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直隶进京，无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都要舟车劳顿花费许多个日夜，燕令是秋末带着一大箱子行李启行，春末才入京，她总是怀着期待——
她对内宫是没多少向往在的，是期待与她的姐姐燕节相见，原说好了燕令是要以一生侍奉释迦摩尼，青灯古佛长伴一生，她烦心地将自己关在门里，可下一秒她就想到，何处不能青灯古佛呢，心里有佛，何处无佛，可若是没人去宫里陪燕节姐姐，她会无聊死的，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燕令站到了庆福宫的殿堂内，作待选的淑女。
她垂首放空，心里眼里将金刚经念了好多遍，却见姑姑一个个问来，才将神思扯回到了人世间，待问到她时，她抬青眉，笑答道。
：陛下若想与臣女同辇，臣女自然要伴驾，若依班淑女之论调，不若再寻一位贤臣同辇，明君贤臣，再有忠仆侍奉，岂不也是一桩佳话。
她将自己喻为忠奴，想来也是如此，但妾在寻常人家，与奴仆无异，不过是身份比起普通奴仆还要高些，实际也都是可以由主人发卖，就如帝与臣民的关系，天下最大、最广的主仆关系，生死全数在帝的一念之间，巧答至此，之后便缄默不言。
待姑姑转过身去，让这夏日累得，轻轻地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我入宫前的第三日，阳泉下了好大的一场雨。空气中处处都弥漫着泥土潮湿的腥味，乡民们将之视为甘霖，毕竟夏日苦热，就连他们挑水浇田的来回脚程并不远，都要算计着喉咙发干，如同火烧一般。而裴府备受宠爱的小女儿，正抛下了手中一册在她看来枯燥无味的女训，任由雨水将上面的字迹晕的模糊不清，最终变得黑漆漆一片。
“谁教你们不管不顾，便将我的帖递上去了！”
如此不管不顾的抗议与呼喊，并没有换，来父母亲往日的好言相劝，反倒是结结实实跪了半日的祠堂。——不过气也消得快，全是看在一色排开的新锦与钗环面儿上，待得时候一到，便也就上了车，去往众人口中那座「贵人居处」：大明宫中确是花团锦簇，衣袖裙衫上的图样宛如色彩艳丽的蝶，争着抢着要飞到最高处去，也正似刻下我所立之地，身畔眼前尽皆是天真端雅的淑女，面对宫令的试问，答案也是花样百出，回意之流畅，是在心里演练过千遍百遍的台词。
“裴淑女，你呢？”
到我时，便见得很言简意赅起来，约莫是这样多的姑娘在这里，她便是禁中极具威严的女官侍，也要倦累几分。可彼时正研究身上的裙衫是否要把攒银丝换成拧股金线缀珍珠更为妥当些，直到她的第二声传来，才似后知后觉的回神，却未如她者一般谦和，而是反问。
“为何要拒呢。”
“君上乃万民之主，民女便入禁宫，也先当臣民之身，宫正可有听闻，为百姓、为君妇者，要推拒君主，有违夫令的道理？”
又一顿，恍若全然未见官侍隐含怒意的脸，往日在家散漫惯了，礼数是周全，语气却还慵然得很。
“妾如何做，实则全凭君王心意做主，也并非旁人、非妾能左右，只管听便是了，您说是罢。”

————————⊰ 崇昌元年 | 立冬 ⊱————————
庆福教习，每十日，由宫正司宫正主持引经解章事。以《内训》、《女训》二书为要，择篇记诵，扬表观点，校核择优，选三位淑女慈宁进讲。今月，与诸淑女详读徐皇后《内训》之“事君”一章，论敦伦过密之危：
妇人之事君比昵左右。难制而易惑，难抑而易骄。为宫妇者，在则有道乎。曰：咏诗论赋，不忘规谏。寝兴夙夜，惟职爱君。

宫正之题：如诸位淑女合悦陛下，甚专盛之宠，应如何婉言调劝圣上均泽雨露？

[玉树飞花，尘屑压枯枝，碾碎成一汪梨魂白。却别魂土，碧瓦砌于心墙，佝偻的腰背，臣服于明宫。我是一件易碎的珍品，以贡之，以献之。吹破听残荷的梦，咬碎日葵吹拂旧落的光景]
[故国之土，似蝼蚁般栖于树干之中，蚕食着葳蕤叶落下的玉润的无根水。一汪春水，盛于眉眼之处，盈盈转落，听唤尚不熟的语。铺成一个又一个符号，无论是雪月风花，亦或岁月更迭，于人语启，人语落。眼前所唤的”宫正“掀起乘龙的方舟，洋洋洒洒落起我仅所知的——“云露”]
[唇起时，新光绽，承着一泽玉尘，递着二并菊香]土地，应有雨露。[它似坤地所需，所贪，所恋的无上乾天恩泽，正如一个女子，她所需要的垂怜，不单似君王恩，她为了这世间活着，被尘世所赋予的意义，当这一切湮灭时，她便归去了，哂]四处应有，无论西东。[这艰难的语，她镌刻在玉骨上，以魂魄去纳下刻印，舍去骄傲的身骨。于此中，她只是一件器皿，正如眼前宫正的审视——一件华贵却又易碎的瓷器]
[枯萎的翠枝，皴裂的玉肤。一切都流离在有形与无形的恩泽之中，我再将身姿伏低。不似寻猎的兽怪，只是跌落于泥中的云燕]还望陛下将恩泽落于四方。[还难以将专盛之宠理解，她只当是只落于一隅的暴雨，它可将这处掩埋，也将它处再无生机]

