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灵鹫相误(下)
令狐冲看着怀中的人,熟悉的体香再次袭来,一如那雪夜山洞中的拥抱,可这体香中却分明夹杂着一丝血腥,那代表着杀戮的味道生生让他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这与血腥混杂的体香让他面前的东方不败与脑海中的东方姑娘融为一体,也打破了他的最后一丝幻想。原来,师傅和盈盈所说竟皆是事实。
他伸出右手,重重地将东方不败从他的怀里推开。他内心已经不抱希望,可是,他还是想听她亲口告诉自己真相。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令狐冲似是心有不甘一般问道。
“是。”东方不败不解的看着他,眼含泪水,却还是如实回答。
“他们,是无辜的。”他轻声说道,内心已如死灰。
“那又怎么样?我不杀他们,他们都会杀了我。”她不顾心中的委屈,无力地辩解。被余沧海一件贯穿的右肩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可也终究难及她心痛的万分之一。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人吗?我都是因为你。”她委屈地说着。
在那灵鹫寺的冰窟中,她的心性已然连一只冰蛾都不忍伤及,就连寺中的方丈都说她已生佛心;在下山路上,她看到临产的孕妇,便忍住与令狐冲相见的急切心情而选择出手相助。若不是当时的善念,她也不会与上山救人的他生生错过,更不可能因岳不群的一句谎言相信令狐冲已经身死,从而心性全毁,一心想要为他报仇而大开杀戒。
令狐冲微微摇头,决绝一笑。他不敢相信眼前人所说皆是事实,可是他又不能不信,口口声声说是为他杀人,所伤却明明是他甚至都未曾谋面的无辜弟子,原来他的东方姑娘,就是那个杀人无数的东方不败。
“我承受不起,这么多人因为我而死,还不如让我自己先死。”是啊,是如何狠毒的爱意才要殃及如此多无辜的性命呢,他不敢想。
“我的心里只有你,除了你任何人在我眼里都没有用。我对你一番真心,你却还要责怪我。”东方不败幽怨地看着令狐冲,那双被泪水浸润的眸子后面,是一颗已经碎掉的心。
她不知道为什么连那灵鹫寺中的几个小和尚都能堪破这正邪之分,与她交心,而她最在意的令狐冲,却偏偏被这正邪二字死死困住。只因为她是东方不败,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他们的感情,连同他自己在那雪夜山洞中对她的承诺,他都可以弃之不顾。
“对,我是邪魔外道,我杀人不眨眼,而且我还会杀更多的人,你能拿我怎么样?!”
“我会杀了你!!!”
听闻此言,东方不败愤而转身,运起内力,顷刻间,一柄青城弟子的利剑便飞向了令狐冲的手中。他接住利剑,剑尖直直地指向眼前女子的脖颈。
“我再问你一次,这些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是。”
“我师傅师娘,也是被你所伤?”
“是。”
“定逸师太是不是你杀的?!”
“我说不是你会相信吗?!反正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邪魔外道,你杀我啊,你不是想要维护名门正派的声誉吗?你杀我呀!!杀了我一个就不会再有人死了,杀了我这个大魔头从此以后就天下太平!!你杀我呀!!我叫你杀我呀!!!”
