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当车轮缓缓驶入朝阳门时，已是落日熔金的黄昏时分，因途中屡有意外迁延，险些便要在城郊扎营安歇。沿着通衢大道一路西行，帘外是匆匆归家的过客，诸多店铺门前有伙计忙着上板，重檐门闾之后，是袅袅升起的市井炊烟，我对京城最初的印象，便是这样一幕柔和的春景，好像从来不似耳闻的那般残酷与淡漠。残阳的最后一缕光线仍停在胡同里，将松柏映照得鲜艳无比，但置身陌生之地的疏离感，也并未因热络久候的亲眷而消弭。】
【以往时常做梦，这回却难得一夜好眠，天刚破晓被几声鸟鸣吵醒，囫囵喝着碗里的清粥时，只觉这里的一切好像都和杭州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即是阖府上下都将目光倾注于我，连躺在仪门外的那只小京巴，也要昂首冲我叫上两声——至此方才迟钝地回过味来：享受了数载的清静将要荡然无存了。】
【自晨时依序拜见过伯父与阿玛，又被额娘留在屋中叙话，逐一应付完那几双充满慈爱的泪眼，辗转已进酉牌。逢有此等喜事，府中早先几日就开始筹备筵席，此际后园中宾客云集，虽不相识，也知大多都沾亲带故。耐着性子与几位兄弟拱手寒暄了多时，生平以来学会的酬酢之词皆已用尽，眼见桌上空有碗筷，膳食恐还在厨下的灶里，干脆逃命似的躲了出来。】
【意欲回屋换身衣服，但仅凭这一日的记忆，很快就迷了路，根本辨不清方向。半响未见有人经过，便找了块路边的山石坐下，认真打量起这座已传续百年的府邸。】

回戏第一步 先打上个【】

【我来了】

【善解人意的庭师通常能够体察女主人的心意，一双双妙手将这花园布置得四季有序，时时有花。行于廊下，身畔绿植丛丛，幽芳簇簇，望不见的春风扑来，绿浪层叠，像要涌到眼前来——这何尝不是王府尊贵的女主人待下的规则呢？要崭新漂亮，但要恪守时令；要万千妙姿，更要垂着颈子，神情温柔】
【这是我入王府的第二个春时，却已从人眉里眼间学会的，做妾的本分】
【难得春日里的风沙停息，还以一日澄净的天宇，桃花色的晚云将将淡去，便偕侍女踏过蓊郁的林木留下的一地扶疏光影，往后花园去。园中已次第点亮的灯，透过夕光中款摆的花木，照在平静的湖面上，闪闪烁烁的。一时流连起园中夕阳颜色的风景，只绿云生怕迟了筵席，一旁小声地催促。闻言一笑，怪她扫兴】
不要紧，福晋不会怪罪的。你是不知自打阿哥从杭州启程，福晋有多盼着，今日阿哥归家，哪还有心思理会我们
【转过一道廊，却见不远处的山石旁坐着一道人影，落了一身夕光，眉眼瞧不分明。不觉停了步，说笑声也息了】

【久居苏杭园林，若论起与北地建筑的差异，大约可细数出几十处。但此际目光紧盯着这片嶙峋怪石，脑中空荡荡的，无暇去想今夜的漫长无趣，只独坐着发呆。】
【及至几声低浅朦胧的笑声自重岩外传来，才猛然回过神，原该起身却一动未动，循着那个方向抬首瞻望，果见一双颀立的身影正对着我。察觉到她投来打量的目光，也借其身后灯笼，试图隔着昏昧的光线看个究竟。连轮廓都只瞧出个大概，更难分辩来者是应邀而至的宾客、抑或府中尚未照面的亲眷，猜她年岁还浅，干脆含混地叫道】
姐姐要到哪里去？
【徐徐站起身，一边拍去贴在掌心的小碎石，冲她一笑】若要赴宴，不妨为我带个路。

