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的天气，晚风微凉。
     有微微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和着凋零的花瓣随风舞落。浓郁的香味。仿佛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燃烧所有的压抑，于是，这花香便愈加香郁浓烈，随风蔓延。
      碎了一地的黄花。
     她静静打量着帘外的景致，目不转睛，直到一件披风蓦然间加在肩头，才猝然转身。
有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入眼帘，她眼睫一沉，微微咬了下唇，低声呢喃：“我不冷。”他闻言，望着她的侧脸，眸中蓦地划过一缕伤悲，却还是宠溺地冲她笑了：“穿上吧，天冷了，小心着凉。”
     她听罢，低头不语，只是轻抚手中的碧玉长萧，神情专注。
     他微叹一声，收敛了笑容。只是静静望她。
     毫无征兆地，她忽然抬眸唤他，字字清晰：“我想，去凤凰台。”
     凤凰台……又是凤凰台么？他的心脏狠狠一扯，昂首却见，她眸中是清澈的期盼。
     “黑小虎，我要去凤凰台。”她见他迟疑，便唤他名字，瞳孔纯澈不染纤尘。不是想去，而是一定要去，因为，“他在等我。”她的神情忽地一变，凝重深远，“他在凤凰台等我！”
     他的身躯微微一颤，闻她略带恳求的声音，不觉伸手，似乎想抚上她如玉的脸额。
     她亦是一颤，却不躲闪，只是定定注视着他，只有玉指紧紧握主了那支长萧，指节泛白。
男子那手，终是颓然僵在了半空之中。
     他忽然就笑了，却并不答话，只是轻轻抚了抚她额前的青丝，半晌，才淡淡一句：“好。”
     低沉的嗓音，换得了她灿烂的一笑。
     就像个不知世事的孩子，得到了最心爱的礼物。
     他终于也笑了，唇角扬起淡淡的弧度，摩挲她鬓前的乱发，“去睡吧，明天，凤凰台，我陪你。”她顺从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她望着单薄纤弱的影子消失在眼帘，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呵呵，他自嘲地笑笑。
     往事不堪回首，忆往昔，不过空悲切。
     耳畔传来雁阵惊寒，他仰首望着暮色回合的天空，淡淡一笑。
     看来，真的到了入秋时节了。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 点滴滴。


（二）
残阳的余辉静静落上地面，满目的黯然。
天色渐暮。
有风袭来，携裹着滚滚黄沙，霎时间天色愈加阴暗，昏黄色的沙砾簌簌扑打在身体上，生生地疼。一袭明澈蓝衫的女子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静静端坐在玄紫色的高台上，目光怔怔凝望前方。目不转睛，只是手指紧紧扣住手中碧色的长箫，指尖微颤。
在那高台相对之处，一袭黑袍迎风而立，任凭漫天黄沙撞击他的身躯，亦是巍然不动。反倒是淡淡勾了嘴角，静静望着那淡蓝的背影，神情专注，唯有那幽黑的眸中，一抹化不开道不明的水雾。
那朦胧的晶莹，竟像是秋日里枯叶落入水中，溅起的一阵涟漪。
同样是秋，这紫台朔漠终是不同于西海峰林啊。也难怪，他当年会如此钟爱这个叫做凤凰台的地方了。凤凰台上玉人吹箫，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霜风凄紧，残照当楼。一念及此，男子的目光又罩上一层迷离。眼睫低垂。
忽然，宛若天地初开时最曼妙的灵光，沉静悠远的音符不知从何处丝丝缕缕地传入耳膜。那声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是箫声。
他下意识地抬眸，见那碧色长箫在她唇下呜呜作响，她的侧脸便被残阳镀了一层淡淡的光亮。柔和地，不忍触碰。天色渐暮，他却清晰地看见，她原本涣散的眸中忽然间便含了希冀的光，直直望向前方。
仿佛，在夕阳的最后一线余光里，那个一袭白衣的少年会策马而来，衣袂纷扬，笑容朗朗，一如当初。她目光如此坚定不可动摇，以至于他觉得，漫天黄沙的古道，似乎真的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
箫声依旧。
正如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少年亦是这样立于凤凰台上，在夕阳当中微笑说，
『这支箫送你了，和我那支一模一样呢，要好好练习哦，日后只要你吹响这箫，我就出现在你身边。真的。』
『那，我就一直一直地吹下去，这样，你就会一直在我身边了，是不是？』
一丝光亮斜斜投在那箫上，却又被那剔透碧色反射回去，直直落入男子双眸，微微胀痛。他从回忆里醒来，轻轻闭了双眸，从怀中取中一支一模一样的箫，放在唇边。
凤凰台上的箫声渐渐弱了下去，只闻见另一缕箫声在空气里低低回荡。
低迷，婉转，仿佛有人在轻声吟唱不知名的歌谣，又似一双细腻玉手抚过脸颊，不尽的温柔。
蓝衣女子的眼睫，渐渐垂了下去。
倏尔，他亦是放下了玉箫，轻轻跃上凤凰台，足尖轻点，掠步无生，仿佛生怕惊扰了她，那般小心翼翼。
她在她身旁坐下，见她双手抱膝，头埋在双臂之中，柔长青丝垂在身侧，便禁不住将她轻轻揽在怀中。闭目感受她均匀的呼吸声，他轻笑，不禁轻柔摩挲手中玉箫——当年他教自己吹的这曲《镇魂曲》，还真是有效呵！
遂不再言语，只是轻轻揽住她，微闭了双眸。


