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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厉程】《深度依赖》(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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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次意外……你介意吗?”
  他摇摇头:“意外带给人的伤心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人叫你爸爸……你也不会失落?”
  “要是有一天没人叫我屿叔了,我才真失落。”
  “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才这样叫我,这称呼独属于我。要是我再有一个孩子,就绝想不出这么有创意的称呼。”他说“再有一个孩子”而不是“有自己的孩子”--他的表述总是这么恰到好处。
  那天之后韩阿姨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音讯,屿叔早出晚归,我们很少见面。对那个悬而未决的直升结果,我早已不抱任何希望。我总觉得提前两个月“超升”的好事不会落在我身上。于是我日日在题海中作战,寄希望于能在中考时碰上一两道原题。
  然而在那个看似平静的周五傍晚,班主任破天荒地提前两分钟下课。正当身旁的同学开始猜测她是不是交了新男友所以才如此眉飞色舞时,她忽然把我叫上讲台并当众宣布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直升二中。
  我从她手里平静地接过那张标志着我可以提前两个月放假的录取通知书,同时看了看窗外,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到窗边把书包倒过来让所有的课本纷纷坠死操场的欲望。
  然而我克制住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才想起今天是愚人节。
  初三学生对节日的麻木程度往往出人意料,如果不是提前“获释”,我绝对会把这个无论怎样恶作剧都会被原谅的日子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我曾想,如果不是记起了这个日子,之后的很多事情,是不是也就都不会发生了?我也曾想,如果自己能把快乐完全爆发在学校,那么在面对屿叔时我是不是就会非常平静地告诉他“我通过了”?
  ——既定的事实让我得不出答案。更何况,这一天的特殊性早已注定了我不会用除了恶作剧之外的另一种方式向他表达我的快乐。
  屿叔到家前我边把音响开到最大,边在镜子前练习早已经编好的谎言。我反复练习以确保自己在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些时不会笑场。现在想起这实在无聊透顶。但我那时偏偏乐此不疲。姗姗而至的开门与钥匙声彻底引爆了我压抑的兴奋。
  我跑上楼。卧室门口,我强迫自己重新安静,以便过会儿能表现出淋漓尽致的伤心。
  “请进。”
  屿叔正背对着我坐在书桌前,给我的永远是一个照片般恒久不变的定格。
  “屿叔……”我在他旁边站稳。当那个怯怯的声音浮现在空气中时,我已渐渐相信自己所表演的一切。
  他放下正整理的资料,抬起头。虽然长期伏案,可他却完全没有近视。他的眼睛很亮,那并不是从饱经世事的成年人眼里都能轻易发现的平庸浑浊,而是一种少有的清明。
  我假装逃避:“算了,其实也没……”
  “韩阿姨明天下午回来。”他伸手揽住我的肩,“别担心孩子,一切都会顺利的。”
  “可……可我的直升考试并不顺利。”
  我的回答显然令他意外。而那副严肃的神情无疑在暗示我:他正被带入。
  “今天,有同学已经收到了二中的录取通知书。可我没收到……”
  我边说着边垂下头。我在等他的反应。无论失落还是什么。
  “你是说自己落榜了?”
  我点了点头。
  他忽然大笑:“我还当多大的事!”
  我猛然抬起头:“你不生气吗?”
  “当然不。”
  “连一丁点儿失望都没有?”
  “为什么要失望?要知道,我更希望你参加中考,对于年轻人来说,任何阅历都是财富。”
  我有些沮丧,其实我早该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平静。沮丧之后,一种很淡的自嘲又浮现出来,跟一个对孩子分数毫不在意的家长开这种玩笑,不是自找无趣是什么?失去了揭秘的心情,我慢慢地转过身,拉开门时,又听到他叫我。
  “汀汀,录取通知书会不会寄丢了?”
  “有可能。”
  “那要怎么办?”
  我无心思考,随口答:“那就去招生办查呗。”
  转身关门时,我看到他重新坐在了书桌旁。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书,它看上去很眼熟,而我却没有选择再看它一眼。



58楼2012-04-02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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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我觉得奇怪的时候,她熄灭香烟,把毛巾迅速蒙在脸上。
      “可能得过些日子了。”
      她的声音发闷,我几乎以为她哭了。我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窗外,刚才明明还很耀武扬威的夕阳瞬间坠入对面的建筑群落,楼下的路灯在极短的时间内像多米诺骨牌似的渐次亮起,仿佛不甘于让整座城市有片刻的沉寂。
      “您还没吃饭吧?”我重新回到客厅,她还是蜷缩在沙发里,连姿势都没变。
      “您想吃什么?”我一边翻着厨房墙上的外卖单一边询问她。而她依旧点了点头,仿佛全然没有意识到这已经不再像上个问题那样可以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
      “阿姨,”我提高声音,“我们该吃饭了!”
      “吃饭?”她如梦方醒,起身向厨房走去,“对,汀汀你还没吃饭吧?冰箱里还有什么?你想吃什么?需不需要再去超市买点儿什么?”
      “阿姨,”我叫住她,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在向我慢慢靠近,“我正准备叫外卖。”
      “哦,叫外卖。”她转身重新坐回沙发,把腿缩起来,胳膊环在膝盖的最上方,下巴抵着小臂,“那就叫外卖。”
      吃饭时韩阿姨明显心不在焉,尽管我看得出她在努力克制。尴尬像蛇一样潜入,将重逢时本该有的喜悦逼到了无法回身的死角。
      沉默多少令人沮丧。我想起和她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过于完美的事物往往不会存在太久,"短暂"是促成其完美的一部分。正如能让人们对着许愿的是流星。而恒星若想获此殊荣,只得付出闪亮寂灭皆在一瞬的惨重代价。
      这句话是屿叔说的。他似乎能在任何需要他发表意见的场合侃侃而谈。与很多功成名就之后将案子交于学生处理的老板律师不同,从前期准备直到出庭,他向来亲力亲为。他曾说,如果不出庭,这个职业将失去其本身的意义和价值。他的职业自豪感总是令我敬佩,尤其是当我目睹了学校里的年轻老师在一年之内从激情飞扬变得平庸麻木之后,就更加觉得保持这种十年如一日的激情并不容易。
      或者说,是非常难。
      我像一只蜗牛,把触角连同身体一起藏在那个厚厚的足以将一切信息全部屏蔽掉的壳里,在被那些小幸福冲昏头脑的时候,我似乎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种名叫“灾难”的东西。
      那天之后,我再未接到过屿叔的电话。
      倒是韩阿姨,她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向我转述他的近况。她的话题总是以“你屿叔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开始,随后把内容简明扼要地向我复述,结束时无一例外地要说“就这些”。
      我明白她的本意本是让我心安,可是那些通过转述获得的信息只会让我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远,甚至觉得他只存活在描述里。
      “你屿叔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韩阿姨一边低头用小勺搅拌着碗里的米粥,一边又以同样的方式开始了今天的谈话,“他希望你能做好出行计划,毕竟这个假期比以往都要长。”
      还不等那句"就这些"补充上,我已经开始发问:“屿叔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给我?”
      “他很忙。”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说。”
      “我生日之前他能回来吗?”
      我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顾虑,可韩阿姨手里的那只碗几乎是随着我的话音一同落下的,只不过我的话落进了空气,她的碗落在了地上;我的话没留下任何痕迹,她的碗碎了一地。
      我蹲下与她一同收拾:“能粘起来吗?”
      她摇头。
      “那就扔了吧。”
      她仍在摇头。
      十四岁生日当天我踏进医院,再次嗅到那股像是浸透了每一面墙壁的消毒水味道。走廊两旁等床位的病人,哭泣混合着叫嚷,充满了悲伤与衰败。看着他们那些麻木到悲痛或者悲痛到麻木的脸,恍惚中觉得这个世界即将被撕成碎片。
      墙壁很干净,连一点儿鞋印都找不到。在这里工作的每个人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好像天使,只是脸上的神情略显麻木。
      韩阿姨的原话是:“你屿叔前几天刚回来,不过他拎行李时把腰扭了,得在医院静养几天。”
    


