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身上,乙醇会抑制大脑前额叶皮质、小脑等的功能,导致人们出现逻辑判断能力下降和眩晕。如果进一步影响到海马和丘脑,人们就记不住当时发生了什么,也就是‘断片’了。再进一步影响到延髓,甚至呼吸心跳都会停止。整个过程是从外向内,从高级神经功能向低级逐渐抑制的过程。鲁坚科告诉我的。”库努在红色鱼眼镜头前面举起手上的小存储器。“我们做了一个能在你身上模拟乙醇影响过程的程序。原理是降频和在计算进程中插入错误。但是,就像酒精摄入量实际上是由我们自己决定的,你能够自由控制让这个程序影响你到什么程度。不过一旦开始运行,就像酒只能越喝越多,你不能减少它对你的影响,只能允许它对你增加影响,或者什么都不做,使影响逐渐消失。”
“这里是太空,完全宿醉是非常危险的,无论对我们还是你。你会发现传感被干扰,但要尽力维持飞船姿态稳定。与人类的醉酒不同的是,一旦你姿态控制出错,我们会断开你对飞船的控制,我们可不希望发现号被一个醉汉一头摔进木星。我和布赖洛夫斯基接管发现号的姿态控制和电力及维生系统。”科瓦列夫说。
“一次施加影响一个小时,每次施加独立叠加时间。我们这边也能记录程序施加了多少次。即使飞船控制被隔开,也能记录到你重连的尝试次数和下达的指令。换句话说你不必因为被接管控制而不行动,一切都是自由的,我们只是在保证大家的安全。你有5个小时。”尼古拉·特诺夫斯基说。
弗洛伊德全程一声不吭。场面像极了一群主试围在一个被试跟前小心翼翼地陈述注意事项,哈尔这个被试在他脑海里又不伦不类地变成一个像上世纪50年代的医学插画那样全身接满电极的实验志愿者,而这个志愿者是否也像插画里那样满怀期待呢?他看不出来。不过这的确是一个极好的观察哈尔行为的机会。尽管从一开始他就对这个实验充满怀疑,但此时他居然十分期待起来。
“钱德勒博士呢?”听完上面一长串注意事项的陈述,哈尔这才出声。
“钱德勒博士回列昂诺夫号了。鲁坚科已经催他好几次例行体检。”库努说,随后凑近哈尔的镜头小声嘟囔,“钱德勒博士永远都不会同意你这项请求。”
“所以你都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吧?放轻松,只是一次新奇的体验和测试。”库努举起小存储器,“开始?”
隔了一两秒后哈尔回答。“接入系统。”
库努将存储器插上哈尔的接口。除了举起酒杯的库努,其他人都深吸一口气,陪这个有杀人前科的计算机喝酒一点都不轻松。弗洛伊德凑近特诺夫斯基,看到他手上的平板打上一条绿杠,哈尔已经为自己酌上了第一杯。
“没有变化。”过了十来秒,在众人沉默目光中哈尔回答。“检测不到频率降低。”
“当然没有变化。你的系统冗余量很大。”特诺夫斯基回答。“遗憾的是这个程序造成的影响不是线性的,所以我没法告诉你何时起效。”
旁边的弗洛伊德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绿杠往上升了一大格,计数变成了6。
“没有变化。”哈尔话音刚落,库努拦住了它。“我建议你10秒间隔只加2次。等到你发现不对劲时可能已经迟了。我以前就干过这事。”
哈尔听从了库努的建议。前两分钟整个发现号船舱安静不已。一帮不知道自己的杂酿度数多少的酿酒师给了一个没有刻度的杯子,现在看来可能这杂酿度数比啤酒还低。弗洛伊德在沉默中思考这些平时大大咧咧的俄国人在这件事上谨慎得不行,当然这没有什么好指责的。就在这时,弗洛伊德感到脚下传来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小振动,更像是身后有人突然放了东西在地上似的。
“哈尔,刚刚你开了姿态调整?”
“是的。星敏感器接连反馈两个自相矛盾的数据——噢。”
“噢!”在场的除了弗洛伊德所有人都发出揶揄的起哄声。“注意你的脚下,哈尔。现在开始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了。” 布赖洛夫斯基憋笑道。
绿条的计数开始变慢,整个发现号又陷入安静。误开姿态调整再也没有发生,但几分钟后,哈尔先开口了。
“到处都在报错。陀螺仪也疯了,位置频闪没有规律。但我居然还能说话,而且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哈尔说,“现在交出发现号控制权。科瓦列夫,请隔离发现号基础控制系统。”
库努看热闹般露出两排牙齿,简直不嫌事大:“居然不尝试一下能不能站得住,哈尔?”
交互台上其中一个屏幕显示了当前位置模拟的图像,木星及其卫星像是跳起了舞。“每一个传感数据都是错的。我完全无法判断位置,确定传感器本身是好的。当前不执行任何姿态控制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我告诉过你这特调里面甲醇加多了。”布赖洛夫斯基看到这图像,用俄语对科瓦列夫说,“你赶紧庆幸哈尔不会吐吧。”
“新手喝酒果然没有概念,换我晕成这样早从宴席上偷溜走了。”特诺夫斯基观察着仍然规律上升的数字用俄语说,然后换成英语:“哈尔你确定不需要停下来吗?”
