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迈！迈——迈！”

小船
（是要庆贺中秋的。于是，所有的团团圆圆、圆圆满满都搬到桌上，搬到人的笑颜里去了。迈迈公主有两个很浅很浅的梨涡，要她极欢喜地笑或者是懊丧地抿起嘴巴时，那才能叫人瞧得见。她这时刚坐上如一院中的凉床，金鱼肚儿的鞋子还悬在空中，她轻轻地叫起人来了）八两多呢？
（它这个“圆满”的符号）
（晚风已经起来了。带着秋意的清风拂过迈迈公主额前略显凌乱的刘海儿。秋姑娘一把掌控住这位在节庆里顽劣了一些的孩子，公主顺从地倒在床上，松垮的碎发像耳朵一样耷拉下来，她抬起眼皮，注视着衣裙沾了暮色的好伙伴，蓦然张口）
小船，在我还没有来之前，你都发生过什么好事情呢？

【神应的令福公主四时中最爱秋。庭前的秋雨愈落愈密，御园的桂子愈绽愈香，她像刘梦得，恨不得朝亲近的立立，向秋日的所有多吟几回“我言秋日胜春朝”。若非公主的自恃与懒怠，她亦将在一日为它作遍《爱秋》《颂秋》《秋赋》。】
“今晚的月亮好大！”【中秋夜里，小船公主的如一小院中颂着彩云追月，初时，鸣曲的阮在公主怀中，渐渐就换作凉床畔的琵琶在响。她有些不专心，廊下的使女们娇声议着天上圆月，牵引着她的感兴。】“你看这月亮有多么大？”
“要我看，大抵同公主博古阁上的珐琅八宝纹盘大。”【闻声，不专心的小女郎从容地扬起面，察看东边月升，散布的云幕依依遮盖在它身前，尚无法看见全貌。一颗犹抱琵琶半遮面出场的月，她暗自断。】“不止，我看还要再大些，同脸盆一般大呢！”
“………我听说瞧月亮大者胆子大，瞧月亮小者胆子也小。”【嗤，令福公主忍俊不禁。一声绵绵的小船倏然混杂其中，令她敏觉地回过神，转而望向这位从梨涡漾出笑的女娥。因她，公主的名衔里被多冠上“姊姊”一称。】“喏，蔷薇花丛里。”
“迈迈，月娘出来了。”【褚秀秀口中傲娇的福主总是对万主抱以极大的爱与慈，譬如刻下，她柔声抚慰身侧这枝含羞绽放的小花。零星的星点在公主们头顶闪光跃动，小船公主也在凉床上躺下，两人对夜空仰卧着。】“我在做小船公主，随后又做了令福公主。”
【秋风拂开公主额前绒绒的碎发，画出两弯新月，画出一双柔软的杏眸。】“你想知道么？”【夜色涌上，星月在秋高云淡的空中更加明美。】“我有一位非世家来的伴读，同你的余娴娴，一样带着京师外的灵俏。不过她可不会采菱角，也不会看藕花，更不会撑小艇，只有一只莽撞的小牛。”
【福主曲着手肘，枕着头。】“好事么……”【月辉已经照到两位女孩儿的身上，舶来自鸣钟悠悠打过七下。她抬手，轻柔地拨开万主零散的碎发，照清那张常怀悲悯的脸。】“幼时的嘉瞻夫人算得一桩，风和日丽的春日，欣欣向荣的蔷薇、草木勉强算一桩。她还赠我一只叮叮咚咚的玉铎，像是具有奇妙的诱惑力，替我唤春来。”
“可是，”【小船公主娓娓诉来的话音一滞。】“你知的，我对于春日并没有那么热忱。南墙的爬山虎会攀满，它们有了同我耀武扬威的资本。所以我想，或许很长的时间里，在百无聊赖的时间里，我在等你。”【这样的话一时说得多了，令公主十分难熬，她悄悄垂下眼帘，不外乎反复掩藏。她反问。】“你呢，迈迈。在未来到我身边时，都在做什么？”

（此间的一轮圆月，是天神对这位不忍缺憾的公主的一份怜悯。弯钩，上弦，残月，满月，诗词歌句里的琼宫玉宇在每月的十五现身，并以亲善的口吻向她叮嘱：孩子，收起你的眼泪，瞧瞧来、看看来，诸事有阴缺，却总会圆满。）
（天际那端的小月娘撑起圆润的弧线，而在它的小尾巴那里，还有一颗星子与之对望，情况正如院里的船与迈。小船公主话里的《令福往事》，正是小万公主不得亲历的时光。在过去的春夏四季里，如一小院一定也是歇过蜻蜓与蝴蝶，爬山虎停了又长的。）
那真是件好事情（秋季里少不了的桂花香气，渡着凉气，盈进人的衣袖——是小迈公主侧过身）娴娴姑娘能撑着小艇，穿行在藕花深处，我听她讲起，觉得好玩极了，也羡慕极了
那都是我不曾做过的事情。那船姊呢？那只小牛有引起你的羡慕吗？（蔷薇丛里窸窸窣窣）哈哈，是八斤多听了我的话，在不满麽？
（迈迈公主耳边的发散开，轻轻柔柔地贴在面上。月光也赶来探听她的答案，于是挂在树梢，投下一叶影子握住公主的手指。公主小迈搓了搓手指指尖，想了想，继而答道）
或许也是等待？等柳暗又花明，等花开时月圆，我总在这里，或者是小兰居苑