东方不败声嘶力竭地喊着,泪水已经溢出眼角,无论如何,她不相信眼前的人会对自己刀剑相向,更不相信那个在雪夜山洞里和自己互定终身的恋人竟真会忍心杀了自己。
令狐冲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女子,心中陡然升起无尽的愤恨,为何自己的东方姑娘竟是面前这个十恶不赦的东方不败,为何自己再不能与她厮守平生。
他不知道答案,他也不想知道答案,他觉得自己眼前只剩下了浓浓的恨意,而那一袭红衣的身影哪里是什么姑娘,分明是当今为祸武林,滥杀无辜的魔头。这魔头不仅以他为借口带走如此多无辜的人命,更是玷污了他心中善良澄澈,冰魂玉魄的东方白。
他不能接受眼前的魔头夺走那个情真意切的东方姑娘,那个自己的一生挚爱。
他握紧手中长剑,大喝一声,集全身剑气于一点,生生贯穿了东方不败的左肩。银白的剑刃从东方不败的背后穿出,浸润了她的鲜血,变得红白相间。
一剑下去,令狐冲却突然感到耳清目明,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清晰起来,哪有什么魔头,那被自己一剑贯穿的女子分明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东方白。
此刻的她眼含泪光,看着那柄刺入左肩的利剑,脸上的表情不仅痛彻心扉,更充满着被背叛的难以置信。
“我不是故意的。”令狐冲语无伦次地说,他不能相信自己竟真的刺出了这一剑。
东方不败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了,她多么希望眼前刺她一剑的人不是令狐冲。
她迎着利剑向走向他,贯穿左肩的利剑仿佛此刻已经与她无关,那穿越琵琶骨的剑刃与她的血骨摩擦,锵锵作响。
她只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拼命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懊悔或者悲伤,来说服自己他只是迫不得已。可是,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令狐冲微微摇头,眼中满是祈求,仿佛刚刚刺出的那一剑真的只是无心之失,仿佛他只要道歉,她就会原谅自己。
他如今方才看清,那血腥味来自她右肩先前的伤口,同样是被一剑贯穿,想必是那余沧海所为。他终于回过神来,以东方不败武功之高,怎么可能会被区区余沧海和几个青城弟子伤及,更何况是一剑贯穿右肩?而若是她真的痛下杀手,死去的又何止是这几个青城弟子,恐怕是余沧海自己,甚至连他师父师娘也性命难保。而刚才看他们三人的情况,明明是无一人重伤。
想到这里,他不禁想上前抱住自己的东方姑娘,关切地问她方才经历了什么,为何会沦落到此种境地。
可是当他看到那深深刺入左肩的一剑,终于明白,原来伤她最深的人,是自己啊。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又想起那一晚,他被田伯光打得遍体鳞伤,她带他去医馆治疗,仅仅是大夫缝合的针法便让他痛得大呼小叫,她一边教训大夫,一边还要为他唱歌缓解疼痛。如今,她双肩皆被利剑贯穿,可却未喊一个痛字,甚至要迎着利剑走向自己。
她感觉不到痛吗?莫再自欺欺人了,必然是那深入心神的悲伤,已让她无暇顾及伤口传来的疼痛了。
那是怎样的悲伤,才能让她对这样触目惊心的伤口熟视无睹呢?
东方不败咬紧牙关,推出一掌,剑刃离体。令狐冲手握长剑,跌坐在地。她失魂落魄地看着令狐冲,跌跌撞撞地退了一步,似乎就要往后倒下去。
“说我负天下人,你们天下人又何曾善待过我。”
“连你都跟他们一样。”东方不败看着令狐冲,万念俱灰地说着。
是啊,自她进入武林,成为人人闻风丧胆的神教教主,江湖中人可以负她,神教教众可以负她,知心手下可以负她,天下之人皆可负她,她从未退却,也从未认输。
可是她却未曾想过,连你令狐冲,有一天,也会负她。
“令狐冲,从今天开始,你我恩断义绝,他日江湖再相见,我们就是陌生人。”她一字一句地说,这短短的一句话似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心力。
她又想起那夜在深山破庙里,自己几乎倾尽全部内力为令狐冲疗伤,那时的自己损耗之重,怕是自身入武林以来绝无仅有,可不知为何,心中竟是淡淡的甜蜜。可是如今,她的功力在灵鹫寺的冰窟中不但全然恢复,还大有精进,但是却觉得仅仅是说出刚刚那一句话,便让她筋疲力竭,天旋地转,浑身如坠千斤。
在他捅出那一剑之前,自己还幻想着一切都能解释清楚,他们终能冰释前嫌。可是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不管她如何不甘,她的所有付出,只换来他无情的一剑。
她决绝地转身,运起轻功,身法凌厉,绝尘而去,那一袭红衣刹那间便消失在树林里。
“冲哥。”任盈盈向跌坐在地的令狐冲跑来。
令狐冲没有理会任盈盈,只是起身朝东方不败离开的方向拼命追去。只是以东方不败全力所施展出的轻功,速度之迅捷,又岂是他所能够相较的。
“冲哥!”任盈盈见状也追了上去。
他追到一处遍布鹅卵石的河滩,终是不见了那人的身影,他跪倒在地上,发疯一般拿起河滩上的石块向水中扔去,好似只要这般,便能忘却心中的痛楚,发泄满腔的懊悔。
如果,他刚才能听她道出实情…如果,他没有听信师傅和任盈盈的一面之词…如果,他在最后一刻没有刺出那一剑…可是现实,没有如果。
“你真的爱她吗?!”任盈盈不甘心地问道。
“闭嘴!!!”令狐冲指着任盈盈,满腔悲愤。
“你的反应,已经告诉我答案了。如果你没有那么在乎,你不会痛。如果你没有那么在乎,你不会难过。”
“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我也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但我只想告诉你,在你痛苦的时候,不是你一个人在痛苦,你明白吗?”
