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四姐要比抒姐姐的脾气好一点，也好相处一点——从称呼上就能看出来了。在府上的时候我没什么机会同她们二人多来往，直到二哥在我收拾细软入宫前拍着我的肩膀嘱托我不忘乔家大团结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这一趟不但是去嫁人的，也是去投奔亲戚的。
结果出师不利，一趟就把亲戚得罪了。
我抱着一只锦盒在四姐的宫门口转悠了几圈。
“哎呀，她怎么还不醒嘛……”
宫人问我为什么不叫人通报，就这么干等？
我一抬脚，踢了块小石子，叫它滚到树根去。
“要是通报完了四姐还叫我在这儿等，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嘛。我等她醒了，一推门，欸看到我在这儿，多惊喜！”

（ 赶了巧，永延堂上半点脸面都没给皇后留下，一通挤兑讥讽下来，还得了晋婕妤的旨。日头好，心里也舒坦，自然乐得一觉多睡了会儿，睡前便有人来禀殿门外有徘徊犹豫的身影，只抬腕勾了帘，眼皮都懒得掀 ）：我困了，且让她等着吧。
（ 近冬的天捎着寒，拥着锦衾一觉好眠，直到午后醒来，闻说乔六还在门口站着，便帔了玉色罗裙，上头勾着繁复秀灵的雀，环着暖炉倚了座，才免了她门口受冻的苦。眸一抬便是小娇娘子讪讪的笑，也一并笑哼出声来。 ）
：怎么，乔采女竟认得绫绮的路？还以为阖宫上下远有别的好去处，要我看，仙居殿就很不错，或者拾翠殿的熹美人大概也喜欢你，实在不行——蓬莱也不失为好去处，你以为呢？

“啊……”
屋内外一冷一热，我吸了吸鼻子，脑子也被冻得清明，很快意识到四姐压根没惊喜。没惊也没喜。
那就是生气了。
我不由垮了脸，在心里唉声叹气了一番，而后恹恹地答：“也有没有嘛，我平日都不出门的，去永延堂都走丢了三回才找到，也就只认识花洲花汀这两个地方；四姐你不好把我往别人那里送的……”
“你看！”
我将盒子往前一举：“道歉的礼物都带来了，我心很诚的！”
似乎是担心她宫中的奚女要过来接，我又很快将锦盒藏到了身后，重振旗鼓，冲她讨好地笑了笑：“四姐……再给我一次机会嘛。”

（ 我不必对她刻意掩去自己的情绪，一是以为名儿前她冠着与我相同的姓氏，且如今身居采女，我不必防她，二是因为她入宫前乔家已经捎来了信儿，告诉我有这样一个心思纯至的妹妹将要来与我作伴。 ）
（ ——第三，若我今日对她和颜悦色以待，便真的会叫她以为我是副和善纯良的性子，好说话，能容她事事都不计后果，率意而为。 ）
：其实那日出来，你若问问这几位，保不定就会告诉你路怎么走，都是热心肠的人，也没有拒你不见的理。
（ 掀开眸，正了身，瞧奚女引她上座，看一盏正温的茶。我想着该如何叫她听话，恰恰间春酌启了帘儿，手上捧着的是从司苑司挑来的千叶百合，出声唤之停下，将那支亭亭奉于我眼前的案上，玲珑莹润的指尖触上娇嫩的瓣，唤乔六近前来。 ）
：你瞧，多好看的花，偏生了旁枝，放平日里，得等到下人修好了才能送上来的，既然今日你在——
（ 银剪递上，乌色灵眸往上一点，是鼓励她动作 ）：便帮我剪了吧。

她甚至帮我想了如此万全的法子……我不禁担心今日没办法将人哄好，更怀疑四姐是不是铁了心要将我往外人院子里送。
毕竟从前在府中的时候，我是没有胆子主动去花洲的，总要找几个人结伴同我一起去。而进宫后我才对这两位没见过几面的阿姊有了些同气连枝的依赖感。
因而她叫我凑近去看花的时候，我没疑心，就过去了。
她递过剪子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就没敢接。
还朝后退了半步。
“使不得！”
我知道这时候我在她眼里就是那条旁枝，这不就是煮豆燃豆萁嘛？
“四姐你……不喜欢带旁枝的花是吧？我喜欢啊，多……多茂盛，多好看！要不这样，正好我在，你把这花送我吧！”

（ 捎来的信中说她心思至纯，我瞧不假，譬如眼下若是换了别家的女儿，约莫是话里绵柔地转上两圈，服软、或是开脱，总有自己讨人欢心的法子。兰宫里的聪明人太多，一颗玲珑心恨不得掰开去用，支颐慵然垂眸瞧她毫无防备地上前，又被几句话唬在了原地 ）：好啊。
（ 妃唇启出笑，正了身，肘抵身侧绣五团祥云纹鹅绒软枕，眸光定定地描摹着眼前的小娘子，我隐约从她身上，瞧出了几分乔二的影子。 ）
（ 当真是亲兄妹。 ）
：可东西给了你，我又能得到几分好处呢，总不能让我的人白跑这一趟，对吧？

