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朋友楚歌曾经送给我一副小小的对联挂在我的书房了,只有两句话,据说是名人的句子,我不知道是谁的句子——相见亦无事,不来长思君。
我住在香港,有一天,我的三个兄弟中有两个就特别到香港来看我,没有什么事情,只是跟我出去走走。
目送6
《龙应台 共老》
人世间,兄弟姐妹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呢?
我们兄妹三人走进中环的一个公园,很小一块绿地被四边的摩天大楼紧紧的裹着。大楼的顶端插入云层,底部的小公园就像大楼跟大楼之间小小的吊床,乘着一点青翠。淙淙流水旁看见一块凹凸有致的岩石,三个人各选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一个人仰望天,一个人俯看着地。我看着一株树,矮墩墩的,树叶油亮茂盛,挤成一团,很浓很浓的深绿。
这三个人,平常各自忙碌。
一个,经常一面开车一面上班,电话一个接一个,总是在一个红绿灯与下一个红绿灯之间做了无数个业务的交代。睡觉时,手机开着,放在枕边。
另一个,天还没亮就披上白袍开始巡房,吃饭时腰间机器一响就接,放下筷子就往外疾走。和朋友痛快饮酒时,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捂着嘴小声说话,仔细听,他说的多半是,“尸体呢?”“家属到了没?”然后不动声色地回到热闹的餐桌。 人们会问,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大伙儿散时,他总是一个人匆匆上路,多半是在夜色迷茫的时候。
还有我自己,总是有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字,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风景,想不完的事情,问不完的问题,爱不完的虫鱼鸟兽花草树木。 忙,忙死了
可是我们决定一起出来走走。三个人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行走,身上没有一个包袱,手里没有一张地图。然后,我就看到它了:在那一团浓郁的深绿里面藏着一只浓郁深绿的野鹦鹉,正在吃一颗绿的发亮的杨桃。我靠近树,仰头仔细看着它,野鹦鹉眼睛圆滚滚的也看着我,我们就在杨桃树下对看。另外两个人也悄悄走了过来,三个人就那样立在树下仰着头,屏住呼吸,安静凝视了许久,一直到野鹦鹉把杨桃吃完了,吐了核,拍拍翅膀,“哗”一下飞走。我们相视而笑,好像刚刚经过了一个秘密的宗教仪式,然后开始想念那缺席的一个人。
这是一个阳光温煦、微风徐徐的下午。我看见他们两鬓多了白发,想必他们也将我的日渐憔悴看在眼里。我在心疼他们眼神里不经意流露的风霜,那么,他们想必也对我的流离觉得不舍。只是,我们很少说。
这是多么奇特的关系啊。如果我们是好友,我们会彼此探问,打电话、发简讯、写电邮、相约见面,表达关怀。如果我们是情人,我们会朝思暮想,会嘘寒问暖,会百般牵挂。因为情人之间是一种如胶似漆的粘合。如果我们是夫妻,只要不是怨偶,我们会朝夕相处,会耳提面命,会如影随形,会争吵会和好,会把彼此的命运紧紧缠绕。
但我们不是。我们不会跟好友一样殷勤探问,不会跟情人一样长相厮磨,不会跟夫妇一样同船共渡。所谓兄弟,就是家常日子平淡过,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各自做各自的抉择和承受。我们聚首,通常不是为了彼此,而是为了父亲或母亲。聚首时即使促膝而坐,也不必然会谈心。即使谈心,也不必然有所企求——自己的抉择,只有自己能承受,在我们这个年龄,已经了然在心。有时候,我们会问,母亲也走了以后,你我还会这样相聚吗?我们会不会,像风中转蓬一样,各自滚向渺茫,相忘于人生的荒漠?
然而,又不那么简单,因为,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样,我们从彼此的容颜里看得见当初。我们清楚地记得彼此的儿时——老榕树上的刻字、日本房子的纸窗、雨打在铁皮上咚咚的声音、夏夜里的萤火虫、父亲念古书的声音、母亲快乐的笑、成长过程里一点一滴的羞辱、挫折、荣耀和幸福。有一段初始的生命,全世界只有这几个人知道,譬如你的小名,或者,你在哪一棵树上折断了手。
南美洲有一种雨树,树冠巨大圆满如罩钟,从树冠一端到另一端可以有三十公尺之遥。阴天或夜间,细叶合拢,雨,直直自叶隙落下,所以叶冠虽巨大且密,树底的小草,却茵茵然葱绿。兄弟,不是永不交叉的铁轨,倒像同一株雨树上的枝叶,虽然隔开三十尺,但是同树同根,日开夜阖,看同一场雨直直落地,与雨树共老,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