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问询
“墓在哪里？”
2020年8月8日，衡阳保卫战七十六周年。我和姐姐来到张家山气象局小树林中“陆军第十军衡阳保卫战阵亡将士之墓”碑前祭奠英烈。同祭的一位外地青年告诉我们，他出差路过衡阳，特地寻到这里来凭吊殉国将士。他问:墓在哪里？见我们答不上来，怅然离去。
青年的问询，不仅令我们十分尴尬，也触使我们重新思考“白骨塔”之谜，并下定决心做一次田野调查，争取弄个“水落石出”。
七十多年过去，昔日尸横遍山的战场如今已是“沧海桑田”，遗址痕迹荡然无存。
经过分析，我们决定，将气象局老同志、张家山老居民作为重点走访对象一一因为气象局位置，乃阵亡将士墓址所在范围；老居民则是“老马识途”的最适人选。
*气象局小树林中的陆军第十军阵亡将士墓碑(由衡阳市人民政府2015年12月公布、蒸湘区人民政府2017年4月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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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访气象局
当日下午，我们开始走访，至10月4日，共走访气象局四位老同志。记如下。
8月8日下午，走访刘启家(85岁，1961年调到张家山“气象预报总站”，即今衡阳市气象局工作。)
刘老说，“我来时没有墓。听同事讲，1958年建站时，观测台(山北面)挖到骨头。我见过一块碑，但没在意上面写的什么，后来这块碑好像埋入南面观测台下面。”
8月9日上午。访韩局长(80岁，1962年调到张家山“气象预报总站”工作。)
韩老说，“1958年，气象站由部队划拨地方后，原定选址岳屏广场后的苏仙井高地，后因故迁到了张家山。当时气象局大门在山坡东侧，办公室在两山头(即227.7高地、221高地)之间，观测台在北面山头，后迀至南面山头，挖平拓宽成为现在的样子。我没见过墓。但我的两个小孩常在南面山头玩，看到很多骨头。”
*南面观测台(227·7高地)
9月5日上午。访冯女士(66岁，1977年调市气象局工作。)
冯女士说，“我小时候常在山上玩，山上有很多子弹壳，老人称这山“万人坑”。1977年调市气象局工作后，负责站里基建。1978年修建24户职工宿舍挖到很多骨头和子弹，但没见过墓碑。”
10月4日上午。访谭荣辉师傅(72岁，1975年从部队转业到气象局当司机。)
谭师傅说，“麻将娱乐室原是职工食堂，1976年改为车库，基建时，此处挖出很多骨头，里面混夹许多子弹壳、迫击炮弹头等，因怕发生危险，领导让我开车把骨头运出去(郊外)。我听说，之前有一块很大的汉白玉墓碑埋在南面观测台下面。”
(为求证1958年气象局基建时有无“白骨塔”，笔者曾向局办公室问询建站档案，未果)

走访老居民
调查工作两面进行。我们一边走访气象局，一边走访当地老居民。
9月24日下午，我们来到张家山脚下的半边街，见街边一老媪门前闲坐，便上前问讯。得知老媪姓范(81岁)。问及白骨塔一事。
范奶奶说(做手势)，“白骨塔，上面尖，下面圆，白灰粉的，里面头骨紧挨着，一圈一圈像窑洞烧罐一样。不记得哪年没有了。”
9月27日下午，遇孙奶奶(87岁)在张家山胜利小学围墙边家门口闲坐，于是访谈。
孙奶奶说，“当时拣一付骨头，可得一块银圆。白骨塔，像个蒙古包，在山头稍坳处，很大，有铁窗，蹲下来可见塔内骨头整整齐齐。有一块大碑，面向马路。我常从山下过，抬头可看见“白骨塔”。1959~1960年，我去钢管厂做工，上下班从山下路过，“白骨塔”就不见了。应该是1958年消失的。”
(孙奶奶因腰脊动过几次手术，不能带我们上山辨认墓地。她向我们推荐了田奶奶。)
＊笔者根据描述画了“白骨塔”模拟图，孙奶奶看了说，意思是这样的。
10月13日下午，张家山西麓谢家大院。访谢爷爷(83岁)。
谢爷爷说，“白骨塔有我家到对面马路宽，直径约十米，外面用木条糊泥土刷白石灰，四周有门(主门、窗)，长骨肢骨堆中间，头骨分层沿四周整齐排列。
“我是1957年结的婚，1958年儿子出生，那时我经常到山上湘运家属区厕所拾粪，看见“白骨塔”；1958年气象局搬来后就消失了。这个我不会记错！”(连说了几次)。
*谢爷爷在自家小店回忆“白骨塔”。
10月14日傍晚，雨。岳屏小区。访田桂英奶奶(88岁)。
田奶奶说，“建墓那年我14岁，每天去火车西站卖开水、洗脸水，记得在正街西头有一个第十军的军官和一些兵住在那里。砌墓砖我去看了，墓很大，有一人高，圆形，长骨头排在墓中间，整整齐齐，很漂亮，四周用砖头砌成许多层，头骨一层一层摆在上面。碑上的字蛮大一个，我没文化不认得。”
10月12日上午。访何东林先生(66岁，原住张家山湘运家属区，气象局围墙边)。
何先生说，“小时侯，我常和小伙伴在那碑上玩，有个基座，当时念小学低年级，不认得碑上的字，后来碑扑倒埋在南面观测台，碑周围全是野生麻叶。”
何先生带着我们来到南面观测台，辨认了当年埋碑的位置，并十分肯定地告诉我们说，“这个位置我印象很深”。(何先生的小伙伴戈师傅也向笔者证实了这事”
＊何先生指着南面观测台红圈位置说，碑应该是在这个区域。

