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去吧,朕要睡一会儿。” “是。” 太监宫女轻手轻脚地鱼贯而出。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我一人,我推开成堆的奏章,烦闷地支额。 太傅范承文、司空张岱和宗正卿徐士炜,没想到这三人这样有人缘,早朝时每个人都为他们求情,今天的奏章也全是这一内容。 父皇临终前遗诏是单独交给我的,我以为毁了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这三人知道,显然父皇曾和他们商议过,甚至可能给了他们某些牵制我的东西。那几个老东西绝非冒失之辈,尤其徐士炜,为人最是内敛沉稳,敢这样上殿参本,恐怕是有恃无恐。 看来这一次不能大意,要有一个让人无可辩驳的理由才行。杨衍之就会弄出什么谋反、犯上、欺君之类的罪名,显然不能服众,可是不用这些罪名,又不足以永绝后患。 如何是好? “参见叶将军。” “陛下在吗?” “启禀将军,皇上批了一上午奏章,刚要午睡,您看——” “清,”我立刻起身:“快进来。” 自从释出兵权,他已经好久没踏入这座宫殿了,我振奋地迎上去,为他解下披风。 “用午膳了吗?我叫他们准备。” “不用。” “对了,龟兹国新进贡了一种美酒,酸甜可口,想不想尝尝?”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我刮着他的脸,笑道:“保证不把你灌醉。” 清的酒量不是很好,自从被我设计了一次,他就很少再喝酒了。 “瑞,”他皱了皱眉,显然想起那次醉酒的事,拉住我的手:“我有话说。” 我的清即使是皱眉也那么好看,我用手指舒展开他的眉头,叹气:“你不是也要为他们求情吧?” “不是,”他摇头:“我想问你为何对付他们?” “他们结党。” 我拉他坐下,贪婪地抱住他,我的清—— “却不营私。” 还是要为他们求情,我挑眉:“他们要挟我。” 居然用遗诏逼我杀了清,哼,老匹夫,就算几十年为官清正,为人正直,就算真的忠心耿耿,也不容他们纠结官员,打着忠君爱国的旗号,妄图左右我的意志。 “哦?”他笑着捏了一下我的脸:“还有人能要挟你?我倒要听听是怎么回事。” 我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怎能告诉他一直器重赏识他的先帝立下遗诏诛杀他?所以这些人非死不可,说不得还要株连亲族,决不能让遗诏的事被别人知道。 “瑞,怎么回事,那三人让你如此伤脑筋吗?” “别问了好吗?” 我更埋进他怀里,深深汲取他的气息。 他沉默下来,下巴轻轻顶着我的额头,良久才道:“范承文历经三朝,门生遍天下,论资格,论学识,本朝无人能及?当年他本已告老还乡,是你效仿刘皇叔三顾茅庐,才把他请出来,拜为老师。他虽然迂腐了些,却是好老师,好臣子。你杀兄弟,除佞臣,消灭家族势力,手段虽然狠些,也还有道理,若你杀了没有过错的恩师,会令天下人心寒,你——” “清——”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我苦笑着掩住他的嘴,摇头:“我意已决,不要劝我。” 他拉下我的手,紧紧握住:“所以,瑞,给我一个理由我才能帮你。” 我猛地抬眼,对上他坚毅的眸子。 他要——帮我? 欣喜和感动不足已形容我的心情,似有一股无形的强大动力注入四肢百骸,我一下子觉得浑身充满力量,就是遍地荆棘也能一马平川。 “理由,理由就是——”我抿了抿唇,笑问:“清,如果有人让你杀我,你会如何?” 星眸一眯,他微微冷笑:“他们以何罪参我?” 呵呵,他生气了,我的清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啊,他向来只为关心的人让步,幸好——能让他放在心里的人不多。 我轻笑:“人家列出你十大罪状,罄竹难书,株连九族都不够呢。” 我声情并茂、言语夸张,甚至有的地方改头换面,把范承文所书的十大罪状一一列出,听完他大笑起来:“没想到我英明睿智的陛下也有说书的天分。” 最喜欢他开怀大笑的样子,这个时候,阳光没有他的眼睛明耀,天地没有他的眉宇开阔。 可是——我的心一痛,好久没见到这样的笑容了,自从赋闲在家,他的表情一直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我动情地抚上他的嘴角的笑纹,还是让他受委屈了。 他抓住我的手,含笑摇头:“比不上你为我受的。” 他读懂了我未出口的话,刹那间有一股酸热的感觉直冲眼底,我紧紧抱住他,用力眨掉那层雾气。 不是没有怨啊,那些被忽视冷落的日子,但是有这一句,什么都无所谓了。“既然涉及我,这件事我原该避嫌,”他的声音稳稳传来,含着揶揄的笑意:“但是鉴于你一遇到我的事就会昏头的惨痛教训,还是交给我吧。” “那不是昏头,只是——”我抬头,哭笑不得地反驳,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只是难免感情用事对不对?” 是啊,这一点我承认,我的冷静自持永远无法用在他身上,但是这件事却不能交给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我的清如此迷人,看到你我就忍不住……” 他不满地皱眉,还是最讨厌别人夸他的外貌,我低笑着亲吻他,他却推开我。 “好了,瑞,正事要紧,不管你要罢黜还是充军还是死罪,我都有办法做到,如何?” “什么正事,现在才是最大的正事。” 我执拗地亲吻他,翻涌的情潮再也压不住,手指尽量不落痕迹地摸上他的前襟…… 我并非重欲纵情之人,却一看到他就想抱想亲想做尽一切亲密乃至肉麻之事,就像一种根深蒂固的瘾头,无法遏制。 他猛地站起身,半靠在他身上的我被震开两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他没有伸手相扶,只是用深沉复杂的目光看着我。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我愣住。 “陛下国事繁忙,荐清既无力分忧,不敢打扰。” 扔下硬邦邦的一句,他转身便走。 总是说走就走,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永远狠心绝情。许多年来,他留给我多少这样的背影?而他永远不知道那时的我如何在黑暗中咀嚼着苦涩入眠。 眼前的一幕突然恍惚了,重叠在久远的记忆里。 大脑还没发出指令,我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臂,紧紧地抓住,紧到手臂微微颤抖。 “最恨你这样,有什么你说,不要如此对我。” 他回头,反手扣住我的脉门,我的手无力地松开,他淡漠地看我一眼,回身又走。 我再一次抓住他,急切地道:“清,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很不痛快,我知道你想做点事,可是,这件事真的不能交给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会还你个公道。” 他抿紧唇没有说话,我伸臂抱住他,半是埋怨半是恳求地道:“你都好久没到宫里来了,今晚留下来吧,我特意为你准备了……” “陛下想让他们在荐清的罪名里再加上一个惑主吗?”他打断我的话,淡淡道:“也许荐清的才能仅限如此,那些人确是多虑了。” “你——” 他居然如此说!我愤而抬掌,又放下,都忘了,他不高兴时说出的话能气死人。 顿了一下,我用玩笑的口吻道:“这天底下就只有你一人能迷惑我,谁说这不是最大的才能?你看,连生气的样子也这么美,怎么得了?” 他的眼微微眯起,于平静之下暗藏汹涌。 糟,这是动了真怒,我忙放软口气:“一点玩笑都开不起,还老说我小心眼,真是的。好了,别气了,为那些人伤神多不值得。” “伤神。”他扯了扯嘴角,目光越过我,放到不知名的远处,轻轻笑了:“拖陛下洪福,荐清已经没有什么可伤神了。” “清……” 心一紧,我想辩解却无从说起。 他收回目光,犀利地盯着我问:“你当初为何想废掉我的武功?” 我一惊,笑道:“还以为你的心胸比大海还宽,原来不只我会翻陈年旧帐,不只我会记恨。” 他不理我的调侃,又是一记闷棍当头而下:“在你心里真的对我没有丝毫猜忌和防范?” 他这是在猜疑我?防范我? 翻涌而上的烦躁让我无力故作轻松,皱眉道:“你这是何意?难道这么多年,你仍然看不到我的心?” 他缓缓摇头:“我不傻也不瞎,该看到的终究能看到,只是你,总有很多东西不愿让我看。” 坚强骄傲的他何曾露出如此失望而沉痛的目光,这目光也同样刺痛了我。 个性自私的我从来不是付出不求回报的人,担心满腔痴情终落成一场空,我曾有过无数丑陋的想法;怕他携惊世才能成为我的敌人,也曾做过无数卑劣的安排。这些想法和安排,有的付诸实际,有的胎死腹中,有的悬崖勒马,但是不可否认,它们一方面困扰了我,一方面也成为我的希望和依托。 他不了解,而我也不能让他了解。 “兔死狗烹你也许不会,但是鸟尽弓藏呢?很多情形都昭示这个事实,我却不愿相信,可是今天,你的行为再一次证明,我不得不怀疑。” 说完这句他不再看我,一抬手,床前衣架上的披风隔空而起,他抓住,旋身披上,银色披风在他身后展开,呼啦拉如招展的旗帜,方才丰神俊秀如儒雅书生的青年顷刻之间变得威风凛凛、气宇轩昂。 陛下喂虎豹以草食,他岂能无怨? 是啊,他统领三军战无不胜,他高谈雄辩四座皆惊,他吟诗作赋文采出众,他弹剑吹箫狂傲不羁。这样的人如何能屈居人下?如何能让人不猜忌防范?尤其他从不掩饰和南越宗熙的交情。 生死之交,第一次听他说这四个字,宗熙就成了我心中的一根毒刺。那时我就知道宗熙在他的心里占据了至为重要的一席,是我永远无法触及的。不说当初,就是如今赋闲在家,他唯一没有搁下的就是武功,论武功,我已经差他太多,他早就没有了和我过招的兴趣。那么他如此苦练,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他和宗熙,总想超越对方,最后的结果是他们超越了所有人,包括我,彼此却依然并驾齐驱、旗鼓相当。 哈哈,鸟尽弓藏,说得好,天知道我有多想把他的美藏起来,把他的光芒收起来,只有我一个人欣赏,只有我一个。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华丽的宫殿突然间变得又空又冷。 我咬牙,范承文,此番休怪我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