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的小说里时常会有各种人物的离世，并非那种让人们听闻之后会点点头发出“啊，这个人确实也早就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感慨的安然离世，而是带着些许不辞而别甚至充满离奇意味的离世。到底这个人为什么会在没有好好地作出道别的时候死呢？倘若带着这份疑问阅读后文，读者会慢慢察觉到与之相关的线索如同一缕缕轻盈的蚕丝那般以轻微而悠然的调子懒洋洋地从尘世间的空气中飘过，仿佛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而正因为死者内心积压的困扰长久地被周围的人忽视，他才会一步步走向深渊，直到再也无法回头。
和很多国内读者一样，我在村上作品中最早被吓一跳然后开始正儿八经思考“为什么这人死掉了”的契机是《挪威的森林》里面直子少女时期的男友（这本小说里“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和本片将近结尾处男主在雪地里的陈述有不小共同之处），那之后又阅读了《且听风吟》、《海边的卡夫卡》等长篇小说，见识到了各类踏向死亡领域的人物。读者通过观察与这些死者产生过密切联系的生者，多少能明白他们为何而死，而那些生者是否能提前避免他们的死，以及生者如何化解死者留在他们心中的强烈冲击，走出精神困境，这些小说里则并没有去探索得很细，即便有，也是在诸如《海边的卡夫卡》少年在异世界里和另一个世界的人对话这种富有奇幻色彩的情景下感受这个关键过程的，这种情景多多少少与我们这些脚踏着现实大地的成年读者隔了些许距离，总归还是让我觉得差了点什么。
小说版《驾驶我的车》被收录于短篇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它与书中另一篇《山鲁佐德》一同成为了电影版《驾驶我的车》的主要剧情参考，小说本身篇幅较短，而且剧情都是在类似弥漫着迷雾的半山坡阶段戛然而止，至于接下来走向如何则是完全没有交代，要是换做另一个作者的话，大概率他是会写下“上篇到此结束，欲知后续，请看下篇”之类的温馨提示的，而电影导演滨口龙介将这两篇半成品性质的小说融合为一体，并驾着它们进一步开向山坡之上，让主演们带领观众渐渐走出迷雾，看到了山坡上面的风景，这是不同于十五岁少年闯入异世界时所看到的风景，而是一个世俗中年人在走过了看似漫长却又只是来回打转的路程之后，猛然回眸现实过往而悟到的风景，见过这份风景的中年人也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今后该启程走向何方。偶尔有这样的影片被制作出来，确实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儿。

男主家福先生的妻子名为音，她说自己的前世是一条喜欢在清澈海底摇摆的七鳃鳗。自从他们年仅四岁的女儿在十九年前因病去世后，音就彻底离开了演员事业，又不知过了多久，音与丈夫睡觉的行为给她带来了某种灵感，一段故事从她口中娓娓道来，而身为戏剧演员的丈夫负责把这段故事完整记录下来，待妻子早晨起床后转述于她（此时音已经忘记了自己讲过的故事），这便是音自己编剧的作品源头，而这些作品对一些演员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其中也包括青年高槻。
不同类型的人对于自己珍视之人去世有不同的反应，要讨论本文开篇提出的两个问题，个性单纯率真而不善于掩饰自己的高槻是一个比较容易的切入点。
高槻是音生前的肉体出轨对象，家福因为航班延误返回家从而在家门口偶然目睹了他们的大和谐行为，对此高槻一直都被蒙在鼓里，音似乎也没有察觉。音去世两年以后，始终无法忘记音的高槻参加了戏剧《万尼亚舅舅》的演员选拔面试，而此项目的面试官和总导演正是家福。高槻渴望从音生前最亲密之人主导的戏剧里体会他曾被音深深打动过的东西，并且主动邀请家福去酒吧聊天，当家福聊起音的事情，高槻就会打起百分之两百的兴趣来倾听，生怕错过了任何信息。高槻丝毫不会掩饰自己对音的喜爱，就像他完全无法容忍一旁的偷拍者。他向家福说过媒体上报道的他跟未成年人交往然后关系破裂的事情是他们编的。偷拍者就是这样让他事业急转直下，怀着如此的愤恨，高槻将酒吧里的偷拍者揍进了医院，最后也被警察抓捕归案。
