压力。
她只好屈服了:“好吧,那就当你是我哥哥。” 转念一想,虽然成家的列祖列宗可能不高兴她随便认亲吧,可青年长这么好看,就算是列祖列宗们又能有什么怨言呢?替列祖列宗们想通了这事,她立刻就接受了这一段奇遇,转而问青年:“那哥哥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家排行第三,熟悉的人都叫我连三。”
“哦,连三哥哥。”她想了想:“那我叫你连三哥哥,你叫我阿玉,以后你就是我哥哥了。”她老成地拍板道:“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青年点了点头,很认同她的总结似地,又问她:“哪家的阿玉?”
哪家的阿玉,成家的阿玉,但天底下只有一家姓成,那是天子成家。朱槿也早嘱咐过她,她在外头再胡天胡地也好,顶着玉小公子的名头胡闹便罢了,万不可让人晓得她姓成,要让太皇太后和皇帝晓得她在外头这样胡闹,她从此便可禁足十花楼禁足到出嫁那日了。
想到此处她打了个哆嗦,为难了老半天,嘟哝道:“没有哪家的阿玉,就是阿玉。”
青年也不再问,似乎也不是真的那么在意她到底是哪家的阿玉。或者到底她姓甚名谁,他其实都不在意。
但成玉此时并没有什么空闲去思索这些,她犹豫地看向青年:“既然你是我哥哥了,那有个事儿,我觉得可能还是需要提前告诉你。”她像是很努力才下定决心,沉重地看向青年,幽幽叹了口气:“其实认我当妹妹,是很吃亏的一件事。”
青年饶有兴致:“愿闻其详。”
她不忍地看了青年一眼:“我特别能惹事的,你当我的哥哥,以后我惹出的事就会变成你的事,以前我惹出的事都是朱槿的事,不过以后……唉。”
青年依然挺有兴致似地:“你能惹什么祸?”
她就又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你……你以后就晓得了。”她一边抱着木盒子往外走一边摇头:“但是是你自己想做我的哥哥的,那就没有办法了。”
连宋站在这古旧小店的阴影中目送成玉远去的背影。
青色的锦袍笼住的,的确像是个少年的背影,但却纤细窈窕,是女子的情态和风姿。不知为何世人竟认不出那衣袍裹覆之下是个姑娘。但三殿下也并不在意这些。
他这漫漫仙生,自他身边来来去去的女子不知几何,或是此种美态或是彼种美态,有如火的美人也有如冰的美人,但这些在他身边来去的美人,其实于他而言全没有什么分别,一人是一万人,一万人是一人。
女子,不过就是那样罢了。
然而他还从未有过一个妹妹。
三殿下自己也有些奇异自己今日的反应,为何会为了让那小姑娘收下那座牙雕小仙,就提议要做他哥哥。他其实从前并不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一直在一旁佯装打瞌睡的老掌柜终于睁开了眼睛,脸上堆笑向他道:“那位小小姐可真有眼光,一眼便挑中了三公子最得意的作品。老朽记得那牙雕小仙当初可费了三公子不少功夫。”
他的右手停在那牙雕小仙方才摆放过的位置,手中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敲桌面,心中不置可否地想着,哦,或许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因此成筠一见着公主们就要闹头痛,比起他这些异母的亲妹子来,似成玉这等宗亲之女的郡主他瞧着还要更顺眼些。是以本朝公主们,泰半不过枉担着个公主的虚名罢了。
不过凡事总有个例外。十九公主烟澜便是皇家的这个例外,连一向对自己的公主姊妹无甚好感的成筠,对烟澜都以另眼看之。
十九公主烟澜生而不凡,说烟澜公主降生那一年,大熙朝正遇水患,山水下注,江河满溢,甚而有洪水灌入平安城中,但十九公主落地的一声啼哭,却使连日大雨骤然停歇,水患也不治自退。而待烟澜公主三四岁上开蒙进学以来,更是屡出惊人之作。譬如烟澜公主爱画,六岁时绘出一幅天上宫阙,当朝国师粟及一判,它还真就是天上的宫阙,自此又证出烟澜公主乃是个有仙缘的大福之人,先帝当日便将其封号定为太安,誉她为王朝之吉。
烟澜有福,但并非处处有福,她出生后不过一年她亲娘便病逝,此为一处无福;而她自生下来便身带腿疾,双足难行,此为另一处无福。