辨 认 墓 地
10月24日上午9时。外甥开车，我们接田奶奶、谢爷爷到张家山辨认“白骨塔”位置。
我们从半边街的一条小路上山一一两位老人说，这是当年唯一的上山之“路”。
沿着小路，二位老人边走边解说，穿过湘运家属区，最后来到山上气象局。在对山上的地形进行仔细比对后，二位老人回到麻将娱乐室前【注③】，说，“这里就是当年白骨塔的位置”一一并反复做手势: 墓穴中心向观测台方向稍移进一点，墓碑在前面，正面朝火车西站；“白骨塔”在碑后不远，正面也朝火车西站。
【注③】麻将娱乐室在观测台下方，即孙奶奶所说的“稍坳处”。
*图中红箭头为辨认墓冢遗址的路线; 绿色圈为市气象局；紫色圈为湘运家属区，橙色圈为外贸仓库。
*当年唯一通向张家山的小路。
＊辨认后，田奶奶、谢爷爷、姐姐在麻将娱乐室前合影留念(图右房间为麻将娱乐室，后面栏杆处为南面观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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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义建“白骨塔”
“白骨塔”遗址基本确认。但我们没有停住脚步，我们希望能够寻访到建墓者。
2021年5月16日，姐姐告诉我，家住两路囗(张家山北麓)的欧名珍奶奶(86岁)参加过建墓，于是我们一道前去拜访。以下为欧奶奶回忆一一
“日本投降第二年(1946)上半年，(国民)政府为国军抗日烈士建公墓。参加建墓的民工，主要是岳屏乡二路口一带的村民，召集人是谢保长，还有甲长(相当现今村组长)。开工前，谢保长对大家说，修墓是纪念打日本牺牲的英雄，是义务劳动，没有报酬，做完事，你们各自回家吃饭。我的父亲和公公都参加了建墓。
当时我也跟在后面，帮着拣头骨一一头骨很干净，像头盔一样。我一手一个头骨，大姆指捏住眼眶处，边走边敲，像敲蚌壳一样，发出的声音“珰！珰！珰”，一点也不怕！”(欧奶奶边说边做手势)
“建墓的砖是哪里来的？”
“火车西站那边，有一栋大户人家的房子被飞机炸坏了，有许多砖没人要(其中很多断头砖)，村民就拿来建墓了。”
“墓有多大呢？”
“比我现在住的房子大多了，有二个房那大。”
“这个墓像个蒙古包，墓顶有一个脸盆大的圆盖，铁皮做的，刷了桐油防锈; 墓身离地面约二尺多，有窗，看得见墓内骨头; 墓身周边有二尺宽的路，光秃秃的，还有几条小径连接起来，其他地方都是野草和杂木。”
“您老不怕？”
“我从小就胆子大，经常一人上山砍柴，有时候玩得兴起，就爬到“白骨塔”上摸那脸盆似的圆顶。那顶上还写着字呢！”
“您记得有几个字，是什么字吗?”
“三个，还是四个，记不清了，不超过四个。可惜我冒读书，不认得啰。”
“建墓用了多长时间？”
“做了四十八天，还是五十八天？不记得了，只记得天数后面有一个‘八’字，因这个数吉利，我就记住了。”
＊欧奶奶说到拣头骨，便做手势给我们看
再次辨认“白骨塔”遗址。
2021年6月1日。欧奶奶带领我们四人(衡阳文史学者萧培，肖恩，我们姐弟)，沿着她从前砍柴的山路来到张家山气象局观测台，辨认了“白骨塔”所在位置。与田奶奶、谢爷爷辨认的位置基本一致。
“白骨塔”是什么时候拆的，您知道是谁拆的吗?”
“是1958年拆的。除了单位，私人没有这个胆敢拆呀。”欧奶奶这样回答我们。

