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老还童
The Curious Case Of Kagami Taiga
00
起初，Alex是被那阵啼声吸引过去的。
那是有些难以名状的奇异哭声，凄厉而苍老，却又透着难言的生命力。Alex站在神社的石阶上循声张望，哭声的源头似乎在鸟居旁。她缓缓上前，看到竹筐里裹着襁褓的弃婴，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粗布，却在看到婴孩面孔的瞬间倒吸冷气。
那是张竭力啼哭的如同老人般沧桑的脸。
Alex迟疑地凝视着弃婴，黄昏过后的神社无比宁静，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回荡在林间。旁侧的明灯火光照在婴孩满是皱纹的脸上，将他的面孔染上温暖的色调，摇曳的光斑像在轻柔地抚摸婴儿脸颊。
当Alex把这婴儿带回养老院时众人无比惊诧，但很快老人们都表示愿意接纳他。
“似乎是先天早衰，”替婴孩检查身体的退休医生叹气，目光怜悯，“不幸的孩子，恐怕活不久。”
“即使如此我也会抚养他，”Alex重新把婴儿抱入怀中，轻轻拍了拍，“他是个奇迹。”
怀里的婴孩哭声渐弱，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了安逸的归宿，他抿著嘴慢慢睡去。
后来有老人为这孩子选了姓氏——火神，因为他是在神社被发现继而收养，是有神祗佑护。Alex亲自给他起了名字，Taiga，谐音是她母语的“老虎”，她由衷希望如此能给予这孩子多一些活力。

03
与老年人近乎静止的时间不同，孩子的时间总如白驹过隙，成长像是眨眼间的事。进入青春期的青峰长得很快，单纯的捉鱼捕虫已不如从前那般有趣，他迷恋上了篮球，每日大部分时光都泡在球场，独自练习、或与他人竞技。
起初火神也试着参与过几次，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如此激烈的运动。现实令他倍感沮丧，却也看清了现状，望着在球场上驰骋活跃的青峰，火神决定去做些自己做得到的事。
他开始跟着入江学木工，还坐在轮椅上的时候，火神就喜欢看老木匠做些小巧精致的玩物，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学着自己做木制品。木工是辛苦活，枯燥繁重，火神却乐此不疲，专注于一件事于他来说是新鲜体验。当他将成品送给院中老人时，对方由衷的笑容总令他无比喜悦又自豪。
有时火神会和青峰在小镇上碰面，青峰又长高了不少，打球时敏捷灵活的样子宛如一尾入水的鱼，火神扛着木材原料，忍不住转头看，瞥向球场的视线收不回来。
青峰注意到火神时对方已准备离开，他眯眼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火神似乎比以前健壮了一点，熟悉的轮廓也变得有些陌生。
那天火神突然在球场露面的时候，青峰正和镇里的年轻人打比赛，暂停的空当他余光瞄见场外一头暗红色的短发，他有些惊讶，因为火神已鲜少来看他打球了。
比赛结束后，青峰快步朝火神走去。他今天发挥很好，砍下全场一半多的分数，青峰看着昔日玩伴，有点期待对方会如何评价自己球技。
“打得真不错。”
火神短促地笑了笑，青峰发现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少了一些，头发的颜色也比原来鲜艳。
青峰也笑了，说当然、我是最强。火神并没对他的自诩多做反应，只是点了点头，说我现在赚钱了，请你吃顿饭吧。
普通的街头小店，火神和青峰并肩坐着，眼前的拉面还冒着热气，青峰被烫了舌头，拼命吸凉气。火神看他吐舌头的样子忍俊不禁，青峰狠狠瞪他一眼。