她没拒绝，那便是还有转圜的余地，我兀自松了口气，便打算伸手将那盆花端走。
隐隐地，我总觉得我来见四姐的这一趟已然超出了赔罪道歉的范畴了，尤其是这盆花，就像是她特意给我挖的一个坑，我没跳，不过顺手给自己挖了另一个坑。
这叫我方才那一口气又提了起来，不上不下地卡在了胸间。
“四姐怎么体贴旁人比体贴我还多啊……”
我有些丧气，小声抱怨：“她们白跑一趟就不行，我白跑一趟就行。”
伸出的手也没去碰那盆花了，而是从身后摸出来那只捧了一路的锦盒，正摆在了花旁。我绕到了桌案另一头，磨磨蹭蹭将锦盒打开——就在这个当口，我心情又好起来，眉眼上也重新带了笑，很得意地对着她献宝：
“四姐你看这个，乔家的镇宅之宝！怎么也值个……千八百两的。我离府之前祖母叫我挑件宝贝走，我趁人不注意偷偷拿的，他们都不知道……这可比一盆花宝贝多了吧？我们来交换，你绝对亏不了。”

（ 乔二带出的小娘子，不仅眉眼和他有些相似，这说起话来一张伶俐的嘴更似。诚然那日我与他相谈的氛围堪称和睦，甚至带有些许坦诚的意味，那时我以为身在乔府的时日无多，抒只身留在兰宫之外，等着我去托付她的未来。如今想来，只能作天意如此，那日我不会想到抒会紧追上我的步伐，也不会想到，乔二会将自己同胞的阿妹送入宫门。 ）
：我若对你不算体贴，这会儿能容得你站在这儿与我说话？小丫头，我对你尚留着情呢。
（ 漫不经心地掀眸对上她一双澄澈明净的眼，檀唇启出的调也是徐缓慵然。兰宫诸妃对乔氏的议论声自长庆七年春起从未停过，那些个风声绕过一座座红墙，尽数汇往绫绮，以作我闲事赏听的乐趣。不过一年，册才人，晋美人，再擢婕妤，那些个淑丽曼妙的人儿费尽心力，不外乎求一个不落人后，如今眼瞧着乔氏如登青云，谁又能甘心，说一声毫不在意。 ）
（ 轻裹蔻色的玲珑指尖探出蜀袖，触及盒上绚烂纷丽的纹理，里头再置一方绢帛，垂眸睐之，便知她那镇宅之宝之言或有夸大，可盒中之物即便隔着轻薄素帛也可观赭赭殷红，其色莹润，便知确是顶好的鸽血石——乔家人对于这位乔六娘子，确是有着十足的宠爱。 ）
：当真要换——？
（ 她如献宝，捧着锦盒上前以供我瞧清盒中之物，方才还凝着眉一副闷闷模样，转眼便舒展开眉眼，笑得生动灵巧。这般不算平等的交换，我应当予她最后的考虑，于是眸光收回，重新落在她身上 ）：那你可太亏了。

她说且对我留了情，这我信，毕竟我今日敢往虎山行，便是赌着她的态度才有恃无恐的。
但这句话叫她说出来，又跟我自己脑中想一想全然不同。我本能地想像在家中一般对她撒个娇，结果一抬眼，又瞧见了满屋子的人，我想我入宫之后实在是被迫收敛了许多……
“我知道，”于是我只能小小地表达一下：“四姐是最好的。”
她看见盒中的东西时，面上十分平静，根本没有我当初那般大惊小怪。我没有再看那块玉石了，反而盯着她的神色，生怕她说不喜欢，不要。
幸好没有。
我有些得意，同她说：“送给四姐怎么能叫亏呢？你看啊，咱们家里的宝贝，放在你这里或者我这里，不就是左手倒右手，一样的嘛。”
鸽血石究竟有多名贵，我不知道，但是我记得这个物件在府上的时候，二哥好生惦记过，一直说卖了可以换好些银子。后来他也没卖，只是见到我向祖母讨来后，同我说了一段刚编的故事。
他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嘱咐我将东西放在自己手上倒不如送给四姐她们，一来做人情，二来不至于给自己招祸。
这一点我自然是不会跟四姐说的，我只是觉得这块玉石耀眼艳丽，与她更相配一些。
“怎么样，四姐喜欢不喜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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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六鬼机灵着，这样的想法自永延堂便已然萌芽，可这样的机灵又与那些个藏匿不与人知的心思不同，没有九曲心肠，却也可称得上玲珑，话语间偶尔失了分寸也有迂回的余地。眼下她又是送礼又是赔罪，若是还摆了一副冷脸，倒像是我苛待了她去。 ）
（ 我自是不会知道小丫头费了如何的劲儿从家中求来了这样的好东西，也不去问，既然那日永延堂上心中已有定数，为何不将这鸽血石送去蓬莱，亦或仙居，她送得慷慨，我便也唤人纳下，成全她请罪的诚意。 ）
：你的心意，倒比这鸽血石难得。以后记清楚了来绫绮的路，莫说是我不曾告诉过你。
（ 窗棂外长风呼啸，也难得她愿意在外头候着，吩咐人为她备上手炉，又在她脚边重新升起炭火 ）：此时送你回去倒更像是我不通人情了，待会儿用过膳再走吧。
（ 膳毕，月华初上，遣人将之送回珠镜。于我而言，这已然是极为难得的体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