（三）
“黑小虎，你们果然在这里。”
清锐的嗓音自身后突兀传来，他略微讶异地抬眸，直视走至面前的青衫少年，却并不言语，甚至连身躯都未曾移动。
青衣少年直直望着他，半晌才一句：“江湖上……还是有很多人存在异议。”语音沉重。
“是么？也包括你，还有其他七剑？”他依旧未动，只是兀自反问。
青衣少年霎时语塞，许是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且一针见血。踌躇片刻，他重又开口：“是。虽然我并不清楚虹猫为什么会把长虹突然传承给你，但是，即便你现在是七剑之首，虹猫依旧是我们心里永远的长虹剑主。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说罢，他略微紧张地看着黑衣少年，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七剑之首忽然把天下至阳神物长虹传承给曾经的魔教少主，任谁都无法理解吧……就算虹猫真的不想再任这长虹剑主之位，也不必让黑小虎取而代之啊，天下能者何其多，为什么，一定要选中他呢？
跳跳正在沉思当中，却见黑衣少年终于将睡着的蓝衣女子从怀中放下，动作轻柔。倏尔，少年终是站起身来，长身玉立，冲青衣男子浅笑，却是压低了嗓音：“我们的谈话小声点儿，别吵醒她，她睡着了呢。”
青衫少年身躯猛然一震，脑海当中忽然浮现出相似的话语，还有一抹和眼前少年几乎一模一样的笑。
他心里忽然就明白了什么，直视对面男子幽黑双眸，而少年毫不迟疑地迎视。目光澄澈明净，如同西海峰林上方一碧如洗的澈然晴空，亦如，当年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纤尘不染的瞳仁。
半晌，青衣少年轻叹：“现在，我没有任何异议了。”
不错，没有任何异议。
如果虹定要离开，那么确实是只有他，才能像虹一样地待蓝。选中他，到底，虹还是为了蓝，自私了一回么？
他笑，笑得云淡风轻：“呵，青光剑主这算是接受我了？”语气忽地一凝，却依然是笑着的，“虹猫少侠还真是深得人心呵，看来今后想取代他的位置，还真是不容易呢。”
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青衫少年蓦然抬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虹猫离开，武林动荡，若非有他们几个，以及手执长虹的黑小虎在，恐怕这江湖，早就血流成河、野心膨胀了吧。这一切，他和自己看得同样清楚。
微叹一声，跳跳猛然抬眸，“黑小虎，其实我一直想问，半年前那个黄昏，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候我们五个被那芷夜毒教下了毒，最后去歼灭总部的只有他们两个，可为什么回来却……？”积压心底的疑问终于喷涌而出，“现在虹猫莫名其妙地离开，蓝兔她又……黑小虎，知道真相的人就只有你了！”少年急急说罢，目不转睛望向黑小虎。
他脸上依然是笑意，平声打断道，“你随我来。”
不待少年回应，便起身轻抱起熟睡的她，走入漫天风沙。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用双臂和身躯遮挡住一切飞沙走石，就像是护着一件，一触及碎的珍宝。
跳跳一愣，随即紧跟几步，随他而去。


