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地界，我不曾踏入过，除却初为状元之际我从大青马自天安门的御道徐徐而过，其中间或瞥过棋盘街之内紧凑的重檐瓦舍，其他委实不知了，只是新科进士年年有，国家储才日日新，檐梁生草，亦冲刷不了枢机的光耀。学子清贫，翰林涵养德性，更是清贫。】
郎君，您的书掉了。
【诏令奏议，批答誊抄，馆阁清秀，文章焕然，翰林的才子最负名学，也最累于名学。我拾起掉落地上的青面封皮书，转交到面前这位翰林官的手中。】

【 侍内阁刚逾半载，一纸调令便又迁来，出东门又入西门，脚底砖皮虽换了个方圆，仍抛不开一颗惴惴翼翼的心。馆阁中从来不乏名经宿儒，谁不是一身傲骨，更显得我一介末学后进沉浮在其间，如波浪推浮萍，无根无定，也难为得很。】
【 穿行门廊时，将头不自觉埋得很低，起初被人叫住，尚且懵懂，折过身来，目光先垂落他手间封本，接过来是下意识举动，继而抬头将视线引向他面上，便不由得不结巴磕绊了。】
沈，沈将军好，您有何事？

无甚要紧事，只是怕您丢了存稿，不好交差。
【摊开的一角，是几本誊录好的明发谕旨。这些算不得什么机要，如今朝廷新君初践祚，天下一新，推恩加赏的诏令在所难免。他们内阁，供奉内廷，手自笔录，大政、谕令，罔不熟稔于心。】
你认得我？我贯不在国中，难为你识得我。【将那一本书交付，旋即又问道】承旨如何称呼？

【 沉甸甸的触感引了目光重新丈量，这才恍然惊觉，他递来的这本原就隶于我怀中这摞文书，只是不知何时脱落藩篱，我竟浑然不知踪迹。几乎是片刻功夫，便已涨红了脸，忙不迭地同他道谢。】
有劳沈将军。
【 本就生性腼腆，族亲之间尚且未必能囫囵出一句好话，此刻便更加讷口拙舌。】
家姓叩德，草名是绪英，叔爷往年也在军中，曾听提过沈将军的名姓。您今日来翰林院，有什么下官可代劳的？

【我省得的，昔日在八大筵席之上，透名拜帖的，也是他的族胞，所谓门第贵胄，高低之见，现下已然分明，遑论进取与不进取。】
先皇骤崩，归于五行，新朝气象。我这里有一份元年春月的邸报，是奖掖水师将士的，只是上头几人或死于贼乱，或卒于任上，姓名涂掩不清，某想，翰林承旨奏对，必有副本，特来誊录一份新表，用以旌表将士，告慰亡灵。
【文人有傲骨，价逾千金。】
若是绪英学士肯为这几人写碑立名，传之久永，亦为家国幸事。

【 经历沙场洗礼的人，身上总有一股不怒而威，或隐或现的锋芒，叔爷如此，眼前沈将军亦如此。只是叔爷历经三朝，廉颇已老，早已磨砺平钝，而眼前的英年将军，仍似日在中天，剑出宝匣。将心头一点蠢蠢欲动的羡艳之意压下去，恭敬地接过他传来的邸报。】
是，将军若急需，请稍后片刻，下官进去重新誊录一份。
【 然而一听后话，双眼微瞠，嘴角嗫嚅，捻着纸页的手顿时都显得无所适从起来。】
沈将军，这——下官末流后进，文疏学浅，怎配为他们写碑立传……

【天下英才，翰林文官为先，学而优则仕，历来不变的古训，锦绣文章，进可以治国安天下，退可以述志保清名。我自知才识浅薄，不能为友执笔。】
翰林郎不必自谦，国家储才，岂能有错，只管大胆去写就是。甘罗十二拜相，解学士十二入朝门，后进岂能小觑啊。若是润笔不足，您也尽管开口。
【自古及今，碑文有撰者、有写者、有刻者，文章本就废银钱，我亦不吝袋中金。】

下官，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 天生是个拙讷的质性，畏葸的常情，一贯爱将自个当个深埋沙里的鸵鸟，从未有立风尖浪头的心。但此刻叫他一番话说得肩头紧绷，脸颊越发红涨，憋了片刻，十分正色地一鞠手。】
沈将军若不嫌下官笔力粗笨，下官愿为各位英士树名勒传。下官虽不能拎扛，但也仰慕将士们征战沙场的热血豪烈，润笔之事，请沈将军万万不要再提！

【见他应允此事，也算了解心中一桩久久挂怀的心事。我见他心生羞赧，便知晓他是个内敛之人，人生处处有荆棘，一味逃脱断非为官之道。】
如此便有劳绪学士了，说什么拙思，想必是文不加点，倚马可就了。翰林郎既见不得这些钱财俗物，那不如同食佳肴吧，我可设宴答谢，还望您万勿推辞。

【 一时间言在意前，出口顿觉懊丧，只怕这点呆俗文人所谓的铮铮气潇潇骨，惹了眼前人不快，倒成了一把反求诸己的双刃剑。好在他也英爽，并不以此为意。心头略松一口气，将那邸报紧握细攥。】
与将军同席，是下官之幸。请将军稍候，待下官将邸报誊录一遍，与您带回去。
【 誊录并不费什么时候力气，少倾抄录既毕，又出来递交奉还，而传记一事，自当还得仔细思索，当下便且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