“我很少在外面吃，Alex总要我在家吃营养套餐，”火神像是抱怨，虽然看上去并不那么困扰，“这拉面味道还挺好。”
“这家拉面最好吃，”喝了口凉水的青峰终于不再吸气，“你喜欢的话、下次我们可以再来。”
火神闻言苦笑了一下说，那大概要很久之后了。
青峰扬起眉毛，火神的笑容让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我准备明天动身离开这里。”
“去哪儿？”
“我进了一个修护队，负责古建筑维护修复，领队觉得我木工做的不错，答应我加入。他们要先北上，再往南走，绕日本一圈。”
“要多久？”
青峰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把碗里所剩无几的面条挑断，心里无端地有点烦躁。
“领队说至少要两三年，因为有些地方会逗留一阵子。”
火神显然兴致盎然，他侧身面对青峰，说到时我会寄明信片给你。青峰沉默地听着，没说什么。
两人差不多都吃完了，火神摸出钱夹付账，起身时小腿碰到了放在椅子旁的包裹，他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拿起那个布袋。
“对了、还有这个给你。”他说着打开袋子，里面是个方方正正的木制小立柜。
“可以放球鞋的柜子，想不出还有什么木制品和篮球有关，就做了这个…”火神略显局促地解释着。
青峰接过来，那木柜不大，空间格局设计得倒挺合理，虽称不上精良，但看得出做工很用心。
“加油打球！”火神说着，用力拍了拍青峰的肩。如今青峰的身高已接近成人体格的火神，他注视着对方愈显年轻的面孔，允诺般认真颔首。

06
漫长的休假过后，火神再度准备动身，去北方与修护队汇合。因为途中会经过青峰所在的城市，青峰的母亲便拜托火神捎带些生活品给她儿子。
青峰所居住的地方是北方颇繁华的都市，火神骑着车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依照伯母提供的信息找到了青峰的住所。
摁了许久的门铃都没人回应，或许青峰还在球队集训。于是火神又打探问路几经周折，来到青峰所属的职篮队。球队确实在特训中，却没有青峰的身影。
“青峰大辉？他之前因训练过度，腿部肌腱受损住院了。”
到医院探望青峰的时候，他正倚着床头假寐。病房里除了他没有其他病患，火神拎着水果篮蹑手蹑脚走近床边，却还是把浅眠的青峰惊醒。
注意到来者，青峰显得十分诧异，他皱起眉，似乎将火神看作不速之客。
“你怎么会来？”
青峰的口气不善，情绪很糟，火神把水果放在空空如也的床头柜，擅自拉过板凳坐在床榻边。
“伯母让我捎点东西给你。”
他说着，把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放到青峰面前。听到伯母的二字，青峰的神色微沉，却还是接过包裹，低声道谢。
“要吃苹果么？”
火神并没有询问青峰病况，甚至连他为何躺在病床上的原因也未提及。青峰稍显惊讶地瞥他一眼，片刻后回答说，嗯。
令火神意外的是，青峰的床柜里没有小刀——除却最基本的洗漱品和几板药片，抽屉里没有任何生活用品，哪怕喝水的杯子也是医院提供的塑料杯。火神看了看青峰，对方正专注地翻看母亲寄给他的东西，数月未见，青峰变得有些憔悴，尽管眉眼仍透着锐利的锋芒，却也有难掩的倦色。
火神想起之前从教练那边听闻的关于青峰的只言片语，因队内人才济济，倍感压力的青峰时常自行额外特训，结果却因身体负荷过重，在赛中被迫离场。由于他在这里没有亲友，住院治疗的手续都是队友帮的忙，所以火神的出现令教练又惊又喜，说终于有人来看望了，那孩子要强，一直不肯让我们照顾，青峰就拜托你了。
向护士借来了水果刀，火神坐在一旁削果皮，青峰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开口道：
“住院的事…别告诉我妈。”