这里头有两个小小的疑问：一是高槻是否在家福面前有扭曲事实、美化自己的嫌疑（比如他说那些媒体发的都是博眼球的小作文），二是高槻的暴力行为是否意味着他是个情绪极不稳定之人，甚至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呢？我的答案都为否。
高槻一开始没有跟家福坦言自己与音私通的秘密，是带着“想要在这个剧组里感受到音”的动机的，起先他害怕家福一旦得知这个秘密就会把他赶出剧组，即便如此他也只是“没有诉说”，而非“编个谎言”。除此之外，他是真心想要跟家福坦诚相待的，他在酒吧与家福诉说心事，并没有隐瞒自己对音抱有的强烈好感（这很可能暴露他与音交往之事），甚至在第二次谈话时，他鼓起勇气和家福分享了音没告诉过丈夫的最后一个故事的后续（这等同于他承认自己和音睡过觉，因为音讲故事的技能是以此为触发前提的），显然高槻打心底不愿意看到家福因为没有更深入了解深爱之人而留下遗憾。
而高槻揍人也同样是带有某种绕不开的动机的。要是他跟音交往被人偷拍报道，他只会认为这是他应得的，甚至会主动表明一切责任全在于他，而偷拍者造谣他和未成年交往，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否定他对音的一片痴情。一直以来他带着这份痴情，以及如影随形的愧疚感和巨大空虚感生存着，当他好不容易得到了进入舞台的机会，偷拍者又马不停蹄地出现在附近了。他们又要打算造什么谣呢？家福先生的戏剧又要遭受到怎样的非议呢？在事态变得他无法控制前，这一次高槻主动背了这口锅，当断即断地把所有责任扛在自己身上，至于他会失去参与这部戏的机会，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他已经直接在两次深入交谈中收获了更多，所以他才能一脸平静地面对找上门的警察，大大方方认罪。另一方面，也因为此，家福不得不亲自扮演万尼亚舅舅这个角色，而扮演这个角色意味着家福在契诃夫的剧本中如高槻说的那样，直面自我，看清自己内心。
两年来高槻一直没有为他最爱的音付出过实实在在的代价，却被一个子虚乌有的小作文闹得狼狈不堪，至今也摆脱不了其影响，这无疑是充满了错位感的折磨，他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坎，苦恼于找不到什么能为死了的音做的事，而尽可能消除世上另一个爱她的男人对她的误解，不给他们带去困扰，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他所能做的仅有的几件事。

从小便缺少亲人关怀，身处于险恶环境（周围都是一群说谎的人）的代驾司机渡利见证了亲生母亲在她面前的死亡。
渡利的父亲很早就跑了，没有履行过养育义务，母亲则拿她当作接送自己上下班的道具人来随意使唤，女儿稍有不符合要求之处就会吃到一顿毒打。渡利14岁才遇到一个能和她友好互动的朋友，那是她母亲体内的另一个人格“幸”，渡利从14岁成长到18岁，而幸一直都保持在8岁的年龄，并且这个人格只会在母亲毒打她一顿之后才会出现。一场山体滑坡把她们的房子压塌了，与家里的家具一起被埋在里面的还有渡利的母亲，渡利在外面看着房子许久也没能动起来，这是她最后一次陪伴母亲。
我想渡利应该是喜欢幸的，可她终于没有伸出援手。首先，见到幸就必须先被母亲揍一顿，这个条件牢牢和痛苦捆绑在一起；其次，幸只会玩她的益智游戏，这种互动必然不可能陪伴渡利成长下去，如此一成不变的存在反而会拖住渡利未来的人生。所以她放弃了“过去”，带着右边脸上因为房屋倒塌留下的伤疤一路开车到了广岛，以驾驶车辆为生。
广岛是“渡利”这个姓比较常见的地方，渡利放弃了伤害她多年的母亲，却依然隐隐期待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父亲，而事实上她确实在这儿遇到了给予她温暖拥抱并为她指明了未来方向的“父亲”——家福先生。

年轻的“女儿”受困于“不变”，而年长的“父亲”则拒绝“变化”。亲生女儿死后，家福开始陷入一种恐惧，他害怕失去妻子，不敢迎接任何新事物（包括再生一个孩子），仅希望他与妻子永远如一日地安稳生活下去。
家福能做到一字不差地记住手里的剧本资料，记忆妻子口述的小故事更是不在话下，可他妻子是另一种人：音不那么擅长记忆，脑中充满了异想天开的剧情，她是具有强大创造力的人。女儿去世的打击让她消沉过一段时间，却阻止不了她逐渐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音拥有的这方面气质使她渴望在安逸的生活中寻求新的变化，但她也明白很难改变深受打击的家福多年来的习惯，她开始在工作中接触各种男人，同时依然深深爱着家福。
