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妮,给我下来。”
三笠说着朝女性巨人的额头上踹了一脚。女性巨人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就好像在陌生的街道上闲逛时突然遇到了老朋友一般。三笠还是第一次见到阿妮露出这样的表情。在三笠的记忆中,阿妮总是露出一副无聊的表情。或者是一副仿佛在忍耐着什么似的表情。
在阿妮的眼中,三笠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从她的几缕头发之间可以看到刻在她右脸的小小伤痕。那个伤痕是从什么时候起跟着三笠的呢?阿妮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样一个问题。三笠身后的云缓慢地飘着。天空越来越远。当她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在空中不断地下落着。
一幕幕场景在朝几十米外的地面下坠着的阿妮脑海中浮现。就好像自己一直以来无意识地封存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记忆全都瞬间涌出一般。那里有自己曾经忘却的一些场景,还也有一些场景则是至今也没有忘却的。
在下着雪的黎明前踏着新雪和父亲一起前去训练的场景、在闷热的天气中戴着兜帽滴着大颗大颗的汗珠走在山道上的场景、在吹着凉风的小河边朝小河里扔石子的场景、在闲静的下午和同期生们一起训练对人格斗术的场景、在寒冷季节的午后在无人的图书室一边享受着温暖的阳光一边读书的场景、在下雨的日子里和父亲一起坐在暖炉旁一边喝着药草茶一边听父亲讲故事的场景......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浮现又消失掉了。
这也是其中之一——属于那些曾经忘却的场景之一——它只在阿妮的意识里出现了一瞬,在下一个瞬间又躲进了潜意识的黑暗之中。
※
这一天,对人格斗术的训练结束之后,阿妮正在厨房削着土豆皮。她从左手的篮子里取出那些凹凸不平长得很丑陋的土豆,用小刀削掉它们的外皮,扔进右手的篮子里。她一直重复着这些动作,直到左手篮子里堆成小山的土豆渐渐消失。
从训练场上传来训练兵们的喊声。应该是一期或者是二期下那些人。同时传来的还有附近森林里的鸟叫和虫鸣。夕阳透过开放的窗口洒了进来,偶尔吹来的凉风宣告着酷热季节的结束。
每到阿妮在厨房值班的时候她总是早早地过来干活(大部分时间都是给蔬菜削皮之类的),因此在其他人过来之前,大约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可以让她一个人度过。
在被夕阳染红的没有一个人的厨房里,一边听着训练兵和虫儿鸟儿的喊叫声一边默默地给土豆、胡萝卜和洋葱削皮。当手感到劳累的时候就朝窗外看一看,眺望着在树枝上嬉戏的鸟儿的样子。看了一阵之后又继续削皮。阿妮很喜欢这样的时光。
当三笠来到厨房的时候,阿妮已经给第七个或是第八个土豆削好皮了。
门突然被静静地打开,三笠踩着仿佛猫一般轻柔的脚步走进了厨房。她朝厨房里环视了一下。看到阿妮之后又轻轻地将门带上。
阿妮的脑中有些混乱。今天应该没轮到三笠在厨房值班才对。今天和她一起在厨房值班的应该是萨莎·布劳斯、柯尼·斯普林格、米娜·卡罗莱娜、汤马斯·瓦格纳还有马尔科·波特。里面并没有三笠的名字。肯定没错的。
“你在干嘛?”三笠问。
“正如你看到的那样,正在给土豆削皮。”阿妮回答说,“我今天在厨房值班。”
三笠朝阿妮手中的小刀看了看。就像是在目测敌人战斗力一般的眼神。
三笠·阿克曼——她总是能一脸轻松地完成所有训练项目,并且在每个科目中都能取得名列前茅的成绩。然而她并没有像艾伦·耶格尔那样想要杀死巨人的强烈愿望,同时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想要加入宪兵团的动机。她也不是像阿妮这样是出于某种使命才出现在这里的。在三笠的心中有个和其他人都完全不同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目的——那恐怕是和现实的利益得失处于完全不同次元的,旁人无法理解的,同时也是很微弱的某种东西。
这是阿妮通过之前对三笠的一番观察而得出的结论。优秀得令人震惊,而又无欲无求的少女。如果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敌人,那自然是最棘手不过的了。通过经验,阿妮已经预想到了这样的结论。因此阿妮尽量不让自己接近三笠。然而对方——或许是出于某种明确的目的——却主动接近了自己。此时的阿妮觉得自己应该慎重行事为妙。
“你怎么了?”阿妮向三笠问道。她尽最大的努力不让心中那一丝微小的紧张显露出来。
三笠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把窗子关上了。训练兵和鸟儿虫儿的声音显得更加远了一些,凉爽的风也被关在了外面,洒进房间的阳光也弱了一层。她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一枚戒指,并举在了面前。就像是写给知心友人的信件第一行中所表现的那样。
