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夏天是多雨的，疾风来时悄无声息，直至掀起了滔天巨浪，招来了细密甘霖，才让人知晓盛暑之清凉。无数的新叶嫩绿被卷往九重天阙，芳华难逃凋零，却也有前赴后继、欣欣向荣之态。而当风雨彻底散去，羲和高居上风，菖蒲叶香时，便又有佳节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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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阳的喧闹已然离去了，就像是城中人祭屈原之心，也随那争鸣的锣鼓声远去，四散在重峦叠嶂的青山里。女侍见宫中祝祷之景，便自然而然地忆及旧时欢腾，倒是宫外之人庆贺颇多，龙舟之赛，往往群情高扬，振臂直呼，这才算作‘祭英灵’。还有菖蒲入户，家家皆供，以驱蚁虫。落得金庸城间，唯香囊精巧，绣神为护。好罢，也算是‘别出心裁’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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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难忘却，公主是要学书的。庆端阳时，女先生‘请’我们诵读屈平，譬如‘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也像是‘吾将上下而求索’。实则我对离骚实在不喜，诸多繁杂之词交相辉映，泰半皆是屈夫子所供奉、珍爱之香草。可如今眼见几何？读罢昏昏欲睡，不知其所以然，唯女夫子慷慨激昂，难道她是屈平后人？太不切实际，我竟在晦暗的光下扬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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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还有数不尽的课业，大抵是要我们与屈平共苦。那晦涩的辞藻是花了许久的功夫，才勉强自口舌里汇聚而出，踱步中庭，甚还毁了几多新生的蔷薇。这是离骚中的藤萝薜荔，蕙纕揽茝？既是气愤，便不问出处。于是鹿公主记下辞藻，却也碎了娇花——这罪过也得怪在先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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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汨罗——”【提笔落字，不算娟秀，倒很飘逸。有人在陪我，于是我扭头去，指着那字，勾出眉眼一轮弯月】“你瞧，这汨字像不像个‘血盆大口’？把屈原都吞进去了！”

【我掐破东窗窥皓日，阴虬横绝下，五月初五为恶月里凶中之凶，血盆诨名粗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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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骇浪与天浮一同带走了他，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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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藤之峰傍如瀑布之壑，被觉罗即松栽构于合苔石筵上，由溽风之辈窃共笑且骂来，一桩桩课螟蛉女模样，遨头小簇行暑之仗，断不敢于小主人身前闭跡朱墙。或许荷叶打声更衬宜她，我细细地想，只因觉罗眉绸上几珠圆露恰有白日照翠苔之貌。二字后，她的羊毫好似止于羊肠鸟道的怯蹄，缚茧雪绒似的眼仁儿汇作一湾涌泊，是自提身价的不二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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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殿下，天下无道则隐，覃勒更倾向于他是被迫选择明哲保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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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颔乃踟蹰于搭上她手背的指腹，即而将单薄的谆吻抽离。深悔向者好名太过，适以自招口舌之实，皆知他迈诀投江，沙流湿汾爰作长歌，无复生还之望，前有《放达为非道论》嘲弄所谓隐者徒贵貌似之玩世不恭，平日女师所授并非修身养性之闺中消遣，且所谓“己复何所与”与刻于偈文诗碑上之深意尤似，才以至庙俎留有芳名。我若为其祖下八代抑或平昔亲旧，誓要屏迹问个安否才是。奈何亡故被列入觉罗梦窗之伤心笔录，此处我唯能用神态颇似之词替之，类于“离去”等，此痛虽幽微，却因情真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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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露与几重绛帏之间，我低垂下肖似雪镜的颈，一斛眉间珍色黯淡无光，临高下视羊毫所著小小尘寰，轻颤䰀鬌化作宫室内古典瘦长的冗词，恰如“精致之爱”，研抟着一方墨砚，如常地婉约，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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汨罗之后，还欲写什么呢？

【我说汨罗是会吃人的，它将滔滔未决的江山化作阎罗的生死殿，呼风唤雨得酝酿着漩涡与波涛，只一失足，便万劫不复。而屈平或是心甘情愿自投罗网的，他厌恶世上种种污浊，不如投了江水干净。我曾想他为何不把自己埋在雪中，白茫茫的，也不必被水兽啃食、被藻荇缠绕，末了作孤魂野鬼，四处飘零之落魄。彼时我只武断得以为，雪太冷了，不如水的柔情，能包裹住千疮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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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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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者难显于世，无为者志得意满，又是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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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布荆棘，周身纠缠，骨血中流淌的文人傲气迸发如火，烈焰难熄，唯引火自焚，留后人瞻仰。他比陶潜更有刚烈之性，纵隐居山野也未能消缺膺下痛恨愤恚，只好请江水洗涤周身烈火，才能轮回转世。我想，类屈平等方正而不容针刺者，还是作普通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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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想，愈发觉得汨罗之惊惧，于是纸宣成团，皓腕一扬，掠过雕琢的菱牅，吻过火红的蔷薇，惊扰了廊下栖息的狸奴：它被我扰了清梦，好生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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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流言推搡，要以性命抗衡？留了端阳，另后人俯首祭奠，可楚国还是亡了。你说，楚王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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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又有什么能永垂不朽？我已同自己和解，也勿须确切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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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勒”【我忽得唤她，唤得很轻，可目色里悲悯，仿佛是要碎了的琉璃珠】“作士大夫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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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深苑帝姝，本就痴心妄想。垂眸，小字如蚁，啃噬人心，我瞧着心烦，便不想再学长太息以掩涕兮的悲戚】“我觉得要写东篱，要画南山和雏菊，陶潜是世间难得透彻的人，五斗米不好，那太伤人心。”