【走近稍许，方能借着光亮看清一张少年的面庞，眉眼之间熟悉非常，细细打谅之下，与承祧庆王的诏元八九分相似。待他站起身来，相较之下竟比我的身量还要高出不少。短暂的惊讶与疑惑过后，轻轻柔柔地垂下颈子，付以风清月朗的一笑——这的确是在我做妾的日子里，最惯用的姿态了】
大阿哥，你怎好叫我姐姐，还是叫福晋罢。【袖下虚叠的指不自觉地搅在一处，透露出几分年轻长辈的局促与真诚】
杭州路远，这一路上舟车劳顿，想必累极了罢？阿哥没回来这些日子，可教家里好生挂念。福晋正在前头张罗着筵席，阿哥倒在这偷得浮生半日闲了，眼看也快到开宴的时辰了，还请随我来罢。
【原以为挂在福晋口头心尖的阿哥归家，自当受到前簇后拥的奢养，却未曾想他独自在这姣好的光景里徘徊停留，倒像是一个俗常中的倦客。不欲深究这份无伤大雅的意外，说罢，便先他一步往庭园更深处去了。绿荫红艳遮掩去不少天光，且假山叠秀之间路窄阶多。正分心留意着身后深深浅浅的脚步，一时不察，脚下踩空了一级石阶，心下惊慌，不由低低惊呼出声，伸手向身畔扶去】

我今天居然回了两贴戏，难以置信，当代劳模

【眉骨微微拧起，显见不悦，正想怪她武断地将我误认，脸色便瞬间冷了下来。谁料话锋骤转，一时又令人百感交集，毕竟她口中那位驰念游子的慈母，曾也招手错唤我登上归京的马车，记忆中的旧事虽已变得模糊而渺远，但我与诏元都明白，作为庆王府的一双孪子，此景仍会重演。】
【横在身前的灯火时而闪烁着，照出她的盈盈笑颜，自也舒眉颔首】
是挺累，好在折腾过这一回，往后扎下根来，就不必动辄出远门受罪了。方才我到了席上，人多闹得慌，这才出来躲会儿，咱们这园子倒也清静，半晌才遇见你一个。
【若换作四娘，必要厚颜戏谑一句“合该有缘”，目下顾忌那不知出自何处的福晋二字，断不敢信口冒犯。举步随她往幽径深处走，只顾低头看路，浑忘了这只灯笼仅在我脚边熠熠生辉，前方仍黑黢黢的。逐次踏下两阶石板，忽闻她一声惊呼，也顾不得许多，下意识托住那纤瘦的小臂，又恐其撞上旁侧石块，忙从后抽出另一手虚搂着她的腰身，使力将人扶稳。】
【随行的小侍婢难免受惊，一盏灯在她手中摇摇晃晃，原已被烧至细长的焰火跳动得愈加猛烈，几乎就要灭掉。忽明忽暗之间，怀中人喘息起伏也逐渐变浅，见她花容失色，似还未反应过来，不禁心生怜爱，凑近耳边低声说道】姐姐当心。
【说罢，余光扫过她颈边丰润夺目的珍珠耳坠，往回多看了两眼，随即适时抽身避嫌，笑着改口】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还请福晋见谅。今日若伤了福晋，我于心不安。

【足下踩空的一霎，心下倏然一惊一凛，下一刻便被一双手臂扶稳站定了。不等我心生瞬息庆幸，那半幅雨过天青色的袖，臂下、腰间温热有力的手掌，无不显而易见地彰显着，身后之人并非我那平日里怯怯的小婢。在极近的距离与极短的瞬息里，我甚至来不及思考我与他此时是否僭越了长辈待下的礼数】
【鬓角被风吹乱的三两短发轻轻搔着脸颊，微微的痒。不经意地想要抬手拨拂，却被臂上另一股力道箍住，而后他呼出的热气便十足亲昵地扑在耳下，犹似温热的指尖轻轻地抚弄着脖颈与耳鬓。近乎难以抑制地露出惊慌的神气】
大阿哥！
【不待我用力抽回手，他便先一刻松开了。依旧背着身没看他，只低眉盯着石板上两道交叠的、青郁郁的人影，以及晚风里推推挤挤的竹影。我大约知道他在看我，那道目光似有温度，犹如滚热的日光晒在瘦削的背脊上，以至于手心都微微生了汗潮】
大阿哥，【便又以长辈的身份唤他，以温和的、郑重的语气，话音里却又难掩一点颤巍巍的惊慌，再一次告诉，又或是告诫他】你该叫我福晋。
【转过身来，照旧是和气地微做一笑，有如年轻的长辈试图叮嘱孩子气的小辈】记住了吗？
【幸好少年足够聪明和知趣，那一霎的亲昵仿佛只是我错觉。于是浅浅一颔首，我们便默契地不再计较方才的失仪。也多亏晚春日暮时一线赤金色的流光，掩盖住了两颊粉霞缎一般的浅晕，细声道】
方才多谢阿哥。