她见过三笠手中的那枚戒指。阿妮把小刀换在左手,把右手轻轻地伸进胸口的口袋里。口袋的扣子掉了,口袋里面放着的那枚戒指也不翼而飞。
“这是我在练兵场里捡到的,”三笠依旧举着戒指说道,“应该是你刚才在训练对人格斗术的时候不小心掉的吧。”
“这的确是我的东西。”阿妮说。紧接着朝三里伸出手:“谢了。”
三笠并没有把戒指放在阿妮伸出的手掌中,而是用手弹了一下戒指上的机关。戒指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伸出一排刀刃。那刀刃十分细小,看起来一点也不结实。
“这是什么?”三笠问道。
“防身用的机关。”阿妮说。
三笠朝从戒指中弹出的刀刃看了看,又把视线移回阿妮的脸上。或许是她回答得太快了。
“防身用的机关,”过了一会儿三笠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你那么擅长对人格斗术,我觉得应该用不着这种东西吧。”
“有时候只靠格斗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如果连你的格斗术都解决不了问题,那我觉得这种东西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阿妮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三笠的脸。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可以称作表情的东西,因此从她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感情。“你想说什么?”
“我不是想说什么,也不是想听你用‘防身用’这种说法糊弄我。”三笠说,“我只是在问你,你为什么要随身携带这么一个危险的东西。”
哎呀哎呀,阿妮心想。只靠格斗术解决不了的问题指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要小心谨慎。再怎么小心也不足为过。
“这是我父亲......我父母送我离开故乡的时候送给我的。”阿妮说了一个谎。
三笠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盯着阿妮看。似乎是在阿妮的语言里寻找着什么微小的漏洞一样。同时她又朝阿妮手中的小刀瞥了几眼。
阿妮也注意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地握住了小刀。刀柄和自己的手指仿佛都已经融为一体一般。然而她还不能将这把小刀从手中放下。
在紧紧关闭的窗外依然传来了训练兵和鸟儿虫儿的微弱声音。那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跨越千山万水传到这里的一样。
“我父母相当爱操心,”阿妮谨慎地补充着,“你也能理解吧。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作为父母自然想让她带上一件可以防身的东西。哪怕那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你父母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我没有父母。”三笠回答道。简洁的话语就好像是在朗读教科书上的一行字一般。里面没有任何感情。
阿妮想起三笠是来自于希干希娜区的。胸中突然感到一丝痛楚。虽然有些犹豫究竟该怎么做,然而她还是要问出那个问题:“是被巨人杀死的吗?”
“不是被巨人杀死的。”
阿妮一直在等着这句话的后续,然而三笠却什么也没有说。这沉默似乎强有力地宣告着她再也不想提及这件事。从这种反应中也不难猜出在三笠的身上有着某种黑暗而残酷的过往。
“是嘛......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阿妮道歉着。
三笠静静地摇了摇头。漂亮的黑发柔顺地飘动着。紧接着她收起戒指上的刀刃,并把它递给了阿妮。
阿妮说了句谢谢便接过戒指。“那么,你为什么对这枚戒指这么感兴趣?”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戴着这么危险的戒指和艾伦一起训练对人格斗术。如果在训练中刀刃不小心弹了出来,艾伦是会受伤的。”
“原来如此。”阿妮不露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她将手指一根一根地从小刀上剥下,把小刀放在了桌面上,并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掌心渗出的汗水。“你放心吧。这相当于是我的护身符,我不常戴在手上的。”
“那就好。”三笠看了看装在篮子里的那些还没有剥皮的土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接着她便迈出脚步,打开了厨房门。然而她并没有立刻走出去。似乎是她脑海中某个角落的某种疑问把她留在了这里。三笠又回过头对阿妮说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今天我在厨房值班。”
“不是,我是问你为什么会来到训练地?”