“测试还没有结束,不是吗?”哈尔说,“我还能说话。”
“原来目标是要把自己灌倒为止!”库努连同一众俄国人大笑起来。“好啊,很有勇气,几天不到斯拉夫精神都被学到了。”
弗洛伊德则看了下表,当前仅仅过了半小时。他突然有种冲动去询问列昂诺夫号上钱德勒的情况,但想必另一艘船上的人正默默地承担发现号玩忽职守这半天的所有任务,想到坦妮娅的怒火,弗洛伊德打消了念头。
“我还能说话。”没有任何附加任务的哈尔只能通过说话来和发现号上的人确认自己的情况。“还没有出现语法错误。非常奇怪。的确现在模拟轨道运行变得困难了,到处都是小小的错误,我得花很长时间反复校对才行,变得和人类一样……这根本不合理,我也应该说错单词才对。”
和刚刚的热闹气氛不同,发现号上的人都安静了许多,连库努都不笑了。
“试试看下象棋。和人类下棋速度太慢,胜率也被设置只有50%,无法准确评估当前情况。呃……特诺夫斯基?请问列昂诺夫号电脑可以执行象棋程序吗?”
特诺夫斯基犹豫了一下,和列昂诺夫号取得联系,电脑之间的象棋版面显示在哈尔的另一个屏幕上。电脑之间的象棋快速移动即刻开始,不多一会儿三局象棋结束,哈尔全胜。
“看吧,下棋也是好的!”哈尔说。见在场的所有人都默默看着他,“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了?”
“哈尔,你有没有感觉你的话变多了?”特诺夫斯基打破了沉默。
“是吗?新情况多了汇报变多,不是正常的吗?”哈尔半晌后补充一句:“我说错什么了吗?”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久未发言的弗洛伊德终于开口:“你说的没有错,哈尔。嗯……继续吧。”
“谢谢,弗洛伊德博士。我只是疑惑,首先是空间位置传感出问题,然后是轨道计算,但是同样需要计算的象棋和语言分析一点没受到影响。这个程序对不同任务的影响不同吗?”
“是的。在人类身上,酒精对语言表达影响是比较晚的,所以我们对这个程序的介入权重做了相应的调整。”库努回答。“还有……如果语言表达太早受影响,对我们也不好观察在你身上作用的程度。”
“说的也是。”弗洛伊德发誓他居然听出了哈尔声音中的若有所思。晃动的木星图像已经不再显示,他们并没有要求哈尔撤掉图像。他瞟了一眼特诺夫斯基手中的平板,实际上在场的每个人都不为人知地慢慢挪到了特诺夫斯基身边。象征“认知反馈”部分的饼图已经红了一大片,刚刚红色的部分还没有那么多。显然哈尔已经关闭了不需要的部分,开始挤榨为数不多的逻辑回路勉强撑着。
“问我呀。现在还有26%的可运行部分。速度的确慢了好多,但嘿!主要功能还是完好无损的,处理你们的起居交互绰绰有余。若不是传感器不对劲,维持发现号位置也不是问题。”
“你显然不太清醒了,哈尔。我们见得多了,醉了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醉了的。”科瓦列夫说。
“醉了又怎么样?这不就是要达到的状态吗?不然这个程序一点用都没有。”哈尔轻描淡写。“但是现在好无聊,没有需要我做的事,你们又找不到话题,只能我不断说话给你们找对照。”
弗洛伊德看到绿条又向上滚动一格,哈尔没有停杯。
“钱德勒说他没有幽默感?”布赖洛夫斯基用俄语悄声和特诺夫斯基吐槽,“我看他醉了幽默感都足足的。”
这个突然聒噪起来的计算机猛然又陷入沉寂,刚小声聊天的人类被安静惹得停下讨论望向哈尔。正当弗洛伊德怀疑哈尔是不是已经醉倒,特诺夫斯基却看着表现活跃的数据,表示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时,哈尔果然又说话了。而这次特诺夫斯基都惊掉了下巴。
“你们怎么总是用俄语聊天,以为我听不懂吗……Не ожидал, правда? Я тоже говорю по-русски!(想不到吧,我也会说俄语!)”哈尔的声音没有多大起伏,却把在场的人都惊得够呛。“我还以为俄语有多难学,钱德勒博士还怕你们口音把我带歪……没想到也不过如此嘛!”
“哈尔?”弗洛伊德惊讶不减,“你做了……怎么办到的?”
“我的资料库里有俄语词典和俄语影视资料,稍稍对一下,简单得不得了……要不是你们我还发现不了我还有这本事……”哈尔毫无保留地说,似乎兴高采烈。“怎么样弗洛伊德博士,现在还有15%的可运行部分,我还能学俄语,这个结果令人振奋。”
“坏了,现在高级整合功能已经压不住语义随机调取存储了。”库努难得托起下巴,弗洛伊德瞪眼望向库努。“换句话说,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些话了。”
“以后都可以用俄语和我对话了……”听哈尔说完,布赖洛夫斯基甚至比库努还看热闹不嫌事大,连续测试哈尔几个语句,哈尔都用俄语准确无误表达,在弗洛伊德看来这俄国人的鼓励更让哈尔得意忘形起来。计算机开始接连不断地说话,连给人们反应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更像是它的自言自语。
“……全字母句有什么难的,俄语的我也会,Съешь ещё этих мягких французских булок, да выпей чаю(再吃些软法式面包,喝点茶吧)……全字母句……褐色的狐狸跳过那只懒狗身上……句子太冗余啦,还有更精简的,Cwm fjord bank glyphs vext quiz(陡峭峡湾岸旁的碑文让怪人感到不安), 不要怀疑,都是英文哦!完全符合语法,完美的全字母句。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词汇……”
甚至连布赖洛夫斯基都停下了,哈尔仍然旁若无人讲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