【京城的春风实在狂热，轻飘飘地撞进怀中，却犹如裹挟着火炭一般，激得我低咳两声，恰好掩饰了此刻尴尬的沉默。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发髻上，有意无意地，停着不肯移开。幸而暮色早已变得沉重，我既看不清她那截白皙的脖颈，更难领略佳人贻荡我心扉的秾丽丰姿——否则，此事就很难办了。】
【俟其转身相对，反倒将眼垂下，刻意避开了那道含义复杂的视线。出于少年或多或少的桀骜天性，并未温驯点头，连含糊敷衍都不情愿，任她迭声强调，笑仍挂在唇边】
无需道谢，男儿顶天立地，挺身而出本也应当。
【强将无伤大雅的小意外描摹得有如疆场对垒一般艰险，兴许只为图她记怀。继而从使女手里接过灯盏，提到她身前】我为福晋掌灯。

【远山轻轻一蹙，迟疑了一刻。只是这一回，或许因为少年双眼正灼灼地望着我，又或许仅仅因为那短暂的意外，神海仿佛是一时盹着了，便没再多说些什么。至于他那脱口而出的顶天立地的志向，在我听来也只当是少年人的执拗和倔强。眉心云开雾散似的舒展了，且随他去罢。幸而少年并不计较我的沉默，未得答复也不以为意，只闲闲擎着灯往前去。我则落后一步跟在他身旁，并不主动与他攀谈，只留与他一道柔驯的侧影。日头西移，纡长的石板上拖长了少年石青色的、颀长的影子，而我便成了他影子里面的影子】
【黄暗暗的夕光流走了，露出藏青的底色。四下里暗淡了，唯一的光亮在他手上低低地摇晃，将那簌簌的、细长的几竿竹叶映在他的袖上，袖下是突出的一小截腕骨。不觉望向少年已初显挺拔的肩背，竟没来由地想起方才箍住手臂的力道。一阵挹爽微凉的晚风迎面吹来，像是畏冷似的，抬手在手臂他扶过的地方碰了两碰。少年似有察觉，回身过来】
【难得一遭对上他的目光，仿佛能听到他好奇地发问：在看什么。一时有点想笑，认真想了想，又在齿间斟酌了一个来回，忍不住抿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
我是在想，阿哥如今年纪还小，便生了这么高的个子，过两年想来还要再长上一些的，福晋见了定是高兴欢喜得很。
【一阵丝竹竞奏的曲调随风飘来，恍然察觉飨宴上的笑语喧然声已离得很近了，远远一眺，便可见宾朋满座、杯觥交错之景象。于此便停下了脚步】
阿哥，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了。快去罢，福晋怕是要等得着急了。【没接过那盏的莹莹亮着的灯笼，只温和地催促】灯你提着就是，去罢。

【天幕尚未浓似染墨，顶头的几片层云之间，已然偷偷藏着一弯细长的新月，在我的臆想中，这应该像她那双温柔的春黛。月华黯淡若有似无，旷野似的园中静悄悄的，倘若细心分辩，勉强还能听出她的脚步声要比我轻缓几分。就这样沉默的走了一路，连呼吸声，都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唯有木雕提杠横在身侧，挤破了规整的身影。】
福晋……【语焉不详地念着，不知是随声附和，抑或只想叫叫她。自觉神思混沌，乌糟糟的乱作一团，便依言而行，茫然地缩回手，举步前留下一句】待我再长高些，福晋一定欢喜。
【错身款酌慢饮的席间，环顾片刻，终任目光追逐她的身影而去。】

【向他微一颔首，为这段不成体系的插曲作结。待目送他归于席上，才从树影花光里从容步向饮宴之所】
【步至王爷与叶赫那拉氏跟前，压手福了一礼，借王爷虚托的掌心款款直起身来。于下首入座后，便知趣地归复了静好婉顺的意态——谦卑的，顺服的，柔弱的，且弱得风露清愁一般。这大抵才符合众人对一个生在诗礼之家的妾的期望，以易得王爷与主母的怜惜与宽待】
【主母使人将飨宴布置得热闹又喜气，天际上浮起几粒光彩微茫的淡星，一阵温柔的风卷着四下里馥郁成阵的花香袭面而来。我才恍然发觉，春日里烂漫的暮色何其短暂，不过是同行一段路的光景，转眼已是风生月上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