令狐冲看着任盈盈,眼中皆是无奈。
“那你放心吧,我不会一蹶不振的,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忘记这些。”
言毕,他抛下任盈盈,独自往回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又想起当时,任盈盈带着自己和任我行在梅庄大厅相见,彼时他已经练成吸星大法,逃出囚室,性命得保。任我行大喜,与他坦言先前和任盈盈一起利用令狐冲逃出地牢的计谋,心中有愧,要将任盈盈许配于他,只要他答应,便可获得完整的吸星大法,功力大进,更是能与任我行结拜兄弟,当上日月神教的副教主。
绝世神功,至高权力,皆在他一念之间。可他却微微一笑,将之回绝,说自己已然心有所属,似乎任盈盈的美貌以及任我行所许诺的那一切,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枚连半壶美酒都不值的小小铜板。
他那时的笑意却是真实的,因为他知道他的东方姑娘还在等他,他如今内伤稳定,性命无忧。他终于可以履行那雪夜山洞中的承诺,与她厮守一生了。
可是谁能想到,他们再次相见,他的东方姑娘等来的不是恋人间的甜言蜜语,卿卿我我,而是那无情的一剑。
然而,即使如此,那师傅口中的狠毒魔头,也不忍出手伤他么?
······
令狐冲的思绪终于从那日收回,忘了吧,忘了吧,他对自己说着。那一切不过是一场美好的幻梦,正邪终究不能两立。
虽然他知道东方不败坠崖之后并未身死,还去恒山逼他一同迎娶盈盈和仪琳,可是那又如何呢?
虽然他如今听了慧能几人的话,对正邪再无先前那般执念,可是这又能如何呢?
当日他在恒山拼命寻她,想要听她解释,她却再不愿面对自己。是啊,自己的所作所为,早让她对自己再无半分眷恋了吧?
那日在黑木崖上东方不败来与他诀别,她说此生不会再见面了。希望她真的放下了江湖霸业,爱恨情仇,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与世无争地度过余生吧。
任盈盈此时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令狐冲,轻轻地说道:“冲哥,不要再想她了。东方叔叔早已经放下了,你念念不忘又有什么用呢?”
令狐冲转身看着任盈盈,发现不知为何,她现在的脸色十分苍白,眉头紧锁,额头上已经生出了细密的冷汗,似是在忍耐着什么痛苦。
“盈盈,你···”
任盈盈环视四周,那痛苦好似愈发明显,只能勉力开口:“冲哥,如今到了这片熟悉的林子里,看着你这幅样子,我心里不知为何好生难受,好像有人狠狠刺了我一剑一样,心痛得说不出话来。我们,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好吗?”
任盈盈知道东方不败为救自己献出了心脏而身死,她心中此刻正在跳动的这颗心脏,便是属于东方不败的。如今任盈盈来到这东方不败与令狐冲相误终身的树林,这颗心脏难免会有所感应。只是她却无论如何不愿相信万物有灵,更不愿承认人的情绪和喜恶皆会因换心而转移些许,只以为是东方不败的鬼魂在暗中捉弄于她。
她心中暗道:“东方叔叔,你就算死了,也不愿意放过盈盈么?”
令狐冲看着任盈盈复杂的神色,心下不禁生出一丝疑惑,这里明明是东方不败和自己的伤心地,盈盈为何会对此地有所感应?莫非她那三尸脑神丹之毒得解,也和东方不败有关?他不敢再细想,只拼命告诉自己,自己已经负了东方不败,绝不能再负了盈盈。
想到这里,他出言说道:“盈盈莫要担心,许是你这身体如今还没大好,我看不如我们还是回黑木崖住上些时日,请平大夫再为你调理一番,这样我也能放下心来。”
话一出口,令狐冲自己却也分不清楚,他到底是想去找平一指为任盈盈调理身子,还只是希望能从他口中得知这解去尸毒的真相。
任盈盈听闻令狐冲所言,不禁有些感动,便强打笑容,应了一声。他们心思各异,也不敢再看对方一言,只无言地向山下走去。
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方。
清风拂过林间,只余树叶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