    60楼2012-04-02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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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一紧:“很严重吗?”
        “不严重。”
        我松了口气:“那他还真娇气。”
        “你屿叔在E-504,就是五楼正对着电梯左转的第四个房间。我还有事,就不上去了。”
        “好。”
        她看了眼手表:“我十一点半过来接你。”
        “才一个半小时,我怕时间不够。”
        “过个生日足够了。不过千万记住,别跟他像以前似的打闹--”
        “他招架不住。”
        她点头。
        “我都快会背了。”
        她盯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继续注视着电梯上那个不断变化的数字。
        阔别两周之后,我再次见到屿叔。推门进去时,他正坐在床上看报纸。尽管身着淡蓝条纹病号服,他的袖子还是被习惯性地挽到小臂上方。而每当他翻页的时候,那些灰色的纸张就会在阳光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和窗外风吹槐树的声音相应和。风停下,窗外的蜂鸣便清晰起来。阳光将床头的玻璃器皿反射出了水晶的亮度,屋外的槐树斜切下一片淡色的影子。
        我蹑手蹑脚地来到他面前,伸手将报纸顶端轻轻折下来,缓缓探出脑袋。
        他一惊,迅速把报纸放在枕头旁边,拍拍手,向我伸开双臂,我毫不犹豫地扑进他怀里。阳光晒出了我酸溜溜的矫情。“你太偏心了,不仅不辞而别,而且连电话都只给韩阿姨打!”
        “那次出差实在是突发状况,本想告诉你,可实在是来不及了。”
        “腰还疼吗?”
        “好多了。”
        我来到床尾:“怎么没写病情卡?”
        “我也想让她填,可惜人家不乐意,”屿叔撑着胳膊调整姿势,”大夫说我受的是小伤,写了还浪费一张卡片。”
        我撇撇嘴:“也对,扭了腰就住院观察,还真是够娇气。”
        他没有反驳,只是一味点头。
        见他这副样子,我的心又很酸:“可是那么重的行李,你拎起来干吗不小心点儿?”
        他没回答,口吻依旧轻描淡写:“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坐在床沿,他伸手捋我刘海儿的时候,我眼疾手快地一下攥住他的手指。
        “才住院两天就打这么多吊瓶,她们想干吗呀。”他遍布手背的淤青让我心疼得直嚷嚷。
        “是我让护士打的。我告诉她们,我女儿还在等我,我得尽快消炎,早点儿回家。”
        我把他的手合在掌心,与平时不同,此刻他的手温度偏低并且潮湿。
        “本该想着今天能回家给你过生日……”
        “娇气。”我撇撇嘴,“有礼物吗?”
        “送你一个出行计划如何?”
        “什么?”
        “你韩阿姨过段时间还得去趟北京,跟她一起去几天,怎么样?”
        “北京?”我顿时来了精神,“宋雨征在美院附中,我刚好可以去看他!”
        屿叔的目光直愣愣地望着床单,我忽然夸张地笑起来:“等你出院之后,韩阿姨也忙完了工作,咱们再一起去湘西待几天!”
        他把脸慢慢地转过来,我的脑海中忽然闪现了一个词:
        哀毁骨立。
        “可能我没法儿跟你们去湘西了。”
        他的呼吸起了微小的变化:“我得跟你说件事……我跟你的韩阿姨……已经不在一起了。”
        我迅速做出反应:“你们离婚了?”
        他像被戳了痛点似的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最近。”
        我低下头:“其实我早就有预感……”
        “什么?”
        我猛地抬起头:“你不会让我跟她吧?”
        他的呼吸一紧:“别多想。”
        我用力点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可那时我似乎忘记了,在物理电学中,电流和电压并不能对电阻构成任何影响。正如屿叔,他早已用这十天时间为我以后的三年乃至更久做了规划,这些仅凭一朝一夕根本无法改变。
        韩阿姨推门而入时,我正在兴致勃勃地和屿叔计划从北京回来后的新一轮出行计划。她的灰衣服像阴天时的云一样暗淡刺眼。我知道她是来宣布时间到了。
        我跟屿叔说了“再见”。他半倚在床上点了点头,侧着身子,一只手整理着背后的枕头,另一只手手背向外冲我挥了又挥。他脸上的笑容很轻,就像是平静的湖面忽然被丢入了一颗石子儿,荡漾开一圈圈瞬间即逝的涟漪。
      


      61楼2012-04-02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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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就在我推开病房门的一刹那,他的声音忽然在我身后毫无征兆地响起。“汀汀,”他的声音并不大,而接下来的这句话几乎是用气声发出的,“来,再来一下……”
          我满心疑惑地走过去。
          他忽然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抱住了一件稀世珍宝。
          他在接连不断地重复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
          我抚弄着他的头发,几丝银光晃痛了我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别怪我行吗?”
          “我从来就没怪过你呀。”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别怪我,行吗?”
          我不解:“怪你什么?”
          “再叫我几声,来,叫我。”
          “屿叔。”
          他点点头:“哎。”
          我的鼻子莫名地发酸:“屿叔。”
          他又点点头,这次没出声。
          我忽然笑起来:“我们这是怎么了?”
          一直沉默的韩阿姨终于开口:“叶屿,不然让汀汀别去北京了,就留在这儿--”
          “不行!”屿叔提高声音,我吓了一跳,他迅速恢复平静,“要去的,该出去走走。必须去。”
          我安慰:“买点儿什么给你带回来好吗?”
          他摇摇头,推开我:“平安。”
          韩阿姨没有同我一起出门。当阳光移到老槐树上的时候,光线在她的身上就形成了细碎的斑纹。她在跟屿叔说话,可我什么也听不到。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神情,就像她曾经给我讲起那些失去双亲的非洲孩子一样平静悲悯。
          屿叔自始至终都在摇头。
          我和韩阿姨坐在计程车里,窗外的风景像打成浆的蔬菜一样从我们面前滑过,而她自走出病房以后就再也没说一句话。我猜测她刚才也许在病房里向屿叔坚持提出要跟我一起住,被屿叔拒绝而黯然神伤不能释怀。
          我的心忽然抽了一下,紧接着我拉起她的手--这种描述似乎更适用于母子关系的描写,尤其是少小离家的那类。
          “阿姨,别难过。”我低着头看她的手,依旧是瘦,像年轻时一样,能够看到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流动的寂静血液,“如果您想我,我随时去看您。”
          “汀汀,别怪我--别怪我们。”
          “我不怪屿叔,更不怪您,”我很平静,是真的平静,“您和屿叔选择分开一定有原因,而您一直向我隐瞒实情,也肯定有理由。”
          我从韩阿姨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丝感动,然而其中更多的情感是我难以理解的范畴。
          我对北京之行充满向往。不仅因为那是我自升入初三之后的第一次长途旅行,还因为我的好朋友宋雨征在那儿读书。
          我们的相识要归功于屿叔的婚礼,尽管它如今已经悄无声息地结束在了某个清晨或者黄昏,可它注定会在每个到场者记忆中留下,或者说是使他们得到点儿什么。显而易见,我属于满载而归的那类。之所以这样表述,不仅是因为我在那个本该是韩阿姨最光彩夺目的日子里喧宾夺主地和屿叔一同吹了一首欢乐的曲子,最重要的是它促成了我和宋雨征的友情。
          长大后我还时常奇怪当时那么内向的自己在那样一个场合竟然能交到朋友,而对此宋雨征的回答永远都是“因为我当时执著呗”,然后再露出两颗小虎牙冲我粲然一笑。
          宋雨征说得没错,他的确很执著。屿叔婚礼之后没几天他就拿着口琴来我家吹了一首无比流畅的《啊,苏珊娜》。我们在同一所小学,他长我三届。据说刚入校那会儿他就执著于传达室的那扇木框玻璃窗,每天放学以后都得在那跟前站一会儿才走。谁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也没人问,就像个伏笔一样,悄无声息地埋藏着。
          这个伏笔终于还是在不久之后揭开了。那天他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搬起一块石头朝着玻璃用力砸去,随着“咣当”“哗啦”两声宋雨征和他的父母就被光荣地请进了教导处。
          那段时间数落宋雨征的种种不是成了宋妈妈的保留项目,可宋雨征在面对母亲那个颇有嘲讽意味的“快告诉叔叔阿姨你为什么砸玻璃”时,他永远会特别认真地回答“砸掉玻璃以后窗框比以前漂亮多了”;再后来宋雨征又开始执著于绘画,说白了就是在课本上乱涂乱抹以至于到最后连他自己都看不清课本上写了些什么。本着惩罚的目的,他的父母为他报了一个素描班,原以为他画腻了也就不会再画了,谁知道他竟然越画越好,而且还在小学毕业前夕,也就是我三年级那年考上了美院附中,全家迁往北京。
        