【小船公主抿了抿唇角，带着几分黯然，不置可否地笑了。她背过身将手臂搭在床架上，纤细的小臂懒懒垂在床边，于月影里颇有几分“形影相吊”的意味。她在年轻生命中的每个日日夜夜里，一直准备好答案。】“我不羡。迈迈，当作是因相伴亦总有分别的缘由，我并未说这是我的好事。”
【她索性挑明，比起隐藏情绪扭捏地七拐八拐，这是小船公主更愿做的事。南墙上的爬山虎叶子已近枯黄，庭前的细蔓蔷薇上稀稀疏疏地挂着几朵深浅不一的花。盯着那颗毛茸茸的圆脑袋，公主平白想起八斤多在如一度过的第一个中秋，无处攀花折枝，没有枝叶凋零，甚至什么也没有。】
“八斤多，到这儿来。”【令福公主身上穿着玉髓颜色的袄裙，月辉下，翠绿得与腕间一双远山黛玉镯浑然一色。坠着的阔袖兜不住物，何况一缕从容飘荡的西风。它自如地将公主的袖摆摇动，牵动地上贪顽狸奴的好奇，诱它巴巴伸着两只前爪抓住袖上的如意纹。】“同小万公主说说，你是不满意了么？”
【才刚低垂眼眸的公主眉眼一舒便大笑起来，海上倏然起了风浪，这艘小船颠簸得厉害。狸奴的来到得以使她不必尴尬的沉默着、僵持着，于是海上的风浪不过片刻便归于沉寂。小船公主平静地回望，不徐不疾地回答，如水如川，如山如雪。】“小迈，你是觉罗的公主，要做的绝不是艳羡他人，而是生来就教人艳羡。”
“当然，更可以心怀悲悯，或是所谓拈花一笑。这样的公主并非无人做，却也不过是扮演世人信奉的泥塑金身。高高在上，三六九等，实则与世人相隔甚远。倒不如——”【这又仿佛才是她，并不是还开出艳丽花朵以供人赏的刺玫，她带着不由分说，教他人无处寄望。】“你可以做一位及春从游的过客。”
“但你最好永远待在这儿，永远待在小兰。”【她扬高几分声，仿佛是令福公主给予小迈公主“最后的慈悲”。】

（她是长不大的——月神发出叹息，继而轻轻一跃，从手指跃到耳垂上的白玉珠、晶莹的乌眸里去。月亮好多情，如此流连忘返，琉璃波光洒在公主的肩上，迫她不自主地耷着肩、垂下头。小迈公主朝身旁的姊姊渡去安静又专注的眼神，听她一时笑一时静地传授如何做公主这件学问。）
（觉罗的千斤重担，她是担不起的，瞧吧，单是一片月光就能审问得她静下来，更遑说，公主的神像呢？）
（八斤多的一团影子与座上的人影合在一处，因为雀跃而摇摆的尾巴，不时在地上的黑影里冒出圆润的一道。若单看影子，可以以为这是月下的甚么精怪，逢着初一、十五，为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而来。）今天会让我想起苏东坡的那阕《水调歌头》（其中一位开口了）“此事古难全”，念起来，平白叫人有些难受。
（小娴娘说她采菱角，撑小艇时，迈迈公主在她的话里思索起来：好似自己也有撑小船，可惜不曾手握长杆；也有吃过菱角，但不会像她那般即摘即食，饶有谐趣。可惜、可惜，这位名叫娴娴的姑娘，是一阵江南烟雨，让小万公主心里雾蒙蒙了。）
我是公主，却觉得自己又做不了许多事。听她们的话讲起来时，心里总在叫“可惜”“可惜”——好没意思，是不是？（咬了咬唇珠，她这样反问道）我很希望自己能永远留在这里，最好再加一份“永远”，船姊永远在我身边。