阿妮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或许已经有些来不及,她还是耸了耸肩膀。并用尽量开朗的声音——然而还不能过度开朗——说道:
“和其他人一样。我想去宪兵团。我想在安全而舒适的环境中生活。和你完全不同。”
三笠死死地盯着阿妮。似乎要把她的内心深处都要看透一般。
就在这时,阿妮终于意识到。恐怕三笠已经有过杀人的经历。她那双深邃透明的眼睛就是曾经亲手了结过别人生命的眼睛。阿妮也曾见过一些有着这样眼睛的人。
“我大概能猜出阿妮你是想去宪兵团,”三笠说,“然而你这么做却不是因为想要在安全而舒适的环境中生活。”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插图】
“其他人要么是因为害怕巨人而想要逃离它们。要么是想要得到奢侈的生活。”
“还有人说想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国王来着。”
“然而阿妮你应该和他们不一样。”
“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才想去宪兵团的?”
“因为你不得不这样做,”三笠干脆地说,“我觉得是这样。”
哎呀哎呀,我就知道不该接近这个家伙。阿妮说:“你太抬举我了。我只是想要过奢侈的生活而已。”
“我感觉阿妮你似乎一直在忍耐着什么。”
“忍耐?”阿妮重复着,“我在忍耐着什么?”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阿妮用鼻子哼了一声,静静地摇了摇头:“是啊,你说的没错。”
接着她便朝窗外望去。刚才一直在枝头上互相嬉戏的小鸟已经不见了踪影。或许它已经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亦或是自己该回到的地方。阳光和刚才相比也弱了许多,窗外已经是一片浓浓傍晚的气息。风静静地吹过来,树上的叶子随之摇晃着。
“阿妮,你心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阿妮将视线移回三笠的身上。接着又耸了耸肩:“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些秘密。我的秘密和他们的也没什么不同。”
三笠想了一阵。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又改变主意似的把那句话咽了下去。
“我说三笠,”阿妮用戒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说道,“这东西虽然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我也不能轻易把它丢掉。”
“因为这是父母给的东西。”
“哪怕没有这层因素也一样。”阿妮说。紧接着又继续说了下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因为这是出于某种用处——哪怕是多么微小的用处,不被任何人关注的用处——而制造出来的,在这样的事实面前,我无法让自己变得冷酷。这或许就是我心中一直抱有的问题吧。”
三笠看着阿妮手中的戒指:“但这东西可能在只靠格斗术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派上用场。”
“没错。可能在只靠格斗术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派上用场。”
“希望你今后不会遇到这样的状况。”三笠依旧面无表情地,用她不含有任何感情的声音说道。接着她便悄悄地离开了厨房。动作轻柔得和她进来的时候一样。
阿妮朝被三笠离开时随手关上的门看了一会儿。窗外洒进一片橙色的光芒,在阿妮和门之间的地板上照出一块光斑。训练兵和鸟儿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能听见的只有虫子的叫声。
我也这样希望,阿妮朝着紧紧关闭的房门忽然说出这样几个字。或许她也是朝着自己说。真正地,从心底祈愿。然而,阿妮想。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就像死亡一直在向人们迫近一样,这一天的到来也是无法避免的。
阿妮深深地呼吸着,将戒指放进了自己胸口的口袋中。之后便有些心血来潮地打开了窗子,任凭静静的风吹进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阿妮多么希望这风是从墙壁外面吹进来的。同时希望那一天离自己越远越好。
那是849年,酷热的季节刚刚结束的时候,在某个有着静静凉风的午后,在阿妮和三笠之间发生的一件小事。
※
“阿妮,给我下来。”三笠说着朝阿妮的额头上踹了一脚。
或许只有三笠才能做到这一点。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在朝几十米外的地面下坠的时候,阿妮看着渐渐远去的天空,在杂乱的思绪中,这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