        62楼2012-04-02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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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阿姨走了,她拖着行李的消瘦身影是那么孤独。捧着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捧着骨灰盒,之前所有的生活都死了,被丢进焚化炉,烧成了灰。
            病房里,屿叔正低着头看自己的腿,出神。那把轮椅还被遗弃在一旁,金属的把手发着微小的光,像两只眼睛,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又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住。
            “屿叔,阿姨走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冰冷。
            “你怎么不走?”
            我压下尴尬与委屈,来到墙角试图将那把黑色椅子推到他面前。
            “别碰!”他的怒吼让我打了个激灵。
            我傻愣在原地:“为什么?”
            从未见他那么凶狠的样子:“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想用它!”
            “那我把它推出去……”
            “你也出去!”
            我的眼前阵阵发黑,甚至想拔腿就跑,可我怕这样会让我们之间的关系陷入一个永远的怪圈,于是还是强迫自己开口:“我知道,屿叔您是累了。”我不由自主地选择了“您”而不是“你”。然而过分地关注细枝末节往往会出现本末倒置的效果,例如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又鬼使神差地说了句“那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覆水难收。
            “你让我爬出去?”屿叔的语气温和了下来,可那其中藏匿着最深的讽刺。
            “不,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
            “韩熙宁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这句话让我摸不着头脑,我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然而还不等我开口他就继续道:“事到如今,还是说明白点儿好--因为各种原因,她在北京有一套自己的公寓。而我之所以让她把你带去北京,是因为我们在离婚之前就已经约定好,你由她来抚养。”
            我意识到自己不久前陷入了多大的谎言:“是不是如果我今天跟韩阿姨走了,我就会一直被迫在北京生活。而那天你在医院里承诺的事,其实都不作数的?”
            “对。”
            “为什么要骗我!”
            他没回答,只是问:“火车票还在身上?”
            我迅速摸向口袋:“我可以把它撕了!”
            “等谈完现状再撕也不迟。”
            “可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这说明你想逃避。既然如此,我劝你趁早跟她去北京。”
            “你赶不走我!”
            他愣住:“你再说一遍……”
            我急促地呼吸,整个胸腔都在发痛,余光里居然看到那张在家中消失已久的合照,原来它被悄悄带到了医院,就摆在屿叔的床边。
            “你站不起来就赶不走我!”
            他闭上眼睛,胸口一起一伏:“你就一定要逼我把实话说出来吗--告诉你,夏汀,就算我现在抛弃你,也没有人会定我的罪,因为我们之间还没有构成收养关系!明白了吗!”
            他得逞了。
            我从住院部的大楼一路跑下,躲在草地的石头假山后面哭泣。余光里是路人疑惑的神情及捂着嘴的议论。眼前忽然被什么挡住,一片灰影。
            我抬起头:“你为什么还不走?”
            她一笑:“我在等你。”
            “等我?看我和屿叔的笑话?”我不想在她的面前暴露任何脆弱,或许她又会用那种伤人的淡然来回应我。
            “看来真的是我错了……”韩阿姨几乎在用气声,“我本想把这一切的解释权留给你屿叔,但现在……再隐瞒下去,只怕你……”沉默片刻,她吸了一口气:“知道吗汀汀,其实你屿叔根本没出差,这段日子他一直住在医院……他伤了腰椎,从此可能就要靠轮椅代步了……”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我在北京有自己的住处,每次出国回来,都会回那儿休整……那天回家,本是要一同去民政局办理领养你的手续。可刚下飞机就接到医院的电话……我赶到的时候他刚刚做完手术,大夫说他在昏迷之前托他们转达,这件事一定得瞒住你……”
            我像在听一个虚构的故事,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成了这个包袱抖出之前所埋的隐线和伏笔。
          


          65楼2012-04-02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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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因为我对你和他都有感情。”
              “有感情为什么要离婚?”
              “真是个尖刻的问题,”她笑得凄凉,“感情并不代表爱情,我们的爱情早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我们很默契地用朋友的方式相处。可就是这样,我还是不忍心跟他提分手……我总想着,这句话该由他来说……”
              她的语气越来越平静:“在知道自己的现状之后,他的情绪就一直低落,沉默了一周之后终于提出了……”她没有说出那两个字。“我无条件地答应了他提出的一切要求,包括将你带去北京,为你在北京安排学校……”
              “还是回去吧,去陪陪你屿叔。他不是跟你发火,只是还没完全接受自己的现状……知道你没被二中录取,他那天一大早就开车去了--”
              忽然的噤声让我的脑细胞迅速活跃起来,那些因为种种原因被遗忘的细节都在那一刻争前恐后地出现在我面前。那个最重要也是最致命的东西在向我一步步逼近:“也就是说……”
              “是车祸……是在,回来的时候……”
              在夜色里一瞬间全部消失的灯光与建筑让我以为自己失明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小说里描写的“闻听噩耗,眼前一黑”并不是矫情,而是有实践摆在那儿的。
              恐惧再次袭击了我:“能别走吗阿姨?”我开口向她哀求。
              她只是淡淡道:“汀汀,你该长大了。”
              韩阿姨真的走了,走向了于我而言的未知。可屿叔却在愚人节的第二天清晨开车去寻找一个我早已知晓的答案,我能想象出他在去的时候是多么焦灼而在回来的时候又是怎样的狂喜。只是他没有想到在原路返回时,终点已被篡改了。
              我缩在假山后面直到太阳落山。我知道我该回去,可我不敢。
              我只不过是想跟他开个玩笑,我只不过是……为什么后果会是这样?
              空气渐渐冰冷,四周一片黑暗,我依旧一动不动地缩着。如果不是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我几乎以为自己也成了一座假山。泛着金属光泽的钢圈刺痛我的眼睛,我起身,无措地站在草地上。
              屿叔转动钢圈,草腥味伴随着碾碎声浮动在空气里,可是轮椅却以近乎停滞的速度前行。
              “我不太方便过去,你来。”
              我走过去。他的物理高度让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下移。
              “现在我得仰着头看你了。”他似乎想开个玩笑,可话一出口就弥漫出一股潮湿的沉重。
              于是我再次蹲下。
              他的面容在黑暗中模糊不清,悠长缓慢的语气营造出无限凄凉的氛围:“我以为你走了。”
              我没说话,只是一味摇头。其实我想说“这场意外是因为我才发生的,所以我该留下来”,这是最直白也最古老的表达,可同时我也明白此言一出,我的去留就由感情问题变异成了责任问题--是的,变异。之所以不是“上升”或其他什么,是因为我从来不觉得在这类问题面前,“责任”会比“感情”高尚到哪里去。
              他在叹息:“如果不是韩熙宁刚刚在火车站打电话给我,我真的以为你已经走了。”
              “你这是不相信我吗?”
              “是我不相信我自己。”
              叹息一声接一声,像午夜拍打礁石的海。
              “汀汀,我实在觉得有必要跟你谈谈我的现状。”
              “我都说了我不想听!”
              他就像没听见,望着茫茫夜色:“还是说开的好。我……我可能以后都会是个残废……”
              我捂着嘴:“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就当我知道了行不行,你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就当我知道了不行吗……”
              “别这样孩子!”
              “你干吗不骂我呀!”我的情绪终于爆发了,潜意识中,我希望他对我的漠然持续得再久些,这样至少能一定程度地减轻我的负罪感。可宽恕的信号就这么匆忙而温柔地到来了。“你干吗要去二中?我就那么重要吗直升就那么重要吗?你为什么要去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啊!?”
              我把脸埋进他的双腿。我不是没想过要把实话告诉他,可我的冲动是气球,勇气却是一根针。
            