音一直很小心地不让自己生活的另一面干涉到现实家庭，但终于还是留下了不可挽回的痕迹（按照高槻的说法，这也是音故意留下的，动机是她其实期待着最爱她的家福能果断出手阻止她）。在音的故事里有一段她没能讲述给家福的后续：忍不住偷偷溜进暗恋对象房间的少女碰到了企图入室盗窃的贼，在一番激烈反抗后杀死了贼，留下了无法抹掉的痕迹，她觉得自己终于能得到解脱了，因为房子的主人和警察很快就会发现她，让她再也不可能潜入这里。然而现实里的男主人家福也好，故事里的房子主人也好，他们居然完全没有表现出发生过什么的态度，像往常一般平静。家福为了继续维持稳定生活，连这般重大事件都能视而不见，跟平时一样和她温柔地说笑，这种诡异的平静反而加剧了音的不安。少女在房子门前对着突然多出来的监控摄像头大声自首，音也下定决心等家福出门回来后好好谈一谈。她没有等到丈夫回来，丈夫一整天都在外面瞎逛不敢回家，害怕问题被摆上桌面，害怕会失去妻子，精神压力迟迟无处释放的音独自倒在家里再也没睁开眼，带着那些没能从她嘴里诉说的谜团永远离开了。
两年来家福总认为妻子身上肯定存在着自己没注意到的盲点，并忍不住纠结于这个盲点和她搞外遇、背叛自己之间有重大联系，必须抓住这个盲点，他才可能搞清楚为什么音会做出那些离谱事情。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固执地认为呢？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想不通问题出在哪了，他觉得自己做的已经想当完美（我相信他心里有一套“模范丈夫”的标准并持之以恒地严格执行它），那么问题只可能出在妻子那边，有什么黑暗的涡旋隐藏在他看不到的角落（某个盲点），另一方面是他遭遇车祸后发现自己左眼丧失了部分视力，医生对此的说法是：一只眼睛的视力丧失很难被发现......它不会影响到日常生活，等到有所察觉时往往为时已晚。这种包含了某种隐喻色彩的说法有意无意地强化了他关于“盲点”的顾虑，之后他依然自己开着车，说明他正在尝试通过以更多观察路况的努力来消除“盲点”，从而让生活回到原来的步调（而额外雇用代驾司机显然意味着他的生活会产生新变化）。

家福是一个喜欢用逻辑思维来判断眼下状况的中年男人，在漫无目的来回打转的开车途中，从午前到黑夜，他一路听着妻子在磁带里录下的《万尼亚舅舅》台词，一路反复思索妻子爱着自己的逻辑性依据，得到的仅有来回打转的思维。我想，有一个最为关键的逻辑性问题大概是游离于家福那一天，乃至之后两年的思索范围之外的，那就是：假设妻子就是故意向他透露了能让他亲眼目睹的证据，想让他来打破她这种无法靠自己摆脱的“七鳃鳗前世宿命”般的行为，让她承担起身为妻子的责任呢（这里指出令人引起相关遐想的一处，在音的“七鳃鳗”故事最后，女孩告诉自己“我 必须为我所做的一切负责，我不能假装它没有发生过”）？
是的，现在我们暂且提出了这个假设，然后继续沿着逻辑性的小道往前推进：如果说有什么外界力量可以产生这种效果（摆脱“七鳃鳗”一般的命运），那就是让音承担起“责任”。最简单的，音曾经主动询问过家福有没有想再要一个孩子，而“怀上一个孩子然后和丈夫一起悉心培养他”就是能直接在音身上产生出强大“责任”并使她干脆了当地断绝“偷偷潜入某个房间”行为的契机，很遗憾家福一味地不敢创造新生活的回答错过了这个重要的节点。另一个节点就是家福在视频电话里向妻子谎称自己正在海参崴的酒店，按照之前的假设：音安排了让自己无可辩驳的“机会”让家福目睹到她和高槻在家里偷情，那么音必定提前了解过家福那天准备坐的飞机会因为海参崴寒潮天气影响而被取消，然后他会原路返回家里。那么家福假装自己已经到达了海参崴的谎言，在音看来就是另一次推开基本板上钉钉了的机会，是逃避给她带去“责任”的表现。第三个节点很快又来了：音开始用“七鳃鳗”女孩的故事向家福发出强烈暗示，结果就是家福第二天骗她说自己睡过去了没有记清楚昨晚的故事，随即逃出去开了一天漫无目的的车，导致音脑溢血发作时无人在旁。
家福先生过度沉迷于看透妻子这件事情上，却受限于“害怕失去音”这一精神压力下。他越是害怕失去，就越是不能领会到爱人内心所想，越是让爱人感受不到心灵深处的默契，当死神夺走爱人后，在他心底剩下的就是无尽的悔恨和苦闷。