（五）
彼时的天空，也似如今一般，漫天阴霾，残阳似血。
只是那时候，遍地黄沙之上亦是一片殷红，却非盛开的罂粟，而是成河的血流。
待到他赶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战争，对峙，野心，责任，都随着那毁天灭地的一招“长虹大法”最后一式结束了。他能看到的，只剩下满目的残辉，漫天的血红，以及，那个依旧白衣胜雪的少年。
在那漫天黄沙、一片血海当中，少年的衣衫却依旧干净得不可思议，仿佛这尘世间任何污浊都不能浸染更不能侵犯那抹圣洁。
他记得少年冲他惨白地微笑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他记得少年原本清亮的嗓子忽然间便沙哑了，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总让他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可是那话语还是字字入耳，声声清晰。『黑小虎，你看……芷夜毒教已灭，江湖上……也该真正安宁了吧。』那样的安然，是足以令天地黯颜的神色。
他记得自己焦急问少年，你用了什么方法才不让她跟过来？亦记得少年脸上孩童般纯真的笑，带着几分得意，却又暗藏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忧伤。『我点了她的定穴，然后告诉她，我会在凤凰台等她。』
他记得少年忽然间便严肃起来，右手死死拽住他的衣襟，沉重的喘息声在空气里扩散开来。少年艰难地启唇，却字字清晰，『黑小虎，我要你……继承长虹。』
他记得自己一脸惊愕问少年，为什么选中我？亦记得少年格外认真地望他说，『因为我们很像。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既能够召唤长虹剑、守护天下安宁，又能真正保护她的人。』
『求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他记得自己当时狠狠训少年，她要的是你的照顾！你说了你要在凤凰台等她！少年却是那样苍凉地笑，说，『倘若我能永远留在凤凰台，就不算是违背诺言了，是不是？』
他记得自己迎着少年略带恳求意味的眼神，重重地点了头。亦记得那一刻，少年笑得很开心，『黑小虎，其实我一直相信，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他记得少年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那支碧色长箫，轻轻放在唇边。少年说，这支曲子叫作镇魂，倘若将来——我是说倘若，她无法忘怀一些事情，回到凤凰台上吹箫不肯离开，你就用这镇魂曲压制她的箫声，为她支撑片刻的安宁；他记得少年手把手教他在沙土上写那六个字，为的是让他的朋友和全天下都以为，虹猫还好好地活着，只不过是懦弱到厌倦了自己肩上的责任，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箫声袅袅。
他更加更加不会忘记，少年轻轻放下手中玉箫，转身回眸，用最清澈的目光凝望着夕阳那边凤凰台的方向，痴痴地笑，『我答应过蓝儿，这辈子再也不用天地同寿。所以，这次用的是长虹大法，呐，你看，我没有骗她，是不是？ 』
后来，他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少年的目光忽然就黯了，最后的话语喃喃在风中飘散开来。他说，『把我葬在凤凰台边，不要在碑上刻我的名字，我要在这里，永远地等她。』；只记得最后，有薄凉的液体自他眼眶扑簌簌地落下，重重砸上那纤尘不染的白色衣襟；知记得自己立在那青色的石冢前，背负长虹，手握碧箫，迎风孤立；只记得那寸草不生的昏黄大漠忽然间便长满了次第盛开的火红色的妖娆。
后来的后来……一切就都结束了，是不是？
有结束，必然就会新的开始。
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生命的本来面目，亦不过如是而已。


