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点长了，他裹着厚厚的军大衣，一双手插在袖子里，寒夜逼迫着他时不时的起身踱步。这时巷口传来脚步声，一对男女走入从街道走入巷子口。
男人外面穿着军大衣，头上戴着抓绒的解放军帽，手上正一口一口的抽着烟，本来就不高的个子因为他低着头又矮了三分。
女人裹着头巾穿着棉袄，大黑天还戴着个眼镜。两人踩着雪发出嚓嚓的声音走入小巷。
他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稍微再离远一点，看起来便是路人。

男人看到了来人，先是疑惑的瞟了两眼，因为灯光的缘故，先是没看清楚，待两人走到了灯光下，他的目光好像触到了烧红的铁块，猛地低下了头。
对面来的两人也看到了地下蹲着的男人，脚步一顿，又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向巷子内走去，走到一半男人停下了脚步对女人说道：“你去吧，我在巷子口等你。”
女人没回话，只是回过头看了一眼，便又继续走下去，只是脚步声又重了两分。
男的回到巷子口，站在了巷口，和起先的男人一人一边，好像两尊门神。
两人保持着距离，好像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过了一会儿，后来的男人打破了沉默，手上拿着一颗烟，走向了蹲着的男人。
“赵哥，在这儿等人呢？”
“是在等人，日子不好过，你和小张也？”被称作赵哥的男人接过烟点燃，深吸了一口，吐出白色的烟气。
“日子不好过，你和张惠她爸是第一批名单，我和张惠是第二批名单。”男人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下岗后，张惠他爸气不过，去找厂里闹，老头本来身体就不好，前段时间病倒了。”

“诶，这年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我妈从脚手架摔下来，摔成了驼背，做了手术也没见好转，去评残也没评上。”
“你和小张是咋回事呢？”赵哥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你是厂办的骨干，分配来的大学生，小张是宣传科的干事，咋也下岗了？”
“厂里没钱了呗，现在就可着关系户了，我是分配过来的，张惠他爸是普通工人都没啥关系，我俩不下谁下？”
“老张头现在啥情况？”赵哥问道。
“张惠他爸去找厂里闹，几次没见到领导，就想去厂长家里堵，人家多机灵啊，早就不回家了，老头堵了几晚上没堵到，结果倒在雪地里了，还好有家包子铺开门早，发现了，不然人早没了。”

“小刘啊，不是我说你，你和张惠也不至于到这儿来，挣这个钱吧，”赵哥犹豫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你俩才刚结婚，孩子都没有呢。”
“有啥办法，”小刘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我家里穷得叮当响，我才刚参加工作没几年，老张头进医院这钱拿不出。”
‘啪’的一声，“只怪我刘振国不是男人，没有本事。”刘振国结结实实的扇了自己一巴掌。
赵哥拍了拍刘振国的肩膀，安慰道：“这年头是这样的，谁也不容易。”
这时巷子内传来脚步声，两人回头一看，一个人从巷子内走了出来，穿的鼓鼓囊囊的，认不出男女。

走进了才勉强看出来是个女的。
“你嫂子来了，我先走了，小刘。”
两人最后寒暄了两句，赵哥迎向了那个女的，两人也没贴紧，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巷口走去，走到一半，赵哥和女的好像是吵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女的好像拗不过赵哥，从口袋里掏了一把东西抓在手上，女的刚摊开掌心，赵哥便一把抢了过来，然后回头走向刘振国，“小刘，赵哥我也没啥钱，你先拿着，多了我也没有，先把难关过过去。”
刘振国不想接，赵哥却抓着口袋塞了进去，刘振国抬起了头，发现了那个女人看向他的目光，那个女人什么都没说，却又仿佛说了什么，刘振国被那道目光烫伤了，涨红了脸，低下了头，喏喏的想回应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回应。
赵哥回头走了，刘振国抬起头，看向了他们两人的身影，两人走到巷口，赵哥的声影消失了，女人却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夜很黑，两人连脸都看不清，刘振国又猛地低下了头。
虽然赵哥和女人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但那道目光还停留在空气中，压得刘振国抬不起头来。