火神抬头，看见青峰面色复杂地注视着自己，眉宇间积郁着苦痛和疲倦，火神从不曾见青峰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他心中倏地一紧，隐隐作痛起来。
“嗯，我知道，”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不过我也有条件——在你康复之前，我都待在这里。”
青峰的眉毛拧在一起：“我不用你照顾。”
对于他的漠然回绝，火神仍不为所动，他深信自己留下的决心比青峰的拒绝更坚定。
“或者你可以选择让伯母千里迢迢赶过来。”
青峰死死瞪着火神，后者也不甘示弱地与其对峙。有一瞬间火神能捕捉到青峰眼中跃动的怒火几乎要燃起，但最终还是被他自己硬生生压了下去。
“我家很小，别指望睡得舒坦。”
“没什么，我连桥下草地都住过。”
火神联络了修护队，申请长达半年的休假。每天他都会去医院照看青峰，负责和医护人员沟通联系，并包揽了青峰的一日三餐。青峰逐渐接受了被对方照顾的事实，尽管起初他心里很排斥、并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狼狈落魄的样子，但随着相处时间增长，青峰慢慢意识到自己似乎已习惯了火神恰到好处的关心，甚至开始迷恋这种感觉。
当他掀开热腾腾的便当盒、看到精致饭菜，或者将腿搭在火神身上任由对方按摩时，青峰偶尔会想，或许这样也不错。
青峰发现，火神仍在逐渐变年轻，哪怕他们朝夕相处，对方身上的变化他也依旧能够察觉。出院前的最后一晚，青峰注视着收拾餐具的火神的侧颜。分明经历了近三十年的时光打磨，火神脸上沧桑的痕迹却愈发淡化，衰老的轮廓逐渐变得利落明晰，倒退的时光像是要把亏欠他的活力尽数归还。
“你好像又年轻了。”
火神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眼角，说：“我也不清楚，只是好像越来越有力气。或许是Alex起名的愿望实现了。”
“你现在看起来顶多四十。”
火神笑了笑，把饭盒装进布袋里打了结，说：“我也快三十了。”
现实的年龄让青峰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尽管他的腿伤还能愈合恢复，但再度回归球场时自己还能维持多久的最佳状态，篮球生涯又能走多远。当躺在床上忍受身体剧痛时，青峰几乎能感受到体内的能量在无声流逝，职篮是仅限于年轻的奢侈，而自己迟早要从中退场。
火神注视着陷入沉默的青峰，突然开口说道：
“下周开始要复健，可别想偷懒。我还想再跟你多打几场球，顺便一提，我现在的水平可是突飞猛进了。”
青峰被火神的声音拉回现实，他不客气地笑着反驳道：“笑话，你以为这几年只有你自己在进步？”
火神望着他眼中重新亮起的奕采，微笑起来。

09
青峰休假结束后，两人一同去了城里生活。那大概是他们度过的最愉快而幸福的十几年时光。火神辞去了修护队的工作，在市区租了块店面开了家甜点屋——做甜点是他在养老院学来的手艺。青峰仍在职篮队，尽管他已过了巅峰时期，但自从那次腿伤后他意识到，比起成为夺冠最强，自己其实只是想更长久地打球而已。
青峰放假时两人经常出门旅行，自然景观和极限运动是他们的最爱。但更多时候，两人喜欢在社区公园里一对一打球度过闲暇时光。
当初的火神说的没错，占据体力优势后的他确实越来越强，青峰和他之间的输赢比例逐渐趋近平衡。感慨火神球技见长的同时，青峰也不得不正视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时光总是残酷而蛮不讲理，无论对青峰，还是对火神。
“人迟早要进坟墓，没什么好怕的。”从小就不断目送他人离世的火神明显平静得多，他想起当年老木匠对自己说的话。
“在那之前，我们还在一起，那就足够了。”
Alex去世的时候是某年的初春，窗外樱花漫天飞舞，她握着守在床边的火神的手，安详地陷入长眠。