要是早知道进笼笼考这些文绉绉的东西，还不如窝在屋头——多安逸嘛。
仔细听去，好嘛，羞死人。
其一，我啷个晓得皇帝老儿喜欢啥子，再说咯，他喜欢啥子我就做啥子，这些婆娘弯酸人滴很——
“我还能鼓到要不成……”
一小心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滴意思是——”
正色作答。
“房室周旋，未敢擅专，更不容媟黩。敬顺之道，乃妇人之大礼也，望陛下同施恩泽，臣妾等之本分也。”

【崇昌元年的冬，好似比往年都冷些。玉雕琉瓦，梅枝枯叶，浸染雪色后，变得更肃更重，而燕清和终究也成这样一般的摆件、砖瓦，漂亮精致，却不知何处正慢慢腐化，看不见，亦摸不着的。】
【点丹为唇，未显因着凉而惨白的气色，庆福聆训、考问，燕清和轻轻昂起清瘦的脖颈，端庄清婉，合乎所有关于母亲的期许，可她并未如同母亲教的一般说辞，垂眸平和唇角，浅语应之】陛下自有圣知。雨露均沾之理，若行规劝，妾自以身病无可侍君为由。
【她天生有一副好娇容与一副好嗓音，即便这样在心里冰冷的话，道出时，都会成了温柔细语，成了她柔善可亲的一面。】
【情愿或不情愿，燕清和从未有过选择。那么，以后也不必了。】

————————⊰ 崇昌年间 | 常策 ⊱————————
庆福教习，每十日，由宫正司宫正主持引经解章事。以《内训》、《女训》二书为要，择篇记诵，扬表观点，校核择优，选三位淑女慈宁进讲。今月习《慎静》第十一：
妇德莫大乎端己，端己莫重乎慎静。念虑有常，动静无乖。良妇之静德，贞女之慎行也。
宫正之题：若你为主位，掌一宫事宜。逢嫔妃骄盈，不重端静而失德，且多番劝诫无用。届时，是执苛赐一丈红刑，还是忍容而苦口再渡？

（红墙绿瓦外的蝉是这样叫的：噫吱、噫吱，像被掐住了脖子，难听。我尤想起光华村外祖家院外的蝉，整个盛夏都被欢快的声调包围，虽然围地令人无法安睡，可那燥热的太阳总是直直地映射在外祖家宅上，再不出点“奏乐”，焦闷闷的天总是很难熬过去的。而我又在想，原来紫禁城内的夏蝉是这样的叫声，我鲜少用难听作为蝉的形容词，这下犯难了！脸上是哀愁的，痴呆呆地要望向宫正，她的话语就像这儿的蝉，一样难以入耳）
再说一遍……没听懂。
（细咪咪的声音不该从我的嘴巴里发出来，可事实就是如此，天下脚下我实在难妄作为，可我又无法朝端淑庄静的小姐们一样出口成章，即便听不懂，肚子里也有墨水可以回答。实在犯难！额上开始出现微微的腻汗，要滴不下，黏疾地沾在裹满粉脂的肌肤上，更显不安）
陛下喜欢她这样，我哪里有本事去拦着她呀？喜欢一个人，那这个人就是宝贝啦，谁敢去打陛下的宝贝呀，我可不敢！

我应如何超度因仁德而滋育的野欲。
我猜应寻一处沃土，好结出甜蜜得要腐烂的熟果。
原野、沼泽、高山、溪湖，但没有比权力绮望构砌成就的皇殿宫楼更好的去除了。
因而从一个直隶，到另一个直隶。
我将之奉作归途。
我嗅到华表下隐约腥膻的血气，细尖的舌猩猩的红，只一卷，又饱食一顿饕餮美宴。此时意得志满的精怪最喜裹贴菩萨皮，罥烟似不着意浅蹙平展——快极了，如一只惊弓鸟惧畏着，是否颦蹙也要引人不快，一双湿漉的目，津津水液叫它们更晶亮了。
于是，以这样的姿态宣告我的柔仁，展露慈软的手腕与心肠，只学低眉不知怒目。寻一把最钝的刺刀，大约也能轻易在她身上戳出颗血洞，可她仍望你，做一头沉默驯服的鹿。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晨光昏昏时有雪，濛濛；兽炉徐徐常生雾，濛濛。
梦幻泡影、是露是电，天地内外俱也濛濛，是以万物身廓不再具现，溶进濛濛里。我料算如此盛观里，有精怪需鲜热的红来锚定人型。
口欲生津，像生吞的一大碗恶意返涌，又顺着胸颈攀援，粘稠模糊的噎在喉头。隆冬的柔软毛领将颈子密密围着，也掩遮她细微的吞咽。
只是凉丝丝的怪诞蛇延过舌根与利齿，也如同衣被菩萨皮，吐出一口无可置喙的恕语。
：个人性子不同，略有骄矜者也是有的。一丈红刑过苛，倘若施了，女子下半生怕是再不能了。倒不若再循循善诱，她若真是好的，必得感教诲之诚恳，她若是不好，也可择别的刑来，还是莫要伤人根本才好。
她又咽下那一口恶，一坨冰一样沉甸甸在胃底。
兴致褪却并非没有遗症，倦懒麻木充斥进哪怕指尖耳垂。借雾低眼，一派温顺姿态，恭闻他人答语。
真是可惜——靥脯凹下去——她无趣的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