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梁思成在《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中则这样描述:餐风宿雨,两周艰苦简陋的生活,与寻常都市相较,至少有两世纪的分别。
巨大的城乡差别、阶层差别,民生凋敝,完全没有卫生可言的环境,战乱不息,随时还有性命之虞。1932—1937年,营造学社的成员就是在这样的境遇里“孤掌而鸣”。在乱世的喧嚣中,他们“放弃了他们盖洋房的好机会”,如行者般寂寞地穿行在山林、庙堂、乡村、江湖所构成的传统中国、被遗忘的乡土社会,虽四顾萧条,而不弃恒心,坚持着“一种别人不屑干、不愿干、不能干的事情”,个中滋味,已经不是辛苦二字所能概括。后来收集在《梁思成文集》第一卷、第二卷以及《林徽因文集·建筑》中的调查报告,就是当时这一份付出的明证,也是他们工作的意义所在。
1932年6月,梁思成赴宝坻县调查广济寺三大士殿:“那天还不到五点,预计开车的时刻,我们就到了东四牌楼长途汽车站,一直等到七点,车才来到。汽车站在猪市当中,北平市每日所用的猪都从那里分发出来,所以,我们从两千多只猪的惨号声中,上车向东出朝阳门而去。……下车之后,头一样打听住宿的客店,却都是苍蝇爬满、窗外喂牲口的去处。我们走了许多路,天气又热,不禁觉渴,看路旁农人工作正忙,由井中提起一桶一桶的甘泉,决计过去就饮,但因水里满是浮沉的微体,只是忍渴前行。”
1936年夏,林徽因去青州考察,途中写信给梁思成的妹妹梁思庄:“每去一处都是汗流浃背的跋涉,走路工作的时候又总是早八至晚六最热的时间里,这三天来可真是累得不亦乐乎,吃的也不好,天太热也吃不大下,因此种种,我们比上星期的精神差多了……整天被跳蚤咬得慌,坐在三等火车中又不好意思伸手在身上各处乱抓,结果浑身是包!”
1937年6月28日,刘敦桢往河北武安调查水浴寺,“行三公里雨骤至,避山旁小庙中,六时雨止,沟道中洪流澎湃,明日不克前进,乃下山宿大社村周氏宗祠内。终日奔波,仅得馒头三枚。晚间又为臭虫蚊虫所攻,不能安枕尤为痛苦”。旅途的劳顿还不是最难的,在这之后,还有更繁重、更艰苦的工作等着他们,那就是勘察与测量。郊野深山的旧寺古塔,风蚀数百上千年的梁柱,攀爬其上,随时有坠落的可能。莫宗江回忆,测量应县佛宫寺木塔时,“九层重叠,我们硬是一层一层,一根柱,一檩梁,一个斗拱一个斗拱的测。最后把几千根的梁架斗拱都测完了。当我们上到塔顶时已感到呼呼的大风仿佛要把人刮下去,但塔刹还有十多米高,唯一的办法是攀住塔刹下垂的铁链上去,但是这九百年前的铁链,谁知道它是否已锈蚀断裂,令人望而生畏。但梁先生硬是双脚悬空地攀了上去”。梁思成自己说:“我攀上塔刹去测量和拍照,由于全神贯注,我竟然没有注意到浮云的迅速掩近,突然,不远处炸起一个闪电,惊吓之中,我险些在离地200英尺的高空中松开握住冰冷铁链的双手。”
林徽因参加了绝大部分的考察,那几年当中,他们一起坐火车,坐汽车,坐独轮车,骑毛驴,风尘颠簸,走过北京八大处,山西大同华严寺、善化寺、云冈石窟,太原、文水、汾阳、孝义、介休、灵石、霍县、赵县40多处寺庙阁殿,河北正定隆兴寺,苏州三清殿、云岩寺塔,杭州六和塔、金华天宁寺、宣平延福寺,开封繁塔、铁塔、龙亭,山东历城神通寺、泰安岱庙,西安布政司署、陕西药王庙。
林徽因本人把这样的考察称为“辗转于天堂和地狱之间”,“赖以食宿之处的肮脏和臭气”往往弄得人“毛骨悚然、心灰意懒”,然而一旦在遗建中发现精美奇特的构造,看到“艺术和人文景物的美的色彩”,每每又疲劳顿消,有置身天堂般的快乐。比如,梁思成写广济寺三大士殿:“抬头一看,殿上部并没有天花板,《营造法式》上所称‘彻上露明造’梁坊结构的精巧,在后世建筑物里还没有看见过。当初的失望到此立刻消失,这先抑后扬的高兴,趣味尤富。在发现蓟县独乐寺几个月后,又得见一个辽构,实是一个奢侈的幸福。”