忠骨撒落何处
2020年11月5日。“民族英雄”公众号刊载我的走访笔记《张家山凭吊抗日英烈》。有关注者问 : 麻将室挖出的英烈骨头运到哪里去了?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也为了弄清楚这些忠骨的最终归宿(即使不是全部忠骨)，2021年5月21日，我与姐姐再访谭师傅，他向我们详细回忆了当年抛骨的情况。
“1975年，我从部队转业到气象局当司机。1976年，局里决定将职工食堂(现麻将娱乐室)改为车库。基建时，挖的方位除了职工食堂，还有紧邻的南面观测台，从食堂水龙头抽出的水“喷臭”(衡阳方言:很臭)，地下挖出很多骨头，主要是头骨、肢股，因里面混夹很多子弹壳、迫击炮弹头，为安全起见，领导让我把骨头运出去。”
“拉了多少车？”
“一共拉了30余车，车型为南京‘跃进牌’，载重2.5吨，满载。”(谭师傅解释，装车时，只要“钢板接近压平吊耳”，就是满载)。
“您还记得抛骨的地点吗？”
“记得，是在二建材厂对面。开车经西站正街，肖家山、大庆路、罐头厂、灯泡厂、林科所、师专附中，再往前不远到二建材厂，骨头倒在对面的荒野(有一座山)灌木丛，当时这里是打靶场(部队射击训练场地)。其实也是刑场，1970年代处决犯人大多在这个地方。”
“骨头全部倒在这里？”
“大部分倒在二建材厂这边，还有一部分倒在七里井那边。具体地点在烈士公园对面的荒野，当年这里也是打靶场。
“去七里井的路线是，经西站正街、先锋路、中山南北路、五一路、望城路、市四中后门、烈士公园，到打靶场。现在这里是大众西城汽贸。”
“谭师傅，您好记心！四十多年了，还记得这么清楚。”
谭师傅笑答，“衡阳这地方，大路小路，我非常熟悉，因为走的太多了！”
2021年6月10日上午。天下着蒙蒙细雨，在谭师傅带领下，关爱老兵志愿者唐海辉，衡阳文史学者萧培，肖恩和笔者，来到当年抛骨现场一一南郊打靶场附近、七里井松林乡矮婆子墈，探看了第十军战殁英烈的最后归宿地。

调 查 结 论
本文调查者实地走访(前后)历时一年，根据走访对象一一气象局老同志(4人)，张家山老居民(7人)的回忆和现场辨(指)认，以及参考有关史料(葛先才回忆录、张家山抗战烈士墓公祭)，兹对“白骨塔”的修建，消失，遗址位置，忠骨存亡情况，结论如下。
民国三十五年春夏(1946年)，为纪念殉国的抗日英烈，国民政府在张家山建立烈士公墓，将陆军第十军衡阳保卫战阵亡将士集体荣葬，墓名“陆军第十军衡阳保卫战阵亡将士之墓”。当地百姓称之“白⻣塔”。
忠骸搜瘗由葛先才将军率第十军部卒，政府征市民协助完成，墓冢由岳屏村村民义工修建；墓地位于张家山227.7高地，今气象局南面观测台下麻将娱乐室范围；墓碑立于山头，朝向衡阳火车西站；墓冢形似蒙古包，直径约十米，墓内葬忠骨3000余具【注④】；墓周有窗，可见墓内遗骨排列有序。
据张家山老居民钟典、欧名珍、孙奶奶、谢爷爷回忆，“白骨塔”消失于衡阳气象站迁来的1958年。
据气象局老同志回忆，张家山老居民何东林先生及戈师傅回忆并指认，墓碑被埋于南面观测台下。时为1962~1964年间。
据气象局谭师傅回忆，1976年气象局建车库时挖出大量骨头，因其中混杂子弹壳、迫击炮弹头，为安全起见，全部运到郊外处理。
【注④】据参加张家山公祭的邬仲麟先生笔记，墓内头骨为4800余颗。
＊上图麻将娱乐室(“白骨塔”遗址位置)
＊下图“白骨塔”模拟图 长弓绘
写到这里，我想补充一点，当笔者姐弟向张家山老人们提出寻找“白骨塔”时，他们都很惊讶，问，“你们找这个做什么?”
我们说，“这段历史有很多人感到迷惑，年轻人更不知道。我们想弄清楚，好向后人交待。”老人说，“你们这是做好事呀！”
张家山“白骨塔”是第十军殉国将士的长眠之地，是衡阳人民抗击日本侵略者，保家卫国的历史见证。据了解，“陆军第十军衡阳保卫战阵亡将士之墓”(遗址)，已由“衡阳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升格为“湖南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为了弘扬爱国主义精神，有关方面将重建张家山烈士公园。
铭记历史，珍惜和平！我们期待张家山烈士公园早日建成，让烈士的精神永远照耀衡阳这座光荣的抗战名城！
2021年9月3日

不让青史具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