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12.24§原创】若问情深几许第三卷（古/长/he）by溪午不闻钟

“我幼年时娇气顽劣，常令他恨铁不成钢，动辄就是瞪眼与斥责，那一场大病，也是由于寒冬里被他罚跪在祠堂整晚而起。原本我在心底指天誓地永不原谅，却不知怎么听见他一声叹息，竟忍不住流了泪。”金在中皱了皱鼻子，显出回忆往昔时不经意流露的一团稚嫩的孩子气，随即又急忙辩解，“并非真的哭，只是莫名其妙流了泪，他以为我病得难受，还破天荒的哄了几句。”
郑允浩摸摸金在中的脸颊，顺着他的话温声问道：“哄了什么？”
——“在中，莫哭。只要你乖，爹不再罚你。”朝堂上争权夺利机关算尽的权臣慌了神色，笨拙地抹去幼子脸颊上的泪，心疼有一半，另一半依旧免不了叹息这孩子心志不坚，将来恐难成大器，但总还是被这眼泪揪起了心，叹息着说：“若有朝一日爹不再能护得了你，要这眼泪有何用？我实在是……怕你扛不起这一个‘金’字。”
因一场大病而无助、恐惧的那个寒冬，一个个漫长雪夜，因一句叹息而燃起那簇柔和的光，微弱而恒久地保留在了孩童的心间。其实“父亲”哪有什么气味，郑允浩想，所谓“气味”，大抵不过是那些宽厚的怀抱，笨拙的亲昵，无奈的长叹交织出唯“父亲”才可提供的不动声色的安全感，沉默而沉稳，抬手便能撑起一片天。
心狠手辣，欺下枉上，祸国殃民，种种形容加诸于金兆原身上，令他成为某种意义上不可饶恕的奸臣罪人，可对于金在中而言，那是一个雪夜里沉默而来，面对幼子病痛也会流泪的父亲。
人有多复杂，人有太多面，那什么才是善恶？郑允浩终于明白当他第三次问出“金”字意味着什么时，金在中轻轻说出的那句，“……一切”。
“那之后一段时间他的宽容前所未有，于我幼时而言的确算得上好时光。某日午后，甚至还将我抱在膝上教了首唐诗。”金在中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只可惜我始终不能令他满意，便也好景不长了。”
郑允浩内心柔软一片，伸出胳膊再次将金在中揽在怀里，吻了吻他的额头与鼻尖，“人常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大抵亲情从无‘道理’与‘是非’这一说，从来扯不清，少年意气风发时奋力反抗的父辈威权，待自己年岁渐长跌了跟头，便能明白那份苦心与无奈。将心比心罢了。”
金在中将脸埋在他的颈窝，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许久后闷闷的“嗯”了一声。
一直到天色熹微，郑允浩吻了吻金在中熟睡的脸轻轻离开，“金兆原病重”之事始终未被提及。如果金在中压着瞒着不愿令他得知，郑允浩便不想再去捅破，男人骄傲与尊严不可摧，越是亲近之人，越不愿被察觉彷徨和怯懦。郑允浩太清楚了，便更觉心疼。
清晨蓬勃的朝阳镀在金府鳞次栉比的屋脊上，郑允浩上轿离开前忽然停住脚转身回望，他看着这个屹立百年而不衰的大世家，暗自在心中道：在中，别怕，我护着你。
当日正午，皇帝下诏，赐苏浥尘正二品，拜相衔，入内阁。
翌日傍晚，皇帝再次宣召郑允浩进宫，谈了什么不得而知。当日深夜郑允浩回府途中与东宫车辇相遇，郑允浩下轿行礼，被唤至太子驾下，相谈一炷香，谈了什么依旧不得而知，只听闻各自离去时太子面有怒色。

如此形势下郑允浩的身份立场实在太过微妙，太子深夜与其“偶遇”，很难不令人多做揣摩，而这一消息没有半分延滞，随即披着夜幕呈往内宫，宣景胥闻讯大怒，降旨斥责东宫意欲笼络朝臣，图谋不轨，责令其闭门思过三十日。
冯党一派，冯延昌仍未获召返朝，贺之远已是死囚，贺家十六岁上男丁全部连坐等候发落，这个时候皇帝又降旨严厉斥责太子，意味着什么，不必过多联想也可知。偏偏此事因郑允浩而起，一时间朝臣中拥护太子者群情激奋，新一轮风波急剧酝酿。
朝局变幻，再一日，中书下诏，着封郑允浩中书侍郎之职；同一时间圣旨抵达金府，平定西北金在中功勋卓著，赐兵部尚书之职。
举朝哗然。