            66楼2012-04-02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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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抚着我的头发,苦笑:“韩熙宁不该告诉你这些……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无谓的烦恼。”
                “这不是无谓的烦恼……我还记得你说过,子女对父母的爱之所以远不如父母对子女,是因为称谓问题。”他手背上的淤青让我回想起那天在医院里,他把一切都解释得那么合情合理。如今回想,病情卡一定是被他提前收起来了,点滴也一定注射了很多天。“可我今天才明白,正是因为家长从不在孩子面前提起不易,才使得他们之间缺乏交流的共同点--如果不是阿姨,我可能永远不知道屿叔为我受了这么多苦……”
                “可那些苦对家长而言甘之如饴……去北京,会有无忧无虑的生活等着你……”
                “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那会遇到许多麻烦……”
                “可我一点儿也不怕。”
                “能给我个理由吗?”
                我脱口而出:“你上次说,如果有一天‘屿叔’这个称呼被替换成别的,你会特别失落。可你知道吗,如果有一天我没法儿再这样叫你了,我会比你失落一万倍--”
                他忽然将我紧紧抱住:“谢谢,谢谢宝贝。”他的声音很模糊,温热的液体滴入我的衣领。
                我几乎窒息:“再也不赶我走了吗?”
                他用力地点头。
                我攥起他冰冷的手:“那我们明天就去办领养手续,这样我就是你的女儿、再也不用怕那些吓唬我的话了……”
                “谢谢你留下来。”他在答非所问。
                我以为以前的生活又回来了。多年前就选择游离于这个家之外的韩阿姨并不能决定什么。我幼稚而狂妄地认为,只要我们两人都在,家就在。家在,一切就都会是原来的样子。
                说真的,我还妄图通过那个熟稔的拥抱消除和改变什么。可事实上它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而那次温存,同接下去的艰苦相比,也可短暂得忽略不计--我所要面对的依旧是心底最深重的内疚。如同哥伦布虽然回到了起点,却只能独自面对物是人非的最初。没有人知道在看似平静温暖的表面下隐藏了多大的空洞,除了我。
                屿叔对轮椅的抗拒因为我的出逃而结束,漫长的康复生涯也在不久后开始。
                复健室内窗明几净,各式各样的器械摆满了不大的屋子。康复师顺手扶住他的轮椅。然而刚刚还默不做声的他忽然变得那么刻薄:“你不知道在国外随意帮助残疾人很没礼貌吗!”
                康复师笑笑:“可这是在中国。并且,您不该拒绝我的好意。”
                “要是我坚持拒绝怎么办?”
                康复师无奈地耸耸肩:“那好,随您,可您总有一天要适应这种有人帮助的生活--”
                我及时地制止了他接下去的话语。屿叔转过头,语气中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出去!”
                “可--”
                “没我的允许不准进来--这是命令。”
                我坐在复健室外面的走廊上,可心中依旧不踏实。放下表格我悄悄向复健室望去,屿叔的轮椅就停在中央。复健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训练,他的身影看上去很是孤单。
                他试探着抓住两旁的钢圈,将轮椅的前半部抬了起来。我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小。果然,由于重心不稳,轮子忽然向前滑动,他后仰着摔了下来!
                我不顾一切地跑进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那么狼狈:汗水顺着脸庞一滴滴掉下落在地上,衣服被汗水湿透,紧贴着皮肤。
                “我扶你--”
                “不用!”
                “那我帮你把轮椅--”
                “不必!”
                “让我--”
                “给我走!”
                我回到门外,躲进他视线无法抵达的盲区,相继目睹了他的徒劳无功、决不妥协,以及和付出相比十分微小的成效。当他终于凭借一己之力坐回轮椅时,衣服已全部湿透。可我再也不敢轻易进去,仿佛我身上系着一根引线,会在冲进去的瞬间点燃,炸毁的是他奄奄一息却又一息尚存的尊严。
                如今回想起那段日子我只觉得像在地狱深渊里走了一遭。最痛苦之处并非面对内心时时刻刻的煎熬、斗争、内疚、担忧,而是当我试图通过尽可能地照顾他以消除自己的内疚时,得到的总是他不遗余力的反对与躲闪。
              


              67楼2012-04-02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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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错,躲闪,就是这个词,它无比精妙地描述了他在面对帮助时的状态。那条逻辑线里包含的是填也填不满的脆弱、落差,以及对现状的恐惧。他曾经是那么强大而体面的一个人,如今却发生如此重大的变故,只能坐在抛也抛不掉的黑色轮椅上,以一米二的高度仰视整个世界。
                  有时我还会想起那次在医院里的相见。他如今的失落甚至失重,是不是因为把受伤后本就不多的高昂情绪全部调动出来在那天用尽了?在他心中,是不是早已决意在那之后,彻底与颓废和黑暗为伍?
                  我想我的青春叛逆期是随着那场意外一同暂时消失了,那些无名的怒火和伤心从我的体内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斑驳的灰白色岩石,等待着海与风日复一日的消磨。很多个夜晚,我都会静静地站在镜子前面,试图寻找些什么,却终究徒劳无功。于是我明白,成长无声。
                  屿叔在两周后的下午出院。他住院时是四月,天气微凉,偶尔下场雨之后还得穿长袖。如今却逐渐转热。出院的必经之路是一条长长的回廊,他摇着轮椅走在我前面,走在树丛与花辟出的路上。那些花开得极铺张,像是孤注一掷地要把生命结束在五月,以此欢迎他开始新的生活。我试着为我们以后的生活做了计划,可我却不知道他也在计划--计划跟我谈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甚至致命的事。
                  回家后,我站在饭桌旁,揭开秘密一般地将反扣的瓷盘一一翻开。那时我的心中依旧有希望,我在心中默默盼望他能被家里发生的变化所感动,那是维系我至少一周不内疚的养分。
                  许久他终于开口:“这些……都是你做的?”
                  “嗯。”
                  “哦……那不错。”
                  ——那一丝笑容是硬榨出的,就像从一个干柠檬里面硬挤出汁液一样艰难。他在尽量保持自己情绪的不失控,就如同他现在需要花上更久的时间保持身体平衡一样。
                  他的彻底沉默是在见到新卧室之后--那曾是个闲置的储物间,如今已被我打扫干净,连楼上卧室的家具都一件不剩地找人搬下。就在一周前,当我把它打开的时候,灰尘像受了惊吓似的在空气中逃窜,一如我当时焦灼难安的心情。打扫完以后我把自己丢在里面。我需要一个封闭的环境,让我冷静,也让我疯狂。
                  “如果屿叔有什么事,可以叫我。”我指了指对面的卧室,“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有什么事该互相帮助的。”
                  他没说话。
                  “晚安。”
                  “你等等。”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我考虑了很久,这个家得有个规矩。”
                  我不懂他的意思。
                  他的语调缓慢可是坚定:“我是说你没必要大包大揽。许多事是你不能也不该做的,总得把它们规定出来。”
                  他的话语打破了我这两周以来制订的所有计划。我确信他已看出我的“野心”,即包揽一切家务并且照料他的生活。而之所以做出如此决定,大概是因为再这样下去他费尽辛苦维持的理想主义迟早会在现实面前溃不成军。相比那场车祸,这更令他恐惧。
                  我想反抗,却又不敢,因为说出"规矩"时他眼睛里闪过的锐利让我害怕,仿佛那真的不可侵犯,就像生命。于是我乖乖地拿了纸和笔,在他对面的地板上坐下。
                  “一、严禁接受任何人以任何形式的帮助,无论物质还是精神上。”
                  我照写,他补充:“其中也包括韩熙宁。”
                  我点点头,尽管我明白假如服从这个逻辑,以后的日子会艰难许多。
                  “二、严禁送叶屿去康复中心,叶屿做康复训练时严禁进屋探视;未经叶屿允许严禁进屋。”
                  充满“严禁”的绕口令般的长句子说下来竟没有卡壳,想来势必已深思多日。最令我害怕的莫过于提到自己时全部以“叶屿”代替,这种刻意为之的疏离让我深感不安。
                  笔杆沉得拖不动,用蛮力,却把纸面划出了一条长长的伤口。
                  我终于没忍住:“我能送你去楼下吗?”
                  “楼道里有电梯。”
                  “那你上计程车怎么办?”
                  “司机可以帮我把轮椅收起来。”言语中透着的决绝味道让我觉得他非这么做不可。
                


