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78年
从某种程度上说，法娅·帕兹一直都知道真相。在她的生活中，周围总有流言蜚语。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朋友们头发开始变得灰白，而她即使不得不放弃了舞蹈，却依然身形柔软——她仿佛被施下了魔咒，时间只是从她身旁流过，未曾触及。
但这都是些微妙的变化。她既未曾梳理分析，也未曾对此加以考虑。在内心深处，她并不想知道答案。
在不得不面对真相之前，她遇上了露茹·帕兹。
在“光环之舞”那天，真相浮出了水面。
圆形剧场是从太阳系太空港的冰面上开凿出的碗型建筑。剧场内人头攒动，毕竟这是每四年一次的盛事，法娅身边到处都是仰起的脸庞。她也仰着头，望着高高飘浮在穹顶顶部正下方的的一个个平台，她的妹妹和其他舞者正在平台上面为表演做准备。除了平台以外，还能看见太阳。在地处太阳系边缘的这个地方，太阳看上去就只是星空中一个更明亮一些的针尖，锐利的星光被横跨剧场的巨大穹顶给过滤得柔和了一些。
“打扰了……”
法娅向下瞥去。面前是一个矮小的女人，身体矮壮、脸庞宽阔，穿着一件毫不起眼的连体服。法娅看不出她的年龄，但她身上有股坚实的感觉，即使是在太阳系太空港的微重力环境下，也令人感觉沉重。她看上去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女人朝她笑了笑。
法娅盯着她，说道：“抱歉。”
“你旁边的座位——”
“没人。”
女人慢条斯理地爬上几级台阶，来到法娅的同一排，坐在挖凿出的隔热座位上。“你是法娅·帕兹，对吗？我看过你的虚像。你是最好的舞者之一。”
“谢谢。”
“你很想自己现在到那上面去。”
法娅对粉丝的举动已习以为常，但这个女人让她有点不安。“我都四十多岁了。作为舞者，既然风光过了，就得给别人让路。”
“但你的身体还没老。”
作为一个陌生人，她的话很奇怪。“我的妹妹在上面。”
“嗯，莉塔。比你小十岁。但你还是足以跟她竞争。”
法娅转过身来盯着那个女人。“我不想显得无礼，但——”
“但我似乎很了解你，对吗？我并不是想故弄玄虚。我叫露茹·帕兹。”
法娅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还以为太空港里所有姓帕兹的我都认识。”
“我们还是亲戚。我是——你的伯祖母，亲爱的。你这么理解就可以。”
“你是生活在这里吗？”
“不，不是。我只是一个过客，像我们所有人一样。你知道，一切都会逝去，一切都会改变。”她轻轻抬了一下手，不太显眼地指向圆形剧场。“看看这地方。你知道它的历史吗？”
法娅耸耸肩。“我没想过。它不是天然的吗，一个陨坑？”
露茹摇了摇头。“不是。一艘星际飞船就诞生在这里，就在我们坐着的地方。它的燃料就是那些被挖出的冰。它是最大的一艘，叫‘大北方号’①。”
“你知道很多历史啊。”法娅有点急躁地说。联盟关注的是人类的未来，所有对过去的英雄时代的痴迷都会招致它的不满。
露茹只能耸耸肩。“我们之中有的人记性好。”
一阵噼里啪啦的破裂声传向观众席，随后一阵淡蓝色的雾气在穹顶下的天空中喷薄而出。现在第一组光环出现了，在明亮的星星、特别是太阳的周围，出现了一道道闪耀的圆弧和圆环，光芒被空气中密布的细小冰棱镜散射开来。人群中发出了更多的惊叹声。
“多美的视效啊。”露茹说。
“只是水罢了。”法娅说。
的确如此。穹顶上层的空气非常寒冷，远远低于冰点。在这样的温度下，你只要把水喷到空气中，就能自然冻住。水滴本身从外层飞快地向内结冰——但冰的密度比水要小，中心部分结冰时会产生膨胀，挤碎外层的冰壳。所以空气中会一下子充满了细小的爆弹。
在这个冰雪卫星上，寒冷成为了艺术的原材料。
正菜开始了。舞者们一个接一个地从他们的平台上跳下。他们没有任何辅助，只是沿着简单的低重力抛物线，在一个平台和另一个之间划出弧线。但艺术性就在于选好可以穿行于摇曳颤抖的一道道光环间的抛物线——舞者当然是看不见那些抛物线的——还有舞者在光环映衬之下做出的旋转、翻滚、伸展、摆臂等动作。
随着舞者一个接一个跃过穹顶的中央，圆形剧场内爆发出一阵阵欢呼。中央竞技场的空气中四处飘浮着闪光的数字和虚拟条形图。投票已经开始了。但舞蹈的纯粹之美让许多观众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些小小的人影，在星星的映照下轻盈恣意地旋转。
最后，是莉塔上场，她为了这几秒钟的飞行已经排练了四年。法娅还记得她当年的感觉，有身体即将翱翔时的紧张感，还有又一次成功时的兴奋感。
莉塔的起跳很好，法娅看得出，她的轨迹选得很好。但她的动作太僵硬，没有她的对手那么流畅优雅。她的妹妹莉塔，已经三十岁了，是场上年龄最大的，这一点一下子显露无疑。
竞技场的中心，莉塔的成绩在一块显示器上聚合成形。完美的成绩会显示为明亮的绿色，但莉塔的成绩条上点缀着些黄色。一个显示着莉塔上半身的虚像出现在中心，她正用微笑来勇敢地回应着成绩。
“她有白头发了。”露茹喃喃着。“看看她眼睛和嘴巴周围的皱纹。你的身体比小你十岁的妹妹还要好。实际上，你没怎么变老。你的头发一点也没白。”
法娅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心烦地看向别处。
“跟我说说你为什么放弃舞蹈。你的表现并没有下降，对吗？你觉得自己可以一直跳下去。对不对？但你有心事。”
法娅气恼地转过头来。“听着，我不知道你想干什——”
“当你看见身边人变老的时候，你很震惊。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事的时候——当然，是很久之前了。”她冷冷地咧嘴一笑。
“你吓到我了。”法娅说的声音很大，足以让周围人侧目。
露茹站起身。“我跟你很像，法娅·帕兹。我们是同样的血脉，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想见我的时候，你会找到我的。”
法娅在自己的座位上一直坐到舞蹈结束，观众散去。她甚至没有按照事先的计划去找莉塔。相反，她径自向上走向穹顶。
她站在最高的平台的边沿。下方的圆形剧场是一个很深的大坑，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穹顶外的天空点缀着繁星，荒凉无际。透过微微泛光的穹顶外壁，她可以看到这颗冰雪小行星紧致弯曲的地平线。
她闭上眼，想象着光环的图案，就像莉塔跳入空中时那样。然后她跳了出去。
虽然没有观众，但自动系统对她进行了评估。她看见成绩条上闪烁着连续不断的绿色。她取得了完美的成绩。如果她去参加比赛，跟这些只有她一半年龄大的孩子去比，那她一定会赢。
她知道露茹在说什么。她当然知道。其他人都变老了，甚至她的妹妹也变老了，而她依然年轻。就这么简单。问题在于，这已经遮掩不住了。
而这是非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