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岁冬季的凛凓愈甚，预示寒月的运命快要告终，邌曙前最后一番摇铃击柝提早，家奴耘锄刨起小院里的寒笋。】
【逾几日，春色破朝来，京师丐食者有数，陈小鹦调膳分发，宗帽胡同亦遣人来禀额驸夫妇开棚施粥，邀我共襄，隆冬时不曾心系疾苦，而今未免显得作态了些，又见人人领粥时都要磕头，令我浑身忸怩难受……幸而宫中传宣的小内监匆遽而至，解脱了我。】
【黄琉璃瓦歇山式顶下，暗金纹雕砖被洒扫的小奚奴擦得锃锃发亮，但仔细瞧，仍有一对花盆旗履留下的淡淡香踪，我开始猜想它来自哪位宠嬖？沈沈宫室里梁朝恩弓背相迎，衔着温暾的笑意，照例分燠嘘寒一句“新岁祺祥”，无不恭谨地指引我入西次间前室，沿途能窥览宸笔新题的春联。】
【在藩邸护守的几个春节，倘逢王爷兴致好，兴许会将墨宝赐了我，此次三希堂的召见，未必有这般好运——不久前，我推辞户部的题缺召补，而外调之请亦如石潜般，淹埋无声】
臣李渭恭请皇上圣安。【宸心多难度，率先说点儿吉祥轶事】主子爷，正月初六那日，臣至銮仪卫衙门团拜，拜讫出东华门，正逢杭州馆散宴，浙人好赛诗，闻有举子以即事诗「元辰霑庆泽，万象袭邕熙」，拔得当日头筹。

【元载初冬，禁城高阁顶覆雪盖，与往溯相似的寥落不同，反倒寒肃得厉害。地龙尚温，黼座前跪伏的子臣冒雪觐见，淬雪寒意散入喉鼻，在微末处挑耸着五感。黑檀熊毫并未因斟忱而辍，就着锋末，利落勾尽最后一笔朱迹。目风不移官纸，轻阖掌案摺本，摞至小山高的另一侧，鼻腔中轻哼一声，算作应答。】
免礼，朕躬安。
【闻及岁首的吉隆琐事，断呵音继破殿内阒然，声虽平却存谑然。】难得，今岁降瑞雪，这些文士倒肯松口遣词发愿。
【檀炉中沉香殆尽，梁朝恩在侧添香，骨腕另挈起锻本揭开，乌潭分顾向少臣殷勤慎重的神色。须臾后，才沉声再启。】两浙的差事办的尚可，递来的章程，户部议过了。
沈尚书倒是对你颇为赏识，但酌复额引、分岸运销这两条还需再斟酌。【至此时才将搦管置架，忖起两江盐务一事。经年的蠹财妄费，致国用无度官廪不敷，疏涤并非朝夕可解，却为国本之先，黼座之上抛掷的道道勑谕，皆需以权纲治弊。】
【再垂询的话，声沉几分难测的机锋】
朕忧戚国本，你所奏陈见虽独到，但两江盐务关乎慎重，绝非可拿来试炼之作，请改外吏一事，不必再奏了。

【想做一名敏锐的察言者，首先当要照其思索。可九五尊位自绍承乾统、躬启皇图以来，不祗是焚膏油以继晷的勤君，浩浩湖河终归沧海，历史的浪淘捧拥他登岭成峰，负起海寰天下的重任，与历朝浩繁卷帙里的君主一样，他是史官春秋笔下宸謨独断的帝皇。故而，在其沉凝的语势中，我如聋昧，亦如鸦默雀静。】
【相比王爷逐鹿年间的从龙柱臣们，我算不得拥趸者，年轻的藩邸属臣在鹓班鹭序里三拜九叩，毫不引其注目，刻下倘若只凭空口诉说忠臣之志，反倒似托虚名以邀利，况我本就无心趋竞那些纯臣孤臣、国之栋材的嘉勉——或许是我太固执，偏心于拆穿谎言、激浊扬清】
【如我与德世库所言：欺诳我者，辱我也，即我深雠者。】
微臣所上盐务刍议，条列十事，仅是此程两浙缉私所悟——臣见鹾业陋规繁多，环环推展敷衍，个个徒留虚名，致使滞引庞杂，而课却无着。酌复额引，是为拨乱形于秩，分岸运销，是为治定化于恩。然户部经济之道，微臣自知不够研精，若要变辅前法，还须得有干臣足践之。
【撩袍跪地，言动虔肃】上为国本计虑，不能以鹾要重务为微臣试炼，渭亦慎之再慎，不敢以此为拙谋作证验。但微臣仍要斗胆直言，凡法令有弊，革旧务以刚断，浙鹾之疾竖不全在法志，利之所在，吏与商民，无不趋营。

【虎豹因少臣的伏跪而折节，海水江崖延宕漫漫金砖之上，绘出相形见绌的两色，泾渭分明。积山如鼎的锻本，砚中渐浓的墨汁，皆是在落证李渭所言。今此国用不纾，地方久积荒政，糊涂公案决计不止一桩盐务，利有未兴，弊有未革，即是朝局，也是帝王心局。】
【焚炽的沉香散出流雾，勾勒在殿心，深若寒潭的眸中沉静，接过掌侧的温茶，开声中直抒的慑诫，不容置喙。】李渭，不必试探朕的意思。
【莲瓣雅瓯中烹着金骏眉，旋盏在掌，凝着浑汤中根根荈叶浮沉无序，片晌后，继陈崭崭。】地方之政，非一日可就之功，你从前少涉庶政，行事还须得自斟分量。
【盐务遗弊在人不在政，铨选旧吏，若踵前弊反倒徒增繁委，李渭责实，委以裁革新政，未尝不可。白瓷磕案，声不重，却在殿心回荡，沉声缀续。】
朕会着调协任官员前往一同酌办。【将盖玺的调令文书掷下，面色复起冷峻。】如若你胆敢生骄怠之心——朕必会治罪不宥。

微臣忝受秩禄，万死不敢怠业。
【怠惰是肉体的愚钝，尊位施下乾坤天威时，我自然以“万死”矢誓明志。我的口舌宣了誓，但我的思想尚未发誓，抑或说是一半的誓言。暗自揣摩天子所谓骄怠二字的分量：骄占几分，怠又占几分，若傲慢是一则罪名，那我终有一日会负今日之誓，落得个万死。】
【将骄傲与懒惰糅为一个词，简直是亵渎。】
渭自知识见不足，赖蒙万岁不弃草昧，愿掷头颅奠筑例法，沥鲜血澄涤弊风，倘背此义，您不治罪于臣，臣亦会来向天子请罪、向浙民谢罪。
【我捧着一旨调令行出养心殿，竟飘点米粒小雪，大抵是最后一场了罢，很快青苔又将覆满冻土。方才那道恭敬的眉，轻轻地，不经意地已挑了高，望向苍柏的枝柯，它正以一种凌厉的姿势伸向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