难道我被施了脑袋空空

【公主们腕间的丝绦正在殆荡的月光中柔软摇曳，堂前的星星正在晴明的夜色中私语。“最最坚定的唯物主义，同时也是最最浪漫的理想主义，肃穆里充溢着生的欢喜。”这将成为千百年后世人们透过岁月的铅幕给予令福公主的评述。】“夕照、月明、飞雪、东风、轻雾……种种常见之物，唯有月明是最团圆也最幸运的事。万象浴清影，人在月下，常忘我之为我也。无论何地，只要我们拥有同一片月，便如转瞬之间移易世界，即使相隔再远也变得近了。”
“如此一来，还有什么好难受的呢？”【公主侧卧着，不滞于物，如同“现身说法”，于刻下坦然地做一位卧佛，拈花一笑的形象，涌现在眼前。她听着小迈公主将口中的“永远”润色开花，于是这个中秋夜里的西风游动的声音、蔷薇花叶摇动的声音、残荷缸中微不可闻的“潮”声，都化为这篇小文的点缀。蕴藏的意境成为文人寄托、表述某时心灵的最佳选择，致使二人在相对的静寂里生出更亲密的接触。】“来日阿姊不在你身畔，也仰头看一看月光。”
“那么你觉得什么是有意思的？”【万主低垂着首，仿佛月亮踩着她的肩，娇弱的身躯只是月辉洪涛里的一沤，令她不堪负。——又或许是身畔的女娥。还好，福公主并不完全是“你最好完全听信我”的爱好者，许多时候，她也愿意为小兰居客做一位聆听者。皙白的掌落在狸奴身上，公主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这颗圆脑袋。】“做游客不足，要成为她们，再叹可惜可惜么？事实上，世间从未出现过圆满如意，每人都有自己的可惜可惜，渐渐便成了不足挂齿。”

（于是，迈迈便去看月亮。）
（亘古不变的月亮，此刻就在那头，只有路过的浓云或者狡猾的薄雾，偶尔将它的玉辉遮掩，但桂下的嫦娥、鹊桥边的织女，永远在那里，在成全的另一头，月亮的注视使得万般浓情也变得寡淡，人的凄楚不过是它千百万个日日夜夜里的一瞬而已；阴晴圆缺的月亮，仍在那里，诗人们怀月圆、叹玉弓，感时伤情，不论圆满与否，寒夜里的一抹清光，就足以叫人挥笔写下：於戏！於戏！）
（她看得月亮看得心里酸涩，知晓万事万物有晴亦有阴，皎皎然的月光也不例外。此刻的迈迈沉默住，安静地滚出两道泪珠，如她往常一样。）“天涯若比邻”，我晓得的。
我也不晓得什么是有意思、什么是没意思，只是一想到，小娴娘有她的“可惜”，船姊也会有讲“可惜”的时候，就觉得委屈——觉得很不应该。（八斤多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手臂，轻柔的，像迈迈此刻的心境）我就想人人多发生好事情，只这一样。

【清辉描摹着世间那些偶然变幻的影子，譬如倏然垂泪的万主，她是一株时常衔珠带露的娇花，依持着他人，也将悲哀分予大家担负。月光映照出那两颗坠落的亮晶晶泪珠，像极公主常说的“鲛人泪化作珍珠”。小船公主在侧瞧着，她并不善于抚慰，不算缄默的山梁，也缺乏些耐心，只在沉默的最后生硬地吐出几字。】“不准哭，迈迈。”
“我已经说不出任何劝慰的话。”【迈迈公主的一些意境小船永远无法领悟，如刻下，又如平日她对所有人的劝慰。她是娇花，可她是风，是霜，你见过哪一片风霜会为花心软。幸好万物尚可明，墙头的爬山虎勉强摆着最后几片黄叶，夜空挂起的明月也变得苍白，和落叶一样没有颜色，在西风里、在庭院里失意地徘徊着，在墙头上倦怠着，幽怨徘徊着。于是，小船公主也低低地太息，为她多愁的姊妹，也为心烦意乱的自己。】“世间总没有这样多好事发生，你不必做太多祈愿，祝祷是最无用的。”
【她还未说，这就是人间，处处是可惜，事事不能够如意，一千个人里头，大抵一千个人都要过着这样的日子，都要叹可惜。这样的话好像生着针，只怕锐得迈迈的心会被刺破。福公主坐起身，她的裙子掀起轻轻的风，八斤多绕在她们周围，咋咋呼呼地瞎跑瞎忙着。抿唇一笑，又将手掌一摆。】“去为迈迈公主折朵最好看的小蔷薇来，去吧。”【似乎它被支使着，又或是那位垂首站立的使女。】
“发也乱了，阿姊帮你重新绑好。”【抬手扫了扫她的额发，迈迈公主生得便娇弱，皮肤明润的面上，因方才的哭泣而绯红的带桃花，一双眸中似酝酿着三春烟雨，正软软扑在小船面上。她解下腕间的绦带，用指捋了捋万主柔软的细发，不算熟练地为她打出一根小辫。】“迈迈，不必伤悲。”【小小的花被簪在公主发间，小船的手暖柔柔地贴了贴她的脸，爱怜地凝着她。这是第二回，月亮仿佛是位不守承诺的盟约者，总在月光下出卖了川公主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