郑允浩遭贬西北长达七年之久，七年前的建树皆被淡忘，七年后返京砸出一本《无虞疏》，内中所藏“变革”之苗头已经令各方保持极度警惕，此时诏书降下，直入中书，众人深恐日后情形将要失控，极为抵触。而将要令情形失控的不止郑允浩。金兆原高居内阁，与冯延昌争权夺利闹得朝堂乌烟瘴气，操控吏部卖官鬻爵贪得无厌，江南私贩榷物之事后卷土重来而不见衰微，如今自己祸害江山不算完，连带儿子也手握重权，赵骞遭构陷枉死，新任西北大将军吕诲方由金在中推举，贺之远与郎璞因金苏两家合谋而下狱生死难测，舒家深受牵连……现在连兵部都姓了金了，太子与戉王两派实在无法听之任之。
质疑郑允浩资历浅薄难当大任与弹劾金在中鬼蜮心肠权术深重的折子雪片般呈递龙案，但皇帝不为所动。
中书侍郎与兵部尚书任命之事明里暗里发酵五日，太子与戉王两方坐立不安，却始终不闻皇帝表态，只好转头另行筹谋。五日后的大朝会，有大臣上奏，胡林步下狱后尚书之位空缺多日，令户部难以正常运转，提请皇帝早做决断。随即多人联名附议，称户部侍郎曾仲亮德才兼备，品格端方，必可胜任尚书之职。宣景胥听后微露笑意，却不接话，只追问苏雱有无查明贺之远郎璞与赵骞勾连，私通铎勒之事，散朝后又将苏家父子召入御书房，相谈一个时辰。
有沉不住气的朝臣向大太监张芳德打听其谈论内容，张芳德两手一揣，讳莫如深，“陛下与内阁大臣所论之事，你我之辈怎可私探。”末了再掩口补充一句：“内阁已姓了苏了，各位大人顺应上意罢。”
又三日，中书连下三诏：贺之远高居宰辅，上不思为皇帝分忧，下不顾黎民百姓之水深火热，谄媚蛮族，为一己私利与铎勒勾结，使西北全境民不聊生，祸国殃民，天理难容，但念其年事已高，赐全尸，贺家男丁十六岁上者连坐，发配西南充军；胡林步与郎璞相互勾结克扣粮饷，险陷大军于死境，赐斩立决；中书侍郎郑允浩高情远致，为官十年间建树卓著兢兢业业，赐正三品衔，加封户部尚书。
激烈而无情的朝堂角逐中，衰老的帝国终于再次转动锈迹斑斑的齿轮，有人命丧权力倾轧，有人运筹帷幄，如愿迈入权力中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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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允浩于加封户部尚书的当日傍晚，独自一人骑马去了刑部大牢。
从府邸至刑部的那不长不短的一段路，他走得似曾相识，恍若前尘。多少年前他宁折不弯，查明私贩榷物的真相后也曾独自走过这样一段霞光漫天的路，举头便可望见皇城飞檐斗拱的一角，那个帝国权力的中心他似乎身处其中，又似乎与他全然无关。今时不同往日，他机关算尽苦心钻营，终于如愿以偿，此刻前尘往事浮上心头，没什么唏嘘，也不做感想，只瞬时一念间的波澜，随即平平静静，懒于回望。
刑部大门前寂静肃穆，执戟士兵守卫于两侧，并不认得这位朝中新贵尚书大人，见其纵马来前，正要出声呵斥，却见自家侍郎大人出门而来，见了马上之人，躬身行了一礼，不冷不热地说：“郑大人。”
郑允浩勒住缰绳定睛望去，略一欠身，“哦，是萧大人。”
刑部侍郎萧长风立于原地，看了他瞬时，拱手道：“郑大人是来探望贺老否？”
郑允浩有些讶异，却只不动神色地反问，“萧大人何出此言？”
萧长风抬起头——此人身量略浅，抬头望着高坐马上的郑允浩时姿态难免局促，但神情仍是不急不缓的，甚至有些刻意为之的厌色，“郑大人近来在朝中声名鹊起，听闻最初入仕曾拜于贺老门下，颇受照拂。想来身处刑部之人中，能令郑大人于日理万机中拨冗前来的，便是贺老了。”萧长风说罢，竟上下打量郑允浩一眼，神色复杂道：“你是该来送送他。”
郑允浩敏锐感觉到此人对他颇有敌意，但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翻身下马道：“有劳萧大人引我进去。”
“不敢，请。”
刑部监牢暗无天日，阴森冰冷，又因空气郁结，气味很不令人愉悦，郑允浩跟在萧长风身后走出几步便觉胸腔发闷，忍不住抬手掩了掩口鼻。萧长风侧过身瞥了一眼，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呼之欲出。