                68楼2012-04-02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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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好……好吧。”
                    “最后一条,”像要借有意的停顿而强调其重要性,“严禁给叶屿提供任何帮助,和照顾。”
                    “怎么可能!”我几乎在冲他喊,“答应让你一个人去康复中心就已经很让人担心了,我怎么可能再让你自己照顾自己!”
                    他整理袖子,淡淡道:“我没你想的那么弱。”
                    “你需要有人帮忙--”
                    “我不需要。”
                    “可是屿叔--”
                    “没有可是。出去。”
                    我在次日清晨早早醒来,准备了简易早餐后重新回屋。不一会儿开关门声响起,我跑到窗边,躲在帘后,屿叔摇着轮椅的身影从楼洞里出现。十多年前的无障碍设施不比现在,突出的马路沿儿就在他面前挡着,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把轮椅向前摇动。
                    轮椅剧烈地颠簸。
                    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幸好有惊无险。
                    他也松了口气,开始拦计程车。
                    那是周末,加之在清晨,拦车根本不是件难事。可他一辆车都没拦到--没有一辆车在他面前停下,在我注视着他的这十分钟里。我亲眼看到那些亮着“空车”牌子的计程车从他眼前飞驰而过,仿佛目之所及仅限于一米二以上的高度。
                    我不忍再看,只得把视线收回,那张合影就悄无声息地摆在床头。照片是韩阿姨拍的,记录下的是婚礼那天,我跟他吹口琴时相视而笑的瞬间。我盯着那张照片一直看,直到上面的一切都成了重叠的影像。
                    可是这样的生活早就奔流不复回了。
                    屿叔回家已是中午,什么都没说就直接进了卧室。把"约法三章"贴到墙上的空当儿,隔壁房间忽然传来一声狼狈的闷响。
                    不知寂静了多久,同样的闷响再度传来。
                    我的心被恶狠狠地抓起。每一道随之凸起的褶皱里都存储了无数随着声响而衍生的画面,我的体内被安装了一个定时炸弹,我能听到它"滴滴"的声响可不知道它确切爆炸的时间--也许是下一秒,也许还要等上半个小时。
                    我觉得自己快疯了。
                    可我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把门撞开,尽管我动过这个念头。勇气在我出门的瞬间减了一半,来到屿叔门口的时候就全没了。
                    我只能折回房间,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气球,吹起之后将它同一只拿着纸条的布偶系在一起。纸条上有我写的一行字:屿叔,你疼吗。
                    “难道‘约法三章’就这么不顶事儿?”我刚推开门,他的声音就迅速地响起,因疲倦而发出的喘息在每一句的末尾掩饰不住地飘出来。
                    我惊得一抖,松开手的时候,布偶已经同气球一起跌落到了地上。
                    因为系着气球,它在地上像精灵似的一跳一跳,就这么跳着,跳进了房间。
                    由于门开的角度,我仅能看到很小的一部分。下午的光线被门切成了一个长条,落在半张桌子上。布偶渐渐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紧接着就是一片寂静。
                    一个浅灰色的椭圆形阴影慢慢出现在光线的长条之中,我抬起头,那只气球孤零零地落在桌边。其实如果门的角度再稍稍开大一点儿,我就能看到屿叔把布偶拿在手里端详时脸上柔和的表情。
                    地板被压动时发出的“嘎吱”声忽然传来,半个轮子出现在我的视线,又忽然停住。一只大手把布偶放在桌上,紧接着那半个轮子缓缓隐去,消失在我的视线。
                    “我不疼,真的不疼,关门吧。”
                    我把门掩上,一声闷响又猝不及防地爆炸在空气中。
                    家里的玻璃杯每天都在减少,我猜测是他心里苦闷时背着我砸碎的。可他只字未提,我也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灰色压抑的生活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继续。屿叔每天早出晚归,一周见不到一次是常事,同时见不到的还有他的不方便。或许,他在试图让这个家和我们的相处模式看上去都像以前一样。但他不明白,以前的相处之所以让彼此舒服,是出自水到渠成的自然,并不是强扭来的。而如果不是这场意外,他的极端执拗大概会永远作为潜在的性格,在体内秘而不宣。出院至今,家里没有来过一个探望者,我大约猜出原因:在一个极度自尊的人面前布施怜悯是可悲的,而更可悲之处在于,当决定前来探望时,他们的一举一动中又偏偏无一不带着怜悯。
                  


                  69楼2012-04-02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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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入校一周前的夜晚,空气仿佛被烧着了。我只穿了一件吊带裙、把所有的头发都挽上去依旧觉得热,可屿叔居然穿起长衣长裤,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那些卡得恰到好处的肩线都有了下坠的趋势,袖口也松了不少。眼看我的碗已经见底,他的碗还是满的。
                      我放下筷子:“是不是这些菜不合胃口?”
                      他摇摇头,继续吃饭。我忽然发现他拿筷子的姿势极其别扭。
                      我的“你怎么了”还没问出口,他那句“不过是受了点儿小伤”已经抛了出来。和屿叔在一起你会以最快的速度明白什么叫“轻描淡写”,如果“世界末日”是从他口中说出的,那大概也就不会有人感到恐惧了。
                      如果没有刚才那声倒抽的冷气以及拿碗筷时缓慢而笨拙的动作,我几乎相信他“不过是受了点儿小伤”。
                      可这个"如果"毕竟没有成立。
                      我试探着在他面前蹲下--那是我在他受伤之后不自觉养成的习惯。他的自嘲带给我的往往是心底最深的难过。我明白他的挫败--就好像一个人在高处待了太久,尽管他对这样的生活已满心厌倦可依旧希望能够体体面面地走下来,而不是在毫无防备时摔得一塌糊涂。
                      我鼓足勇气把他的袖子挽起来,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淡紫色、淡黄色、淡青色、青黄色、黑紫色、紫红色;还有伤口,新的、旧的、结痂的、脱落的。它们杂乱无章地分布在记忆中那段平整而光滑的小臂上,连同密密流下的汗水,作为一个被揭发的秘密,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我的眼前。
                      我以为见到了宋雨征的调色板。
                      或者说我希望见到的是宋雨征的调色板。
                      我的视线在那些淤青和伤口上停留,然后起身去房间里拿来药水。这怪异的平静让我从某种程度上获得了同样怪异的从容与解脱,除了双手不住地颤抖。
                      屿叔并没有动怒,只是淡淡道:“这些伤很平常,做康复训练的人都会有。”他很镇定,镇定得让我想起韩阿姨。他们不愧是夫妻,我是说,曾经。
                      痛苦的感觉就是,就是--
                      你的世界被内疚填满,他的世界被康复训练占据;你明明知道他的痛苦是你一手造成,可你却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对此缄口不谈;他说这件事并不怪你,可你知道他所知道的那件事,同真相南辕北辙;你的脑海中总能反反复复地出现他连人带轮椅摔倒的样子、早晨外出时被熹微晨光勾勒出的形单影只,以及隔着门却也能清晰听到的闷响;可他就像一扇永远关闭的门,将自己所有的脆弱、无助、痛苦、失落、悲伤锁在门里,将你的一切照顾,无论出于关怀还是赎罪,统统拒之门外。
                      我忽然捂着脸抽噎起来。从嘴里似乎说出了很多话,连自己都听不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觉得他在抚我的头发。每一下都要把我额前的刘海儿捋开,然后在我的头顶停留片刻,最终渐渐滑下去。
                      “让我帮你吧。”
                      他摇摇头。
                      “那就让我把你送到楼下行吗?”
                      他再次摇摇头。
                      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了向他坦陈一切的冲动,而接下去的那番话都是凭着那一瞬间的勇气说出的:“你别再拒绝我的帮忙了行吗?你越是这样我就越难受!我只不过是想通过为你做些事情让自己不那么内疚,你就不能给我这个机会吗?……你那天为什么一定要开车去学校,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你。”
                      他的自信让我恐惧。我几乎是瞬间决定彻底放弃向他坦陈。尽管它就像一座沉沉的孤坟似的压在我的心上。可难以预料他在得知真相后的反应是否会更可怕。把一切毁于一旦的仅仅是个玩笑。我终究还是忏悔无门。
                      我只能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我只是觉得你实在太辛苦。”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谁也帮不来。”
                      “总有我能帮到你的地方。”
                      “你的懂事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帮忙了。”
                      我眼眶发热:“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懂事。”
                      他的笑容充满苦楚:“最近几天我随时都做好了准备……准备你跟我提出……去韩熙宁那儿……”
                    