（六）
青衫少年静静听罢，启唇却发现自己声音已接近哽咽，吐字艰难：“这么说……蓝兔她方才睡得这么沉，许久都未曾醒来，是因为……？”怪不得每次他们从凤凰台回来，蓝都是睡在他怀里，他们还一度以为……看来，他们当真是错怪他了罢！
“对，因为当年虹猫教我吹的那曲《镇魂曲》。那是他生命里最后的绝唱。”他淡淡将目光投向花丛之中熟睡的她，只一瞬间，深邃的眸中便溢满了柔情。
“那么，虹猫让你封锁他的死讯，是因为怕我们大家难过，也怕天下因此而动荡不安？所以，他就将所有的骂名一同背负，让天下人都以为是他贪图富贵安逸，弃了这长虹剑主之位？”
“不错。他是个用生命守护一切的人。”他没有转眸，只是凝望着风沙当中摇曳的火红，和她那飘扬的幽蓝衣袂。眼睛里没来由地，便蒙上了一层水雾。又一阵风吹过。大片大片火红色的妖娆在漫天昏黄中舞出一场盛大的悲凉。原来花，不仅可以是美人的泪，更可以是英雄的魂。
罂粟。罂粟。到底，这是英雄无法挣脱的宿命。
虹，你知道么，你几乎预料到了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却唯独不知道，那日，她之所以那么轻易被你封住穴道，是因为她也中了芷夜教所下的毒。对不起，我还是没能瞒住她。那日冲开束缚之后，她一眼便看见凤凰台旁孤立的新坟。
你知道么，她没哭，只是轻轻笑着抚摸那青色的石碑，『虹，难道就因为我骗了你，没告诉我中了毒，你就要这样违背诺言惩罚我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你换一种方式惩罚我，换一种好不好？』
然后，她便失去了意识，而等她再度苏醒的时候，芷夜的毒以及这场最盛大的刺激，让她的心智退化成孩童。她几乎忘了那一切的刻骨铭心，却唯独只记得一件事。那便是一遍遍地立在凤凰台的黄昏里，一遍遍吹你当年的曲子，因为你说过，听到她的箫声就会出现，还因为你说过，你会在凤凰台等她。
但是，你要放心。
我会永永远远在凤凰台陪她守护她，也用长虹守护那个红尘纷乱的江湖。这是本少主答应你的，我可不像你一样不守诺言，是不是？
且让我陪她，在这大漠孤烟，罂粟深处，静静回忆凤凰台上的箫声。


【后记】
呐，我们三个，都是注定了要独守一世寂寞的人。
怪只怪，我们亦都是这样固执的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你说你会在凤凰台等她，所以你今生今世都不会再离开这里，虽不能执子之手，却可以与子偕老，很幸福，是不是？
我说我会替你承担一切，会做好你该扮演的每一个角色，无论是天下的长虹剑主，还是她的守护者。能够永远在她身边，陪她守候心底最美最真最永恒的梦，很幸福，是不是？
她说她相信你会回来，所以她一直坐在凤凰台上吹你最爱的曲子，等你回来的那一日。能够忘记一切悲痛，只余执念和坚定，其实也很幸福，是不是？
呐，所以我们三个人，都很幸福。
【虹，你知道么，这世上最不负责任的一句话，不是『我爱你』，而是『我等你』。】                  
                                                                                           
                                                                                                              「END」
                                                                                                                   蓝儿       封笔于2010.夏
附：本文和庐州月共同构思。如果说庐州月是旖旎江南的唯美风韵，那么凤凰台上忆吹萧就是荒芜大漠的悲凉绝响。我很少写悲文，真的。但是，却用了这样一篇文，和我的梦想，和虹蓝，作了一个暂时的告别。其实，他们三个依然是幸福的，是不是？

蓝儿姐的文就是好啊~

额，真的好赞

一边看，一边擦眼泪呢
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篇写的很好的文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