【觉罗话态浏漓顿挫，提及人之风雅滋润如眠芦、人之困窘难堪如寒江，俄而纤纩缣帐昭合横抪，仿佛能望见天水微茫之景。我待她歇笔后才叩弯手指，将盛桂茶的斑螺杯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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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便有“尾大不掉”之说法，不是所有人都会梳理自身羽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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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潸然梦觉里，今岁的蛰伏梅雨代指殉亡，断魂鹂语有似经夹拷惨毒之势，如此消泯常共怪之，其间弱羽或引觉罗往那蛟龙去，可惜哪有“我原欲死，奈王不从何”之说？硕儒所取之路别扭，风发蹈厉难逃一遭再遭的驯化，最终伟貌辩给也化了土。茶珠欲削烦闷，故伏于觉罗掌背垂看履花剪影，觉罗搁盏，留下铁蹄踏冰般碎响，我拈帕擦去，不教它再妄意掠压芦苇丛似的青色脉河，也有所指地拢住谣风，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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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又在忧心他人的金紫光禄之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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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毫下，骨像应图，再渐行深处。】悔吧，但也应幸他不用再拘泥于恭顺中庸的辙印，羡慕还来不及。倘若能奉旨隐居，又会是何等豪放呢，可他偏不干这种事，猝然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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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绝是我说过最长的话。四海里，往来苕霅之间为野夫之幸，如无刺舟声皆该以为水戏；然现世九天阊阖、万国衣冠，伐荻钓鱼而卖芰芡等执蕾劳作之艰，个中澡雪精神并非独从“逢人懒道名”便可豁显，实非觉罗这位金凤房脊下涓涓静美的尊女可践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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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鹑一般，她的束襟耷于暑风里，眉缘怨懑，固执地未肯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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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也要做难得透彻之人么？即便透彻之人过着不穷不达的日子，隐而有名，显而无事？

【实则未晞阁间悬春山芦苇图一幅，待日色晴朗，其间波澜柔情、小舟荡漾，一如真迹，浑然不似死物。若细观其卷，更可窥芦蒿满地、家凫细水，想来是丹青圣手眼观春江晚景，欲献之北国诸人，以免被浩荡所欺，不知世间还有温柔乡如是。那屈平投身的汨罗是否也如此静谧？还是自他身沉江底，天问招魂，便再无平静？江水会吃人，好似窦娥冤屈，降于世人的第四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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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欲加之罪，有辞难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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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心忧，往事已尘封，纵三两言辞，也不过笑谈。算纪念，算他没有白投江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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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指而扣，檀木桌案声响沉闷，不若编钟清脆。窸窣之声，源牗外新叶，摩挲之际更有老枝垂落，残花泪别。恰如因我‘曲解’而掷去的纸团，无辜而受灾祸，又有何人能判对错？白昼于倏而间消散，可我分明记着时辰，还未知日月同辉之际。再一打眼，原是黑云压城，泰山将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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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他能作河神，自此呼风唤雨，不必为他人诟病？离骚所恨，是谣诼善淫，楚王若一改昏庸，像是九泉下屈夫子也能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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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天霹雳訇然而至，我欲取笔，却因此而战栗，那狼毫也跌落桌案，留下一地泼墨。是屈平的魂魄显示，也在哀鸣亡君的不公？顺手关去菱牗，以免雨打风吹，脏了青花瓷瓶里供奉的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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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没有，只能问魂九天，何遣满腹经纶，难安社稷。桃花源也是虚妄，陶潜躲进去了，没能将屈原的魂魄也带去武陵人的江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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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言的覃勒说得很慢，却很剖肺腑，自她入宫为伴，我头一回闻得如此言辞，令我聆听数时。晦暗的光使我看不清她本锋锐的颌线，竟还勾勒几分温润。任她阁外风雨滔天，此中灯烛暖融，鹅梨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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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透彻不了，只有身经所有苦楚之人，才能大彻大悟。无念无妄、无生无死，那太宏大了。”【帝姝年幼，又何知佛法义理？不过四处拼凑，难登大雅。且另有私心，故探身去，笑作闺阁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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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达与否倒不在乎，只我偏生爱珍奇，喜异域之物，要攒来作个收藏。若是穷困潦倒，每日五斗米、一箪食，本就不得滋养的魂灵会更迷蒙庸俗。还是‘腰缠万贯’好，诸物伸手即来，祭了魂魄，活得也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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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若银铃，恰在那乌鸦的鸣声后响起，似对抗天雷、斩断落雨。玉颊绯色，那是羲和裹挟的燥热，连骤雨都驱散不得。我寻来块花生糖，要请她来尝这人世的甜】“覃勒，我是不是有些自私？”

【毫笔坠落，笔头涕下若屑，让我忆起嘉瞻府里那株枝无剩瓣、干有封苔的古梅，可惜草木无情，不会有眼前公主乌泪如雨。我如此期望它犹如篆烟一缕，随同旦夕就远，好销了曾困囿她的几载羁臣史：毕竟活于当下，今人裹挟长流中只余有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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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自私的，与其最后成为古坟零落的野花，不如就做个从深山里诞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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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钓下诗钩，通往考无见期的冥漠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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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觉罗再与我谈“三曹七子一蔡”中蔡邕受于神人，宁问其八角垂芒乃何人所授，也不再探究籀笔姿势背后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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