                    70楼2012-04-02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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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她画了整整一个通宵。在应急灯银色光线的勾勒之下,她弓着背,把木头画板夹在两腿关节侧边。当纸张被笔划出喑哑的声响,我就知道画面上又会出现一些粗犷的线条了。我甚至能想象在她手上那些因为握笔过紧而凸起的静脉与骨骼。
                        那时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这个名叫贺多的女孩子产生除了普通室友之外的任何交集。她那张大多数时间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足以暗示我们来自两个星球,更何况还附加了那些在“直升班”学生看来非常大胆甚至放肆的举动:完全无视教官的怒吼,在跑步时不打报告就慢悠悠地出列,拿着速写本站在高草丛里用中性笔涂涂抹抹;午餐时不顾班级形象地将大部分饭菜丢进脏水桶;站军姿的时候忽然仰着脸望天……
                        很多次我见到班主任把她拉到一边:“贺多,告诉老师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的声音总是充满忧虑,然后我就看到贺多的头缓缓摇动,再然后班主任就会有些懊恼地问:“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考进来的?”
                        那时我才知道,贺多居然是通过中考进入直升班的。这样的名额,全市也只有三个。
                        无论军训多么劳其筋骨,每晚训练之后我都会雷打不动地跑下楼去,找到离寝室最近的、路灯下的电话亭,从因为出汗而紧贴着皮肤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磁卡,分外小心地插进扁涩的卡口,生怕它会被掰断。飞蛾总会在此时幽幽地聚来,薄薄的翅膀将透过的灯光分解成一丝一丝。等灰黄色屏幕上显示余额时,再按下那组早已烂熟于心的数字。
                        是康复中心屿叔宿舍的电话号码。
                        出事之后,我变得比以前更加依恋他。可我明白支撑我这样做的其实是忧虑。这与怜悯无关,是我想给他被人需要的感觉,同时又必须乔装成顺水推舟的样子。毕竟“脆弱”这个东西像酒香,稍一不慎就挥发得覆水难收。
                        那个夜晚我意外地在那个电话亭前见到了贺多,她穿着一件红艳艳的汗衫,面色在路灯下白成一张纸。见到我,她很迅速地用手捂住嘴巴匆匆离开。那种极度的警惕让我怀疑刚刚是否看到了她的笑容,那是在打电话时露出的。
                        那夜的拉练终于结束。我刚要入睡,忽觉视线被一大片阴影覆盖。一旁的贺多起身,在月光中犹如舞蹈的黑色剪影。
                        “我出去一下,”她压低声音,“要是查房的问我去哪儿了,什么都别说。我很快回来。”
                        她“噌噌”下床,身影消失在关门的瞬间,轻巧得像一只火红的小狐狸。
                        十个人宿舍,多一个少一个本不算什么大事,可要是放在军训时,就多少让人心慌。
                         我想蒙头入睡,可原本酝酿出来的一点点睡意被她的离开搅得荡然无存。宿舍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女生们的呼吸,偶尔有翻身时床板“嘎吱嘎吱”的声响。翻下床来到窗旁,月光在桌子上洒了薄薄的一层银霜,捎带着染白了口杯。
                        一阵口琴声忽然传来,因为隔着纱窗所以听得真切,悠扬得仿佛有了穿越时空的魔力。而在梦魇一般的蓝色天空下,被银霜覆盖的高草丛中,一个穿着迷彩背心的男孩低着头站着,手里握着一把短短的口琴。
                        在他身旁不远处,贺多正俯身在草丛中寻找着什么,音符伴随着她的笑声一同飘浮起来,还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就像音符的具化。这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个童话,有三个公主,她们总是满脸困倦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白昼,鞋子破烂却又说不出理由,然而每当夜晚来临她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化妆,然后在地下的宫殿彻夜舞蹈、狂欢、纵情高歌。
                        我忽然觉得贺多就是这样的人。
                        贺多回来已是下半夜,当她轻巧地爬上床时,一声“谢谢”在我耳边轻轻出现。我想对她说点儿什么,因为悠扬的口琴声实在勾起了我太多回忆。可空气里的寂静又让我想说的话迅速埋进黑夜,等待东方既白。
                        “你睡了吗?”贺多忽然问。黑夜冲刷掉浮尘,她的声音安静而清澈。
                        “你……在跟我说话?”
                        “对,夏汀。”故意压低声音说出的“夏汀”两字竟让我感到莫名的欣喜,她居然记得我的名字。“哎,你是不是跟你男朋友认识的时间特短啊?”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继而又补充,“否则怎么天天给他打电话?”
                      


                      73楼2012-04-02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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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语气中的揶揄让我难为情:“是我爸爸。”在不熟的人面前,我总这么称呼屿叔。我笃定不移地把他当做我的父亲,至少是在那时候。
                          我们在黎明的曙光到来之前沉沉入睡。而这段友谊的橄榄枝则在旭日初升的瞬间被炙烤成灰——再次醒来时贺多又变成了记忆最初的样子。在一群慢得就像打太极的女生中迅速地穿上衣服,挠挠短发,跳下床。
                          昨夜短暂的交流似乎成了我一相情愿的梦。照我的逻辑,当一个完全不与世界交流的人忽然对你说了几句话,那么从内心深处,那种类似于“荣幸”的感觉会让你产生将她归为“朋友”的欲望,可第二天她用实际行动告诉你这一切不过是自作多情,于是就稍微有点儿别扭。于是我只能再度把和她成为朋友的希望重新降到最低点,然后这种别扭也就迅速消失了。
                          军训生活非常值得怀念,尤其是在篝火晚会时因合唱《军港之夜》哭得抱成一团、或是临走时拉着教官拍照索要手机号码的时候。我觉得莫名地舒畅,仿佛几个世纪都没再体会过这哭笑由心的释放感,无需掩饰压抑。
                          然而在因为军训欢乐或者悲伤的瞬间,我根本没有想到屿叔在进行一场很艰难的抉择。其实自他受伤之后这场抉择就已经不动声色地在他心里埋下了伏笔,只是我一直不知道。
                          我捧着一杯柠檬水从超市走出。这是开学的前一天,空气潮湿闷热。穿过空荡荡的街巷,一阵悠扬的旋律忽然传入我的耳朵。回头时只见一个吹口琴的中年男人,瓷缸里零零散散地放了几枚硬币。一个小女孩坐在铺了报纸的地上,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一只逐渐融化的糖稀,金色的糖水不规律地滴在男人脚边的绿色本子上,上面赫然写着 “残疾证”。
                          我站住,打开钱包,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倒进瓷缸。为了将怜悯与居高临下降到最低,我蹲在地上,把纸币全部掏出塞进去之后,又把硬币一枚一枚地按进去,直至硬币触到瓷缸底部才彻底松开手。转身时那张薄薄的证再次进入我的视线,三个缺少情感色彩的印刷字竟让我的鼻腔和眼睛充满酸涩。我用吸管用力地把柠檬戳到杯子的最底端。它正在融入一个陌生的群体,可我连它是否害怕都不清楚。
                          “怎么今天来了?”屿叔倚着床,黑色的钛合金轮椅被推出去很远,歪歪斜斜地停在角落里,“不是说要预习功课准备开学的吗?”
                          我死盯门外,盯着那个刚刚从病房里出去并且早已消失在了电梯口的身影,咬了咬嘴唇。
                          “那就说说军训,打靶好玩吗?有没有捡几个弹壳回来作纪念?”我忽然注意到他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青筋依旧可见。
                          他重新倚在床上,一手揉着后背,另一只手还在示意。见我不动,他尴尬地笑,拍拍床:“来,走近点儿……”
                          “别把我当小孩,我什么都听见了!” 其实我还看到那个人在临走前恶作剧似的将那把黑色椅子往旁边轻轻一推,听到他面带奚落地抛出的话,“为什么不反驳他?”
                          空气变得沉闷,一如此时的天气。他掏出一根烟,点燃。
                          “你为什么不反驳?”我穷追不舍。体内的恐惧感又在作祟了,幽灵一样地浮现。在我恍惚觉得烟雾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时候,他开口道:“其实,他那样说……也没错。”
                          “他胡说八道!”
                          “不,他说的是事实。”
                          我还想做无谓的争辩,他接着说:“你军训期间……我回过事务所。”
                          我忽然发现书桌上多了厚厚的几堆资料,后背顿时发凉。
                          “如果我是委托人,也绝不会选择不良于行的律师,别的不说,气场上就先输人一截。五六年前与他共事时曾发生过争执,当时我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所以,算扯平了。这个职业太累,工作量和压力都非常大,我又不愿带学生,所以不做也好。”他低头看自己安静的双腿,如此总结。
                          我笑了笑——多年之后我又重新回想起那个笑容。如果可能,我大概会为它加上“物极必反”的注脚--这个看似不经意的瞬间,掩盖了我内心所有的恐惧与茫然。生活就像多米诺骨牌,当我正在为推倒一块而难过,并想方设法补救时,却忽然发现,之后的部分在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垮塌。我无能为力。
                        