刘振国掏出烟来，蹲在之前赵哥的位置上，接上了赵哥的力，大口大口的开始抽起来。
直到半晌之后，刘振国才缓过来，从包里拿出来赵哥塞过来的钱，一把小钞，一块两块，其中还混着两个五块，最显眼的是一张二十。
刘振国看了一会儿之后把那些钱一张一张摊开，按照面额大小一张一张放好，揉开那张二十的时候，还发现那张二十包着两颗糖。
刘振国把那把钱放进军大衣内侧的包里，那两颗糖握在手心里。
夜愈来愈来深了，雪也越来越大了，刘振国下意识的看向手腕处。却发现自己忘了表早就卖了，自嘲的笑了笑。

身后的传来了脚步声，刘振国回过头去，小巷内没有路灯，漆黑一团，刘振国却凭着脚步声认出来了。
来的是张惠，自己的老婆。
张惠看向了刘振国，雪花爬上了他的眉毛和头发，肩膀上也全是雪。
张惠一边拍着他身上的雪，一边说：“你也不知道在巷子里等，到时候冻感冒了咋办？”
刘振国看了一眼巷子，巷子里漆黑一片，感到有些不适。“不用，就在外面等，这巷子这么窄，过一个人我还要让路。”他固执的说道。
两人一前一后的向巷外走去，保持着来时的距离。
走出了巷口，夜已经深了，街上两边的门面，除了喝酒的地方就是棋牌室还开着。自从下岗的人越来越多之后，这类店也越开越多，刘振国莫名的感觉有些荒谬和魔幻。

两人出了巷子后，也贴近了些，不再是一前一后了，“赵哥和他老婆？”张惠问道。
刘振国知道张惠想问什么，回答了一个‘嗯’之后就不说话了。
“他俩不会出去传吧？”张惠有些不放心，便把心里疑虑说了说出来。
“人家赵哥可好了，听说老头病倒之后还拿了些钱，你放心不会的。”刘振国从内侧荷包里掏钱出来，“再说了，他两口子都做了，还说我们干嘛？”
“也是，”张惠接过钱数了数。又放回刘振国口袋里，“你先揣着，男人身上没钱也不是个事儿。”

“老头这边我再想想办法，你先别管了。”刘振国说道。
“当初我俩不是说好了吗，等我爸病好了之后，后面我们就去深圳打工，打个几年之后回来就搬到哈尔滨去住，到时候谁认识我们两口子啊。”张惠想到这些天经历的日子又忍不住想埋怨两句，
“你要是有办法，早想出来了，还用走到这一步？”
刘振国想回应两句，又反驳不了张惠，“你说的去深圳靠谱不，真能挣到钱？”
“我说你读书真是读傻了，咱隔壁的王华，你又不知道家里是啥条件，之前被厂里开除了之后，去深圳打了两年工，回来人也漂亮了，画妆都用的外国牌子，全是英文。”

刘振国想到王华，“我总感觉她一天浓妆艳抹的，而且还抽烟，不是啥好人儿。”
“你就是用老眼光看人儿，再说了，啥叫好啥叫坏？她有钱你就说是坏，咱没钱就是好呗？她女的抽烟就是坏人，你男的抽烟就是好人？思想能不能进步点儿？”
刘振国想不到反驳的话，只能一把牵起王惠的手。王惠想挣开，却没能挣开，便由刘振国拉着。
“王华跟我说了，先去的时候可能挣得少点儿，但是后面一个月至少也有六七百，干得好了能上千。”王惠说道。
“干啥能挣这么多啊，咱厂长一个月都没这么多！”刘振国惊讶道。
“你懂个啥，就是个书呆子，一天就会写个散文，给这么多杂志供稿，就挣个三十五十。现在国家要企业改制，这整个沈阳全是穷人，咱们咋挣钱？深圳全是富人，人家稍微漏点也够你吃喝了。”

“惠惠，我感觉你变了，现在张口闭口全是钱。”刘振国感觉身边的人经过这些日子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不只是我变了，是这个社会变了，你不变就要被淘汰了。”张惠没有否认，“咱不跟着变有啥办法？”
刘振国打开掌心，里面是之前包在钱里的糖，糖放在手里这么久，有些化了，看起来皱皱巴巴的，张惠看了一眼，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吃。
刘振国剥开了糖纸将糖放入口中，两人默默无言地向家里走去，走了一半张惠感觉到了一滴水珠砸在了脸上。
转头一看，刘振国哭了。
“咋了？”
“糖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