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手中的棹桨收于船腹，林钟遁月时节，折一把池中的莲，盖于面上遮阴。一捧青绿带着新鲜而来时，唤醒了眼中久藏的倦，总归是于池中而非庭下，也便不避不讳地舒宜地靠了下来。
稍顷，梦作成鲲戏周公。
周公不与周郎便，周身一震醒过来。
一把揪下面上的伞，带着方醒来的懵然。
“地动了？”

【沈娘子之于太极宫并不像一个客人，她快活的活像是太极宫的主人。当然，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
【初夏的日光已吓退诸位小娘子，沈娘子却偏要提起裙摆、越过三海池边丛生的灌木（她自来是不肯多绕一点儿路的）登上采菱的小舟，将媵女的呼唤抛在身后。】
【这小奴倒像是母亲的影子，总要喋喋不休地在我耳旁念叨“规矩”、“体统”，全是沈娘子不爱听的。遥遥回首冲她吐舌扮了个鬼脸，尚来不及放肆欢笑呢，失去掌舵人的小舟已然撞上另一曳随波逐流的——】呀——【身形不稳一晃，扶着船檐将将立住。】抱歉。

映入眼的是一对湿漉漉的目，它机敏而慌乱的转着，据她所述，有半分的歉然。
剩下的九分半尽是恐慌，与她的肢体一同，在控制摇摇欲摆的船。
肢体在维护，目光在呐喊。
显然，方才那一通摇摆，是这艘船闹出来的。
真可恶啊这船，不尽它的本分，偏要来吓唬我们两个人。
心中已经恶狠狠给了这船一个榔头。
她稳坐船中央时，我才得以细细琢磨她的面，是新人，岸畔那位张牙舞爪的宫女昭示了她的身份，是贵人，面中隐隐有几分相似处…
略思忖便脱口——
“姑…嗯…美人你好！”

【沈娘子的衣襟处缀满了一排满月似圆润的珍珠，此时亦随着摇晃的船身叮当作响，像是要为这故事的初遇配乐似的。】
【船身渐稳，沈娘子才有闲心将丽目一睨、柔丽的情波便落在娇儿身上，湖面正倒影着一双人影。】什么？【细眉弯弯，两丸乌珠剔透清亮，此时亦含着笑——沈娘子的欢喜总来的这样莫名，小舟未翻，这动荡便也不过是一些刺激的调剂。当然，纵然真的翻了船，在湖中畅游的沈娘子没准还能更欢喜些。】我不是美人！
【“才人，这不合规矩——”岸上小奴犹自在喊，仿佛方才一道儿慌张的不是她似的。细指遥遥一点，冲她笑道。】你听，我是才人。

原来叫错了。
人却是没有认错的。她就是阿耶的妹妹，我的姑姑，沈文穗。
可才人美人间，是严苛的品阶之别，这是仓促惊醒后一霎的荒唐。
轻轻一笑，衬着荷花与水。
“怎么不是美人？我瞧你就是最美的美人。”
将词托开，不肯去认这一口谬误，也没有初次见面的涩然。
攀着船沿探身去拉近在咫尺的她的船身，待两船带着轻轻的晃又以嘭的一声凑在一起时，倒有些像作伴的咸水鸳鸯。
在这辽阔的只我二人的湖面上，像身处闹市时只能耳语才能听清般，与她凑的极近，轻轻。
“她好像一只螃蟹。”

明明是寸暑寸溽的夏，卯日星君也卖力吆喝着自己的功绩，较之刚融冬的盎然春，更倾情地清晖于万世，势要每一方厚土都受尽他的恩泽。
我就是经受不住那样的恩情，才来这里躲一躲的。
她立起身朝我扑来时，遮下眼前好一片阴影，像干渴的沙漠旅人，终于找到了庇荫处，我有些渴望她离我更近一些。
为此，我伸手去扶住了她，扶到了我的身边。
她靠在我身侧时，竟觉霎时解暑，一股凉意袭来，连着蒸热的面，都降了降温。
不觉奇异，这大约就是冰肌玉骨吧。
耳边被吹的有些痒，就着肩蹭了蹭，伸臂将她老实的揽在身前，用先前的绿荷替她遮荫。
“那我以后有空便来与你解闷儿。”
又投目过去，不禁一笑：“她也很机灵么，知道找片树荫下唤你。”

未曾避讳，也就不拘她此刻认得出我。
因多少有些亲故关系，总能听见宫人奚女不肯落在堂前的碎念，道我二人眉眼相似，此刻低首一观，他们说的也不假。
轻轻笑着，将她自怀中扶起，拢起她的发，那是绸缎裁成，随手一别替她挽在胸前，迷失在轻起层峦里。小舟轻浮，禁不起颠来倒去大动作，未免今日二人湿身呼救，还是留半分仪态才好。
她娇声笑言，便定下了日后的约。也将目光凝在了那阴凉下的少女身上，她手打凉棚又望了片刻，最终坐在了草茵上，船儿摇摇，能瞧见的最后一眼，她在编一顶夏日限定的草环。
想来也很习惯了。
想来她在宫中也过的很自在。
停了停，也未将心中所怅之事湮没，流于口中。
“我倒有些羡慕你了。”

6
【小沈娘子又有闲心作怪啦！随着两船再度相接发出的沉闷声响，她灵巧的如同原野上跃起的小鹿，在岸边媵女的惊呼声中跃进另一艘小舟。】
【在这短暂的腾空中，沈娘子仍不忘冲那娇儿眨眨眼，笑意盎然的雪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直到平稳落入她的小船，才一歪头。】是吗？【便挨着她坐了，亲亲密密地将脸容靠近她的唇，倾听她细碎的娇声。】
【视线从她柔美的脸容再次投向彼岸，声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螃蟹？【小沈娘子的笑容是绝不吝啬的，亦不是淑女式的收敛，反似要笑倒了似的靠进她的脖颈，一呼一吸打在她细腻的肌肤，激起一片战栗细幼的汗毛。】你说话真有意思！

【沈娘子天生的本领可能就是这样，她太容易快活了，在这人人循规蹈矩的、容不得快乐造次之地，她依旧自得其乐。】
【正如此刻，池面朦胧的水汽是美的、漾开的水波是值得观赏的，观赏亦是不够满足她，还要伸出一双雪雪细手去拨弄。宽广的袖子落下去，蜿蜒飘在水面，又是另一种美。沈娘子却全不在乎，只不断拿指尖去捣那水波中心，要叫涟漪漾去更远处。】
【在兰提生那含着叹息的声调中，沈娘子无知无察的冲她湛然一笑——】羡慕什么？与我一道儿玩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