                        74楼2012-04-02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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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靠着床沿儿穿睡衣,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干吗呢?”
                          “想事儿。”
                          她无力一笑:“想你爸?”
                          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她忽然把睡衣用力摔在墙上,发疯似的尖叫:“怎么我进来的时候你什么都不问啊?你怎么总给你爸发信息啊你爸就那么重要吗?你那天回家的时候一声不吭地我连你去哪儿了都不知道!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我替你背了黑锅被那个教导主任骂到臭头的时候你在哪儿啊?”
                          她边说边哭,哭得喘不过气:“想跟你交个朋友怎么这么难?我想通过那件事跟你接近可你干吗还是对我爱答不理的?凭什么你每天跟你爸打电话我就只能跟自己说话……凭什么啊夏汀?凭什么啊?凭什么我让我爸给我寄二百块钱他就把我臭骂了一顿……凭什么啊?”
                          “贺多,你别这样,别这样,”我爬到她的床上,试探着抚她的肩膀,她那薄得像纸片儿一样的身子颤抖得厉害,“我保证咱们会成为朋友的,我保证……”
                          她哭得更凶了。
                          “嘎吱嘎吱”的床板声和她的哭声相比竟显得不再吵嚷,隔壁充满愤怒的砸墙声也变成了怒吼又彻底消失。我紧紧拥住贺多,尽管他的肋骨硌得我难受,尽管她的哭声震得我耳膜生生发痛,尽管她的眼泪早已将我的领口弄得一片冰凉潮湿,尽管她的指甲紧紧抠着我的胳膊,尽管我对她之前并不熟悉而且充满恐惧与隔阂,尽管她之前仿佛要与整个世界陷入永久的对峙于冷战……可当她的那些问句一连串地向我砸过来后,我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回答。
                          就如同寝室的那扇门——刚才,在它关闭时,你不知道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你甚至猜测这背后是不是堆满了垃圾、废品、尸体。然而等它被完全打开时你会惊异地发现原来你的想象都是空茫的,利剑一样的光线在瞬间迸发。那个你或许会被它的阵势吓蒙,然而当你渐渐适应它以后,才忽然发现它之所以如此汹涌,只因为记忆在黑暗中被囚禁了太久。
                          贺多就是这样一束被囚禁的光线。她有太多需要整理的回忆,太多需要倾吐的甜蜜与哀愁,太多欲说还休的情感。
                          我隐隐预感,她会让我不顾一切地维护。
                          黑暗中,她拿起我的一缕头发放在手中把玩。“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起名‘贺多’吗?其实这既不是我爸的姓,也不是那个女人的姓。就是因为我出生那天,他在外面喝酒,喝多了。所以我就有了这么个倒霉名字——你说要是那个女人在我出生那天死了,现在我会叫什么?”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如果真是那样——”贺多打了个漫长而慵懒的哈欠。此时她已完全平静。只是当月光照在她脸上的时候,还依稀可辨被抹得歪歪斜斜的泪痕。“我猜或许自己会姓普或者举——‘普天同庆’、‘举国欢腾’。他巴不得那个女人赶紧死。”她顿了顿,“我也是。”
                          “别这么说。”
                          她翻身抱住我,身体蜷缩起来,双腿几乎要碰到我的小腹。“夏汀,”她的声音渐渐模糊不清,“咱俩现在是朋友了吗?”
                          “肯定是了。”
                          “那就好,”她闭着眼睛,脸上浮现出很淡很淡的满足感,“就让那些查房的孙子们来吧,对面那张床空了又能怎么着,咱俩是谁在一起,又不是跑了。”她忽然睁开眼睛,眼眸黑白分明,嘴角有笑意:“可你说如果他们又认定咱俩是同性恋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去说。”我拨弄着她的一头短发,卷卷的,像爬山虎似的绕在我指间。她的胳膊细细的,瘦瘦的,环过我的脖子,脸贴近我:“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那种在街上遇也遇不到的神经病。”
                          我拍拍她长了满头鬈发的脑袋。她轻哼了一声,在翻身的同时迅速拿起一个抱枕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用腿顶着,把脸深埋进被子。
                          我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屿叔。
                          听完后他显然没反过神儿:“就这些?”
                          我一头雾水:“还要有什么?”
                          “是不是太快了?”
                          “是很快,可是也很酷不是吗?”
                          “是,这自然没错,可你有没有想过,她这么做是否带有什么目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对你们的友情有所怀疑,我只是觉得凡是总要有个因果来由,不是吗?”
                          “你们成年人的想法有时真的很怪,”我蹲在走廊上,“难道什么事都要有目的?”
                          “目的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屿叔解释,“人和人的相处,有的是自始至终就带着目的。有的是刚开始带着目的。还有的是刚开始没有目的,在接触的过程中慢慢产生了目的。因为你得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对你心怀善意。”
                          “你真的想多了,我保证!那个女孩子是我的室友,以前因为不太说话所以了解不深。她那天忽然哭着说其实一直想跟我交个朋友,她哭得真的很伤心……”
                          “我倒真想见见她了。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才能让你这么维护。”
                          “她特别可怜——”
                          “告诉我,当你遇到一个让你心动的人——无论男孩还是女孩,也无论友情还是别的什么,如何判断你要交往的是他这个人本身,而不是他的附加值?”
                          “当然是凭直觉。”
                          “万一直觉不准,怎么办?”
                          我听出他的画外音:“你觉得贺多不好?”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他平静地解释,“只觉得她同你之前的朋友非常不同。又联想起你刚才跟我提起的种种,有些担心把你打动的是她的命运和身世,而不是这个人本身。当然我们不否认命运身世御人的不可分割性,但如果这些太过特殊,往往会让人忽略其他——比如她的生活状态、品质,乃至性格缺陷。”
                          “可了解是要靠相处的。”
                          “那也总该找合适你的朋友慢慢相处。”
                          “你的意思是贺多不合适我。”
                          “一切进展太快的事都不太适合你。”