郑允浩此时便明白萧长风的敌意从何而来，淡淡道：“贺之远获死之际，萧大人还能称呼其一声‘贺老’，想必与之关系匪浅。”
听了这话，萧长风随即停步，转身直直地看着郑允浩，“下官明德三十年的进士，是贺老的学生，如此称呼有何不可？难不成人已获罪，连师生情分都可翻脸不认？”
“没什么不可，难得。”郑允浩不愿与此人多做纠缠，但狭窄走道间实在被他挡了去路，只好双手一摊，笑道：“萧大人，这是作何？”
“并不算难得。”萧长风紧盯着郑允浩，短促地笑了一声，“一日为师终生感念，本就是人之常情，只是郑大人薄情寡义，不能体会罢了。”
郑允浩便真是觉得有趣了，晦暗光线中那双眼睛骤然一亮，随即又隐入沉昏，一亮一暗间有种难以揣测的诡谲，却也不逼迫，只轻飘地朝萧长风那么一望，道：“早听闻萧大人忠肝义胆，只是不知郑某何时开罪了萧大人，令你这般疾言厉色？”

“你是踩着什么平步青云的，你心里清楚。”萧长风半眯着眼咬了咬牙，“与你无仇无怨的郎璞大人，与你生死之交的赵骞将军，与你恩师之情的贺大人，都是折于你们的阴谋算计之下，你攀附权贵玩弄权术，与金在中还有苏家父子沆瀣一气构陷朝廷栋梁，非但不以为耻，竟还胡编滥造了一本什么《无虞疏》呈给陛下糊弄圣听，妄图变革祖宗法度！尔等宵小，君子不齿！”
郑允浩一径点着头听完这番痛心疾首的臭骂，抚掌赞叹，继而好奇地问：“我乃真小人，萧大人既以君子自诩，怎么不上书一封，将你这番肺腑之言呈给陛下？”
萧长风一怔。
“既然各有盘算，便不必沽名钓誉，惺惺作态了罢。”郑允浩微微一笑，错开身体朝着监牢深处走去。
萧长风在他背后厉声质问：“郑允浩，你这般薄情寡义，夜深人静时心安吗！”
尖锐的嗓音划破逼仄的空气，冤魂般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间反复回响，而郑允浩的脚步不做丝毫逗留，遥遥送回一句悠然的嘲讽：“我既是薄情寡义，又哪里来的‘心’？萧大人，书生意气，不能奈我何啊。”
荆棘丛生陡峭坎坷的权力之路，脚踩血骨，脚踩冤魂，脚踩一刀刀从自己身上割下的赤诚与天真，摸爬滚打，挣扎两难，终究被塑造成了这样的人，刀枪剑戟不入，无悲也无悯，郑允浩神色平静地站在贺之远的牢房前，淡淡开口道：“贺老，我来送送你。”
贺之远粗衣布鞋，盘腿端坐于矮桌前。
这监牢内仅此一张瘸腿矮桌，若再细数，墙角一堆杂乱发霉的枯垛可归为寝榻，三面皆是墙，连一扇透气小窗都欠奉，吃喝拉撒在此一应完成，人之尊严彻底被打回原形，如同蝼蚁草芥。
但气度与清傲仍是未曾磨灭的，贺之远睁开眼，并不像萧长风那般忿然作色，只是平静地望着郑允浩，“是你来了。”
“是。”
贺之远闭了眼，“你本不必来。”
“是。”
贺之远低低笑了一声，缓声道：“是为求个心安？”
“不敢奢望。”郑允浩道。
贺之远不再说话，一老一少一坐一立，中间隔着一道无尽讽刺的栅栏，长久沉默下来。
空间如此狭隘，时间如此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昏暗光线中，贺之远轻声开了口，“你来了，也好，我命不久矣，却还是有些话，想当面和你说一说，原本你不来，也罢了，你来了，我便说一说。”
郑允浩静默一时，掀起袍摆，双膝跪在了贺之远面前，“是。”
“晏从嘉死后——此人你还记得否？”贺之远睁开眼，多日的痛苦与折磨使他苍老得尤为迅速，身体衰败，当日额头被砸出的口子始终不能愈合，狼狈又难堪，但那般望过来时，目光依旧是沉静的，和缓的，“晏从嘉死后你曾问我，朝堂斗争中是否人命一文不值，这个问题想必如今你已有答案了。你还问我，为何想要做出一番成就来，就那么难。”
“的确是难啊。举步维艰。”贺之远轻声叹道，“这些年我看着你一步步走过来，一路委屈一路挣扎一路走着、舍弃着，却始终隐忍不语，不向任何人示弱或者求援。我看着，唏嘘着，这么好的一个孩子，若生在盛世明君时，必成一代名臣。可惜，你生在日薄西山的时代……我们这些老臣一生碌碌无为尸位素餐，只能留给年轻人一个这样不堪的时局。”