林徽因写她的狂喜:“在草丛里读碑碣,在砖堆中间偶然碰到菩萨的一只手一个微笑,都是可以激动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觉来的……由北平城里来的我们,东看看,西走走,夕阳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云块,天,和我们之间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碍。我乐时就高兴地笑,笑声一直散到对河对山,说不定到哪一个林子,哪一个村落里去!”还有他们共同的欢喜:“我们走时总是一村子的人来送的,儿媳妇指着说给老婆婆听,小孩们跑着还要跟上一段路。开栅镇、小相村、大相村,哪一处不是一样的热闹,看到北齐天保三年造像碑,我们不小心的,漏出一个惊异的叫喊,他们乡里弯着背的、老点儿的人,就也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知道他们村里的宝贝,居然吓着这古怪的来客了。‘年代多了吧?’他们骄傲地问。‘多了多了’,我们高兴地回答,‘差不多一千四百年了。’‘呀,一千四百年!’我们便一齐骄傲起来。”
考察途中,当然不尽是惊喜。和点点滴滴发现古建筑的惊喜同时存在的,还有时时刻刻压在心头难以名状的不安。就像林徽因1934年在《山西通信》里所写:“居然到了山西,天是透明的蓝,白云更流动得使人可以忘记很多事……更不用说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垒、村落、反映着夕阳的一角庙、一座塔,景物是美得到处使人心慌心痛。”
美的东西,都令人不安。
他们的不安,是为了在现代化面前日渐式微的传统,在西学冲击下逐步消失的中国。“自十九世纪中叶以来,中国屡败于近代列强,使中国的知识分子和统治阶级对于一切国粹,都失去了信心……审美标准全被搅乱”,“在较保守的城镇里,新潮激发了少数人的奇思异想,努力对某个‘老式的’建筑进行所谓的‘现代化’。原先的杰作,随之毁于愚妄,最先蒙受如此无情蹂躏的,总是精致的窗牗、雕工俊极的门屏等物件。我们罕有机会心满意足地找到一件真正的珍品,宁静美丽,未经自然和人类的损伤。一炷香上飞溅的火星,也会把整个寺宇化为灰烬。”
还有日益逼近的战争的阴影。1933年,梁思成趁“榆关事变”后的片刻安宁,赴正定调查,在隆兴寺转轮藏殿“发现藏殿上部的结构,有精巧的构架,与《营造法式》完全相同的斗拱,和许多许多精美奇特的构造”,“高兴到发狂”。可仅仅在几天之后,“回到寺里,得到滦东紧急的新闻,似乎有第二天即刻回平之必要。虽然后来又得到缓和的消息,但是工作已不能十分的镇定……一面拼命赶着测量,在转轮藏平梁叉手之间,或摩尼殿替木襻间之下,手按着两三寸厚几十年的积尘,量着材梁拱斗,一面心里惦记着滦东危局,揣想北平被残暴的邻军炸成焦土,结果是详细之中仍多遗漏,不禁感叹‘东亚和平之保护者’的厚赐”。
林徽因说:“在这整个民族和他的文化,均在挣扎着他们重危的运命的时候,凭你有多少关于古代艺术的消息,你只感到说不出的难受。如果我们到了连祖宗传留下来的家产都没有能力清理或保护,乃至于让家里的至宝毁坏散失,或竟拿到旧货摊上变卖,这现象却又恰恰证明,我们这做子孙的没有出息,智力德行已经都到了不能堕落的田地。”
渔阳鼙鼓,烟尘滚滚,那些无法言说的让人欢喜若狂的“宁静的美丽”,山林、庙宇、江湖,木建筑里的中国,无一不笼罩在惘惘的威胁、未知的命运中,随时有可能被革命革掉,被建设除掉,被战火烧掉,“行将于建章、阿房同其运命,而成史上陈迹。……日本古建筑保护法颁布施行已三十余年。回视我国之尚在大举破坏,能不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