                          77楼2012-04-02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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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她画了整整一个通宵。在应急灯银色光线的勾勒之下,她弓着背,把木头画板夹在两腿关节侧边。当纸张被笔划出喑哑的声响,我就知道画面上又会出现一些粗犷的线条了。我甚至能想象在她手上那些因为握笔过紧而凸起的静脉与骨骼。
                              那时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这个名叫贺多的女孩子产生除了普通室友之外的任何交集。她那张大多数时间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足以暗示我们来自两个星球,更何况还附加了那些在“直升班”学生看来非常大胆甚至放肆的举动:完全无视教官的怒吼,在跑步时不打报告就慢悠悠地出列,拿着速写本站在高草丛里用中性笔涂涂抹抹;午餐时不顾班级形象地将大部分饭菜丢进脏水桶;站军姿的时候忽然仰着脸望天……
                              很多次我见到班主任把她拉到一边:“贺多,告诉老师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的声音总是充满忧虑,然后我就看到贺多的头缓缓摇动,再然后班主任就会有些懊恼地问:“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考进来的?”
                              那时我才知道,贺多居然是通过中考进入直升班的。这样的名额,全市也只有三个。
                              无论军训多么劳其筋骨,每晚训练之后我都会雷打不动地跑下楼去,找到离寝室最近的、路灯下的电话亭,从因为出汗而紧贴着皮肤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磁卡,分外小心地插进扁涩的卡口,生怕它会被掰断。飞蛾总会在此时幽幽地聚来,薄薄的翅膀将透过的灯光分解成一丝一丝。等灰黄色屏幕上显示余额时,再按下那组早已烂熟于心的数字。
                              是康复中心屿叔宿舍的电话号码。
                              出事之后,我变得比以前更加依恋他。可我明白支撑我这样做的其实是忧虑。这与怜悯无关,是我想给他被人需要的感觉,同时又必须乔装成顺水推舟的样子。毕竟“脆弱”这个东西像酒香,稍一不慎就挥发得覆水难收。
                              那个夜晚我意外地在那个电话亭前见到了贺多,她穿着一件红艳艳的汗衫,面色在路灯下白成一张纸。见到我,她很迅速地用手捂住嘴巴匆匆离开。那种极度的警惕让我怀疑刚刚是否看到了她的笑容,那是在打电话时露出的。
                              那夜的拉练终于结束。我刚要入睡,忽觉视线被一大片阴影覆盖。一旁的贺多起身,在月光中犹如舞蹈的黑色剪影。
                              “我出去一下,”她压低声音,“要是查房的问我去哪儿了,什么都别说。我很快回来。”
                              她“噌噌”下床,身影消失在关门的瞬间,轻巧得像一只火红的小狐狸。
                              十个人宿舍,多一个少一个本不算什么大事,可要是放在军训时,就多少让人心慌。
                               我想蒙头入睡,可原本酝酿出来的一点点睡意被她的离开搅得荡然无存。宿舍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女生们的呼吸,偶尔有翻身时床板“嘎吱嘎吱”的声响。翻下床来到窗旁,月光在桌子上洒了薄薄的一层银霜,捎带着染白了口杯。
                              一阵口琴声忽然传来,因为隔着纱窗所以听得真切,悠扬得仿佛有了穿越时空的魔力。而在梦魇一般的蓝色天空下,被银霜覆盖的高草丛中,一个穿着迷彩背心的男孩低着头站着,手里握着一把短短的口琴。
                              在他身旁不远处,贺多正俯身在草丛中寻找着什么,音符伴随着她的笑声一同飘浮起来,还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就像音符的具化。这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个童话,有三个公主,她们总是满脸困倦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白昼,鞋子破烂却又说不出理由,然而每当夜晚来临她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化妆,然后在地下的宫殿彻夜舞蹈、狂欢、纵情高歌。
                              我忽然觉得贺多就是这样的人。
                              贺多回来已是下半夜,当她轻巧地爬上床时,一声“谢谢”在我耳边轻轻出现。我想对她说点儿什么,因为悠扬的口琴声实在勾起了我太多回忆。可空气里的寂静又让我想说的话迅速埋进黑夜,等待东方既白。
                              “你睡了吗?”贺多忽然问。黑夜冲刷掉浮尘,她的声音安静而清澈。
                              “你……在跟我说话?”
                              “对,夏汀。”故意压低声音说出的“夏汀”两字竟让我感到莫名的欣喜,她居然记得我的名字。“哎,你是不是跟你男朋友认识的时间特短啊?”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继而又补充,“否则怎么天天给他打电话?”
                            


                            79楼2012-04-02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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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语气中的揶揄让我难为情:“是我爸爸。”在不熟的人面前,我总这么称呼屿叔。我笃定不移地把他当做我的父亲,至少是在那时候。
                                我们在黎明的曙光到来之前沉沉入睡。而这段友谊的橄榄枝则在旭日初升的瞬间被炙烤成灰——再次醒来时贺多又变成了记忆最初的样子。在一群慢得就像打太极的女生中迅速地穿上衣服,挠挠短发,跳下床。
                                昨夜短暂的交流似乎成了我一相情愿的梦。照我的逻辑,当一个完全不与世界交流的人忽然对你说了几句话,那么从内心深处,那种类似于“荣幸”的感觉会让你产生将她归为“朋友”的欲望,可第二天她用实际行动告诉你这一切不过是自作多情,于是就稍微有点儿别扭。于是我只能再度把和她成为朋友的希望重新降到最低点,然后这种别扭也就迅速消失了。
                                军训生活非常值得怀念,尤其是在篝火晚会时因合唱《军港之夜》哭得抱成一团、或是临走时拉着教官拍照索要手机号码的时候。我觉得莫名地舒畅,仿佛几个世纪都没再体会过这哭笑由心的释放感,无需掩饰压抑。
                                然而在因为军训欢乐或者悲伤的瞬间,我根本没有想到屿叔在进行一场很艰难的抉择。其实自他受伤之后这场抉择就已经不动声色地在他心里埋下了伏笔,只是我一直不知道。
                                我捧着一杯柠檬水从超市走出。这是开学的前一天,空气潮湿闷热。穿过空荡荡的街巷,一阵悠扬的旋律忽然传入我的耳朵。回头时只见一个吹口琴的中年男人,瓷缸里零零散散地放了几枚硬币。一个小女孩坐在铺了报纸的地上,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一只逐渐融化的糖稀,金色的糖水不规律地滴在男人脚边的绿色本子上,上面赫然写着 “残疾证”。
                                我站住,打开钱包,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倒进瓷缸。为了将怜悯与居高临下降到最低,我蹲在地上,把纸币全部掏出塞进去之后,又把硬币一枚一枚地按进去,直至硬币触到瓷缸底部才彻底松开手。转身时那张薄薄的证再次进入我的视线,三个缺少情感色彩的印刷字竟让我的鼻腔和眼睛充满酸涩。我用吸管用力地把柠檬戳到杯子的最底端。它正在融入一个陌生的群体,可我连它是否害怕都不清楚。
                                “怎么今天来了?”屿叔倚着床,黑色的钛合金轮椅被推出去很远,歪歪斜斜地停在角落里,“不是说要预习功课准备开学的吗?”
                                我死盯门外,盯着那个刚刚从病房里出去并且早已消失在了电梯口的身影,咬了咬嘴唇。
                                “那就说说军训,打靶好玩吗?有没有捡几个弹壳回来作纪念?”我忽然注意到他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青筋依旧可见。
                                他重新倚在床上,一手揉着后背,另一只手还在示意。见我不动,他尴尬地笑,拍拍床:“来,走近点儿……”
                                “别把我当小孩,我什么都听见了!” 其实我还看到那个人在临走前恶作剧似的将那把黑色椅子往旁边轻轻一推,听到他面带奚落地抛出的话,“为什么不反驳他?”
                                空气变得沉闷,一如此时的天气。他掏出一根烟,点燃。
                                “你为什么不反驳?”我穷追不舍。体内的恐惧感又在作祟了,幽灵一样地浮现。在我恍惚觉得烟雾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时候,他开口道:“其实,他那样说……也没错。”
                                “他胡说八道!”
                                “不,他说的是事实。”
                                我还想做无谓的争辩,他接着说:“你军训期间……我回过事务所。”
                                我忽然发现书桌上多了厚厚的几堆资料,后背顿时发凉。
                                “如果我是委托人,也绝不会选择不良于行的律师,别的不说,气场上就先输人一截。五六年前与他共事时曾发生过争执,当时我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所以,算扯平了。这个职业太累,工作量和压力都非常大,我又不愿带学生,所以不做也好。”他低头看自己安静的双腿,如此总结。
                                我笑了笑——多年之后我又重新回想起那个笑容。如果可能,我大概会为它加上“物极必反”的注脚--这个看似不经意的瞬间,掩盖了我内心所有的恐惧与茫然。生活就像多米诺骨牌,当我正在为推倒一块而难过,并想方设法补救时,却忽然发现,之后的部分在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垮塌。我无能为力。
                              


                              80楼2012-04-02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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