然烟澜她娘连淑妃虽死得早,她外家却不可小觑,她娘乃是老忠勇侯嫡亲的妹子。大熙朝开朝两百余年,开朝时太祖皇帝亲封的公府侯府伯府一代代传下来,泰半传到成筠这一朝都仅留了个壳子空有爵名,但忠勇侯府不然,烟澜的外家忠勇侯府在这一朝出了个二十五岁的大将军,连宋连将军。
是了,太安公主烟澜她直到成筠一朝,作为一个没爹没娘亲哥哥还是个恐妹症的公主,她依然是整个王朝风头最劲的公主,其实最大的靠山,是她当大将军的表哥。
五月二十八一大早,连宋带着烟澜在小江东楼喝早茶。
小江东楼的竹字轩临着正东街,街对面排布的全是读书人常去的书局和笔砚斋,笔砚斋后头是方游湖,岸上垂柳依依,水中有个小沙洲,时人称它白萍洲,白萍洲上时不时地会栖几只野雁孤鹤。
小江东楼建得挺高,竹字轩是楼中望景最妙的一处雅阁。作为王朝之吉,烟澜是大熙朝唯一一个出宫从不受限的公主,因此连宋每月有个两三日会带她来此处喝早茶。天步瞧烟澜颇爱此处四时的景致,便干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地将竹字轩定了下来。
正是巳时三刻,连三在竹字轩中助烟澜解一局珍珑局。街上忽起喧嚷之声,烟澜身旁的侍女待要去关窗,看连三的视线还落在窗外,一时犹豫,烟澜瞧见,顺着连宋的目光也望了出去。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数名少年吵吵嚷嚷地从街北口行了过来。十来个少年,皆头绑护额身着窄袖蹴鞠装,一眼便知是队行将参赛的蹴鞠少年。
新上来添糕点的小二刚当小二没几天,不大懂规矩,顺着房中二位贵人的目光瞧见窗外那一群少年,不由多嘴:“是日进十斗金啊!”
侍女正要呵斥,被烟澜抬手挡了,烟澜轻声问小二:“日进十斗金?”
小二终于想起来察言观色,他瞧房中两个侍女,伺候小姐的矮个子侍女是有些凶,但伺候公子的那位侍女瞧着却很柔和。而做主子的这位小姐,同他们这样的下等人说话时声音也又轻又软,脾气无疑是好的;棋桌前的这位公子,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棋子,一直偏头望着窗外,他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但他多嘴时也没见这位公子说什么,他想他脾气也该是很好的。
他就面朝着那小姐揖了一揖:“回小姐,小姐定是来自大富之家,才不晓得我们平头老百姓的乐子。平安城各坊都有个蹴鞠队,安乐坊的日进斗金和我们开源坊的日进十斗金一向的不对付,往日我们日进十斗金的老大玉小公子在京城时,每月他们都要同我们比一场。”
一提起他的偶像蹴鞠小霸王玉小公子,小二一时有些停不下来:“后来玉小公子离开京城游山玩水去了,日进斗金觉着没有玉小公子在的日进十斗金没意思,每月一场的比赛这才作罢。我前几日听说玉小公子重回京城了,估摸着他们立刻便同我们下了战书,所以今日我们日进十斗金这是应战去了!”
烟澜皱眉,轻细的声音中含了疑惑:“日进斗金?那是何物?日进十斗金?又是何物?”
小二一拍腿:“日进十斗金是我们的队名啊!”立在烟澜身后的矮个侍女嫌恶地瞪了他一眼,他当做没看见:“当初各个蹴鞠队起名儿的时候,其他各坊要么叫猛虎要么叫恶狼,我们开源坊的老大玉小公子觉得这些名儿太过普通很没有意思,就给我们队起名叫日进斗金了,这个名儿多好,多贵气!可安乐坊的老大胡常安事事都想压我们开源坊一头,竟偷了这个名儿先去蹴鞠会定上了,玉小公子一生气,我们就叫日进十斗金了。日进十斗金,比安乐坊整整多九斗金!”他朴实地比出了九根手指头。
那位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过话的公子抬了抬扇子:“你口中的玉小公子,”小二见他手中的黑扇朝着街上少年们的方向淡淡一指:“是打头的那位姑娘?”
小二探头一看:“是我们玉小公子。”他立刻就炸了:“我们玉小公子虽长得是太俊了,可一点不娘们儿,公子怎么能说我们玉小公子是个姑娘呢?小公子他踢球那个猛,”他比出个大拇指,着急地替他偶像辩白:“真男人!男人中的男人!公子你看他踢一场球你就知道了,你都不能信这世上有这么男人的男人!”
公子没有再说话,公子他突然笑了一下,收起扇子起了身:“那我去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