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女将帘栊高卷，便可见庭砌无垠皓色，素草寒生，如若欲散的晓星。）
（室中探入几束清盈雪光。茕然跽坐于檀木矮几前，摛毫正誊经文——惯侍左右的寿妆楼小侍大抵都悉记这一不成文之矩：每近故楚国主冥诞，总毋敢打搅，皆以敛声屏气之行止，心照不宣地将此方阒静画堂铸成一面无痕的镜。）
（俄而闻风触楹，糅杂靴履渐近之跫音；菩心倾身偎近，喁喁告是清河侯来问安。笔宛然折下最后一横钩，掀睫笑对帘外俟候的少年郎）
重青。昨日初雪，可还记得添衣？（眉目尚是一贯的澹静，复赓一句为人母应有的牵念，）你开牙建邸不久，离了阿娘，处处要知晓自己照应些。

昨日落雪，簌簌然地，到夜半方止。今晨起时，果然在院里积了寸厚，汴梁一夜入冬。
雪霁后的宋宫格外安静，至寿妆楼前愈甚，直到奚女挑帘迎我入内，柔而清泠的问询声响起，仿佛才为殿中注入一丝鲜活气息。
“俱添了的。”颔首以应答，“我已不是孩童，阿娘无须为我过多惦念。”
窗外玉沙覆地，映着日光射进殿里，照得这间冬日画堂分外明亮。也看见她面前小案上，一纸墨迹尚未干透的经卷。
“雪光伤眼，不比寻常明光，您该仔细自己。”

（将瘦笔暂置，闲闲挪来镇纸的玉，压住被风徐拂、略见縠皱的澄心宣，抬颌示意他与对案同坐。小轩窗下，瓶中几枝神姿贞秀的梅，乘机在年青王侯的肩胛上钤出斗折孤逸的玄影。）
嗯，（鸦睫略垂，仍饰并唇畔淡而柔的笑意）你阿姊这会儿正在习字呢。不若便多留几时，一道用午膳罢。
（棂廊间幽栖着寂蔑的音尘，使虚澄的雪境显得分外明彻。翠色淡扫的眉黛稍抬，）阿娘还有桩事，想交托你代劳呢。

殿内暖融，短暂片刻里已足够消去我一路挟风而来的寒气，解去狐氅，于她对案落座。也将那卷经上的端正小楷看得更为仔细，我恍然想起，她契如金兰的故主就埋骨在这数九将启的时节。
因故从善如流，亦不吝啬在她面前流露丝许少年习气，眉染薄笑，调侃似的，“我有几许时日不见阿姊，不知她长高些了么？”
也直视去，应她后半未尽之言，“阿娘但讲便是了。”

（也许，人只会眷念当世的一个玄冬——自此后，再是兆丰呈瑞的盈尺雪，也只使得纨袖惭冶，玉颜也掩姱。我惟有抚览扼腕，为行行已远、重逢无期的故人悲遥自弭。）
（听罢重青趣言，反略将檀唇抿出笑弧，是作今日鲜有的欣悦了，）好么，竟揶揄起你阿姊来，
（将茶盏轻揭，如是假作嗔一句，复归正传）你知道，故楚国殿下的祭仪将近了。从前阿娘职任司籍时，都是向大娘娘求了恩典往大相国寺祈福进经的，而今却因嫔御之身，反倒不便开此特例了。
（语调犹有刻意的松快）只好——劳我们清河侯殿下走一趟啦。

“我晓得了，自当尽心。”
点头相应。母亲的泰半人生大约都与楚国有关，这使我与这个名字也从无陌生。尽管我从未见过，因此并无法勾勒她是怎样一副风致，但想来必然如冬之日、如夏之云，否则怎么值得多年后仍有故人为她殷殷怀缅。
又问，“阿娘有甚么须我捎带去……或从宫外带回来的么？”
璧日明辉洒落，照亮她颊侧两湾浅浅的笑靥。
“譬如南北铺子的樱桃煎、或樊楼的雪花酒，阿娘觉得，阿姊会欢喜什么？”

是谁同我讲过，只要还没有被忘记，就不算真正地死去。芳魂早逝固然扼腕，但这样看，或也称得上一句幸运。
将她的话仔细记下，一时不解，“……因何不留名？”
我在宋宫的许多年里听惯了这声叮嘱，却因目下已然离宫，随心所欲，也对阿姊稍稍回护。
“偶一两次而已，想来不妨事。”

（犹轻垂一双慈悯若观音的妙目，轻纵黛眉，思绪远到永泰旧历、燕宁轩窗下，我与楚国共摩空赋、同醉月觞的雅趣来，笑靥遂不觉中更深）
故楚国殿下芳逝后，便嘱将邸藏宝器，馈于大相国寺，（我不过是，稍加垂爱她所眷怀的人间，）相比之下，我所行不过是小事尓。况且——寥寥善举，并不需教天下人皆知罢，不过盼她在天有感而已。
（低颈轻叠鸾笺）你倒很知道疼你阿姊。

她仍在笑着，眉也弯起浅浅弧度，但我分明听得出其中缅想。少顿，也只答出一声晓得了。
继聆后言，轻轻笑，“我只这一个阿姊。”
又与她闲话二三句，未几，及阿姊习罢字，同用午膳，才告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