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春三月，湖柳新绿。
石板桥下的小河腾着氤氲的水雾湿润了一早的寒凉。
街边还有小贩阵阵的叫卖声，在这样的天气里演绎着一片苍凉的繁华。
他走在路上，背上一个泛旧的包袱，一身白衣如往的干净，且泛着阵阵香气，只是面上神情已不似当年了，鬓角的几簇霜白，眉眼间难掩的倦意，生生的透露了他这些年的孤寂。
江南时节，午时阳光最毒，照在人身上热辣辣的。
戚少商单手抹了一把汗，心中又总是不解，江南这般令人烦躁的天气怎会让那人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他那样寒凉的身子，怎么受得住这里的湿气。
触景伤怀，思绪总是乱的。
无奈甩甩头，想他作甚，人已不在很多年了。
这样信步走着，由着性子，漫无目的，也走到了一家酒馆外，本想着是去歇歇脚，却不想一回眼便愣住了。
光线不大明亮的堂内直对大门有一排酒桶，一人正俯身沽酒，自门外逆光望去不甚清晰，看不到容貌，但看背影却像是个经年未见的故人。
戚少商一瞬恍惚，抬步进了酒馆。
酒馆不大，装饰也很简单，却是简洁雅致。
随意寻了处座位，敛袍落座，眼睛却只看着那低身沽酒的人。
“要一坛竹叶青。”戚少商的声音温和略带些沧桑，总还是吸引人的。
他的眼一瞬不瞬，那沽酒之人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动作有着瞬息的僵硬，手上微晃得起伏在他眼里倒映地分明。
唇角微微掀起，心中那些沉寂了许久的什么，开始有些躁动了。
只见那人不慌不忙盛了一壶酒，又慢吞吞的自旁边扯了两只酒杯，这才转过身来。
“小店鄙陋，可没有竹叶青，戚楼主。”
这人眼神晶亮，长身如利剑，寒芒厉刃沉寂了这许多年竟未变多少，只看愈渐幽深的瞳眸才始知，他已不似当日那个冲动的青年了。
“循走江湖为寻故人，却不想在这里遇见。”戚少商也不客气，伸手拿了酒壶，斟了两杯，“这酒馆是你开的？”
“我和三师兄一起开的。”冷血拿了杯酒，仰头一饮，不经意的答着。
“记得你以前不常喝酒，没想到现在也喝得这么凶。”戚少商看他一眼，又斟一杯，“这酒馆让三爷开，你们可是要赔死了。”
“别说，酒馆开张以来，三师兄倒是常来，他能忍住。”
“哈，也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一杯一杯喝着，聊着些不打紧的话。
戚少商拿着酒壶，一直没放下，又自满了一杯：“一直想你们会去哪，找来找去的，最后还是来了江南。 ”
“兄弟两个，去哪不是去，只是大师兄早年想来的地方，兄弟们帮他圆了这心意罢了。”
冷血的话有意，无意，不曾留意，却见心意。
他顿了顿，又道：“三师兄主意来这里，我也没意见。”
“三爷还是如往洒脱。”戚少商饮了杯酒，略略一笑，正待再说些什么忽觉哪里不对，双眼一抬，闪现一刹凌厉，“怎么兄弟两个，铁二爷呢？”
“他……”冷血一瞬恍惚，“……在汴京城破时，随城去了。”
相顾无言，一瞬间的沉寂。

戚少商沉默着自背上缓缓解下包袱，已泛旧的粗布裹着一个狭长的物体。
“这是……？”冷血打眼，没认出来是什么。
戚少商不言，伸手解开，入眼的赫然是一把弦崩柱倒破败不堪的琴。
“这……孙青霞的？”使琴的人或许不少，但破损至此还能让戚少商一直背着的琴，只能是他的。
“是。”戚少商应着，心下喟叹，“这琴跟他的人一样，孤傲，疏狂，容不得他人置手，一弹即断。”
抬手抚上断弦，竟还能现出些许铮鸣之声，似那人当年在崩大碗蛰伏时的朗声长吟……
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
谁有不平事！
……
兀自沉吟。
琴响的时候，冷血听到的却是满耳的金戈交鸣，狼烟四起，顷刻城破。
那几日三师兄尚在城外情况不明，二师兄只身在前线，而小楼却孤灯烛盏，彻夜长明。
他奔波于城门和小楼之间，传递着些许不能外散的消息。
后来兵临城下，他淹没在乱军鲜血里。
当他拖着残躯靠着极强的求生毅力回来时，却看见了二师兄那双温和的眼睛带着不甘与欣慰缓缓闭上，而大师兄让世叔抱回来时，已奄奄一息了。
他的心一寸寸沉下去。
该救谁？能救谁？
谁都救不了。
最后还是一起去了。
知交散尽，何处独生。
霜天血染，尸垒皇城。
琴弦兀自颤动着，两人各自失神。
“这琴，本是小欠临走前托我带给二爷的，如今他二人泉下相会，倒省了我这桩事。”
戚少商自嘲的笑笑，说是说着，却又起手小心翼翼地重新将琴包好。
冷血见他动作，没再说什么。顺手拿了酒壶，斟了一杯：“你的事也了了，以后你去哪？”
“不如留下来。”
戚少商心内一热，却摇了摇头，转目看了门外。
“我是不能在一个地方呆下来的人，路还在，我就要走。”
“是死路也要走？”
“你说呢？”
“……”冷血一阵默然，可恍然间又觉得，自己其实也是这样的。
“看来我是留不住你，那住一晚呢？你可还没见着三师兄。”
“不了，际遇如此，错过就是错过，再等就失了久不见的乐趣。”
戚少商望着门外渐斜的日影，站起身来，又把琴背上，“我知道你们在这里过的很好，足够了，哪一日我在外面转累了回来，再与君一醉。到时候没有三爷都不行。”
几句随口而出的话，却把这江南的小城酒馆，当成了家。
本是个没家的人，到了这般年月，有故人的地方，就是家。
“走了。”简短两字，毫不拖沓。
其实是怕再待一会便舍不得走了吧。
“等等！”冷血倏而起身，几步闪过好似连轻功都用上了，自柜上顺了一葫芦酒，转手抛给戚少商，“不留下也罢，这酒拿去吧，三师兄的藏酒。”
“哈哈，多谢！”戚少商毫不客气，伸手拦了酒葫芦系在腰间，头都不回，抬步迎向了门外那一片光影。
且奉知君一壶酒，江湖风雨不独行。
冷血站在暗暗地堂中，目送了戚少商远去的背影，这一别，再见又不知是何时，到时候，真能一同把酒一醉才好。
知交并酒，携与疏途。
清风流华，天敬不孤。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