为她举行葬礼之后，火神和青峰去了山上那座神社。古旧的神社也有被人悉心修葺过的痕迹，那是火神加入修护队的首个劳动成果。他站在鸟居旁，抚摸着粗糙的木柱，低声说道：
“Alex曾跟我说，她一生做过最骄傲的事，就是把我从神社抱回来。她经常说我是个奇迹。”
火神说着，转过头看看青峰，显得有点拘谨仓促，似乎觉得这种话由自己说出口太厚颜。
“她没说错。”
青峰并没有揶揄他，反而显得格外认真，“对于她最骄傲的事，我始终充满感激。”
火神读懂了青峰的意思，两人相视一笑，继续并肩同行。
“等你退役之后，我想回来住。”
“住养老院？”
“嗯，即使我变成小孩，你也记得把我留在那里。”
“废话，你当然要跟我一起了。”
火神安心地微笑，从山上俯瞰小镇，刚好能看到养老院的屋顶。他想起曾经第一次爬上山顶时，自己也这样兴奋地眺望远景。时光流转，他兜兜转转，最终又将回到故里。

10
重回养老院的第六年，火神的外表已和青春期的少年别无二致，然而他的身体机能却衰老得厉害，甚至开始患上老年人才有的疾病。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有时顽固起来青峰都束手无策。但无论火神怎么吵闹，年迈的青峰都不会真的动怒，在旁人看来他完全就是一个宠坏了孙子的老头。
火神的暴躁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他对记忆的恐慌。冷静的时候他告诉青峰，自己似乎在不断遗忘什么，即使他试图阻止却总是失败，到最后连周围熟悉的面孔都变得陌生，自己像是活在完全未知的世界。
青峰看着仅到他腰部的幼小的火神，对方睁大的双眼里尽是对未知的恐惧和不安。他摸了摸火神毛茸茸的短发，说不用怕、忘记的都是不重要的东西，忘了也没关系。
火神闻言安心地点点头，仰起脸望着面容苍老的青峰，有点得意地说，你是青峰大辉，这个我没忘。然后他有些自豪地笑起来。
再后来，火神相继丧失了行走和说话能力。他不会再像个顽童一样任性胡闹，却也不会再骄傲地大声念出青峰的名字了。
有时他注视青峰的目光充满新鲜和好奇，像是第一次接触陌生新奇的事物；有时看到青峰朝自己走来也会紧张不安，就好像对方是个面容可怖的陌生人。
为了能抱着火神并确保不跌倒弄伤他，青峰决定坐轮椅。如今的火神变得异常乖巧安静，鲜少哭闹，只是缩在青峰的怀里沉睡，偶尔醒着，就抓着青峰苍老的手把玩。
某个黄昏，青峰照例抱着昏睡不醒的火神眺望窗外的山景，夕阳缓慢地沉降，余晖照进窗户，把整个房间染成温暖的橙红，让他禁不住想到火神的发色。
落日的霞光暖而温柔，包围在周身，仿佛会将人也融化成一体。青峰觉得眼皮沉重得很，怎么都抬不起来，他想再看一眼火神——不知为何，火神这次睡了很久都没有苏醒的迹象。他靠在椅背上，眼前的暖红愈发模糊，房外走动的人声也逐渐远去。
青峰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梦境，因为他竟在暖色的视野中看见了年轻火神的面容。他看着对方渐行渐近，冲自己露出明朗的笑容，嘴唇张合，似乎在念他的名字。
真是场美梦，青峰如是想着，贪恋地凝视那张令他无比思念的脸。他试图开口说话，但发不出声音。年轻火神却像是听懂他说的内容般点头，继而将手伸出来。
青峰看着他递过来的手，摊开的掌心里是干净年轻的纹路，看不到岁月的痕迹。
几乎是出于本能地，青峰向他伸出了手。
十指相握的瞬间，他听到火神用久违的、熟悉的声音对自己说：
“欢迎回来，青峰。”
他微笑着，握紧了火神温热的手掌。
直到当天夜晚，人们才意识到青峰已离世，他一如往常地躺在轮椅中，合着眼似是假寐，而与他形影不离的红发婴孩亦在那晚停止了呼吸，稚嫩的手紧握着老人的食指。两人的神情安详且平和，仿佛都只是沉沉睡去了，还置身于绝美幸福的梦中。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