在小说和电影里，家福有一个职业心得：所谓表演就是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工作，工作结束再返回原来的自己，但返回时同原来站的位置多少有所不同。那是规则。不可能完全和原来一样。家福原本就应该十分明白这个道理，无论他抱着怎样的初衷（这个初衷居然还是原封不动地维持他们夫妻多年来的亲密关系）、怎么在妻子身边扮演，仅仅是“扮演”这一行为就决定了他们的关系再也无法变得跟以前一样，因为有一层看不见的质量微乎其微的膜隔在了他们中间，这层膜或许真的能做到完全透明，完全轻薄，完全透气，却也无法等同于零。这另一个“返回时变得不一样”的隐喻也暗示家福的扮演行为已经被音察觉到了。
高槻与生俱来的率真就如同七鳃鳗游动的海域那般透明，他会表达愤怒，会直抒心事，自带一股少年气，这反而是习惯了戴起面具的演艺圈人士中稀有的品质，也正是他开诚布公的谈话使得家福终于开始反思自己多年来不敢直面自我、为了逃避受到伤害而作出的种种言行，感悟到当初自以为完全不可能有问题的“模范丈夫”标准才是问题所在。

相比畏惧失去家人的家福，渡利显然经历的是另一条路线：舍弃了养育她、训练她、打骂她、陪伴她的母亲。我们不能以此认为渡利对母亲没有爱，渡利从小就知道她们的生存环境过于恶劣，在这等环境下孕育不出什么温和的人格，她会说是自己杀****，但没有表达自己有多么后悔，这就是她在小小年纪就给自己的人生定下的残酷选择。家福在她身上看到了长期习惯了过于幸福生活的自己欠缺的东西，从而坚定决心不再被过去的恐惧左右，勇敢地直面自己内心，而渡利也在他父亲般的拥抱里听到了“那些一起思考着死亡的幸存者，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继续下去，你和我，一定要继续这样生活下去”的约定，从此她在这世上不再是孤独的一人，他们找到了新的活下去的意义。
如果一定要说此片有什么不足之处，那也是有的。家福带领的戏剧团队里有太多“当地剧院导演推荐的”各色人种了，他们排练使用的语言包括日英韩中法以及韩国版手语，并不是说不能出现不同民族不同语言，然而一共就没超过十个人的演员名单里就出现这么多使用各自语言的参与者，身为观众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为了面向西方某些zzzq价值观采取的“手段”，这种体现出“多样性”的讨巧行为确实让这部电影斩获了同为村上春树作品改编的《燃烧》没能得到的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同时也难以掩盖其用力过猛的刻意感，而这种“多样性”反而不会在村上写的小说里被过分强调，恕我直言己见：我尤其厌烦这类做法，以至于认为本片去除掉这些多余的片段后至少减去二十分钟才是最佳时长。当然我不是权威评委，决定不了这些事情，也无意因为作品里的一部分“元素”而把评价上升到对导演、编剧他们的价值观上去，就算他们带着某种“获奖”的动机拍它，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我完全不介意，此段仅是表达单纯的个人对于作品本身的看法。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去年六月购买的十本村上春树短篇集到这个月也已经尽数读完，其中也有几篇短文颇有让我想看到电影版本的期望，不过把村上的小说拍成电影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作业，身为普通读者对这些没影儿的事也不至于抱着急切的心态。当然本人急切期待着的东西也有，那就是长篇小说《城市及其不确定的墙》的中译版，估计还需等半年左右才能看到它问世。在那之前，我是不是还可以再读些别的什么呢？或许不久就会有答案，或许过了几个月也没有，对我这种人而言，所谓阅读就是充满了间歇性和不确定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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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长bk

生如远舟，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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