“这几日我一直想，江山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的。曾经它蒸蒸日上，多么光耀啊，你没有见过，后世也只能史书中匆匆一瞥，但它曾经真的无比辉煌，怎么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日日夜夜坐在这里一遍遍想，想到后来便也认了——江山是溃烂在我们这些人手里的。不是你，你只尝到了苦果，我们这些人亲手种下的苦果。”
“我，冯相，金相，苏相，还有许多或已长朽、或你不曾谋面的老臣们，我们这些人在朝为官，明明面对的是同一个江山，却总无法相容，于是几十年来争啊、斗啊、骂啊、互相攻击，颠倒黑白，到最后早忘了初衷，只记得党同伐异势如水火，天下苍生是什么，虽常挂在嘴边，但也不过冠冕堂皇的那么一提，用来妆点野心，因一己私利，对方所言所行，无论好坏都要反驳，继而又是争来斗去的一年年。”
“江山就是这么被耽搁的。”贺之远垂下眼，如同罪孽压身，他的肩膀一点点松懈下去，显得无力又萧索，“……我辈误国。”
我辈误国。
位高权重的一生，亲自以这四字作为注解，盖棺定论。
“允浩，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今日与你说这些，是因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悲剧重现的苗头。不要学我们，我们玩弄权术，最后自食恶果，你不要学，学不得。你少年时意气风发，光明磊落，如那般就很好，不要学我们，只会在青史中留骂名，不要学，学不得。”贺之远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却总觉不够，郑允浩那始终平静无波的一张脸更令他明白，自己的这些话，到底他是没有听懂的。
贺之远沉沉地叹了口气，费力地站起身走到郑允浩面前，伸出瘦削的手掌穿过栅栏，如同慈父般在郑允浩的头顶轻轻拍抚了一下，“允浩啊，”他低声说，“你究竟想走到哪一步呢？”
郑允浩抬起头，一双眼睛清澈坚定，却什么都没说。他年少时的确是非黑白光明磊落，可这些东西令他绕了多少弯路，耽误多少时光？郑允浩不单想争权夺利，更想再进一步大权在握，他要实现心中抱负，要为这江山刮骨疗伤，要重现光耀盛世，千般万种，都需一份至高无上的强权作为基石。否则一切都是“平生志愿百无一筹”的痴心妄想。
贺之远悲哀地望着他，心道：算了。
“你走罢。”贺之远收回手，转过身去背对着郑允浩，“我所言之，万望你能记得一二。你，你好自为之……走罢。”
十年前京城相逢，一人翩翩青涩，一人耳顺之年，曾彻夜长谈互相欣赏，也曾囿于朝局芥蒂疏远，只是大抵两人都不曾想到，十年后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最后一面。
郑允浩俯下身去深深叩首，转身离开。监牢内的通道狭窄漫长，他一路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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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出刑部大门时夜色已深，万籁俱寂，长街空无一人。郑允浩面无表情拾阶而下，稍一抬眼，无边夜幕下金在中静静立于街边，遥遥的望着他。
今日这一遭，无论是萧长风的恨意与讥讽，或者贺之远的颓然与衰老，似乎都是轻描淡写、无意间的一个偶然，入不了心，不能令他有丝毫触动，却在此时只被金在中那么遥遥一望，仲夏夜温热的微风扑面而来浸入肺腑，令他从监牢那凝滞晦败的气息中脱身，活过来了般。
郑允浩的神色终于有所波动，缓缓地走了过去。
“方才去你府上，你却不在。”金在中看着他，目光里有种体贴的温柔，“我猜你就是来了这里。”
郑允浩沉默地望着他，不言不语。
“怎么了？”金在中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颊，“既是如此，便无需嗟……”
“叹”字还未出口便消失在夜风中，郑允浩猛地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那拥抱急切而不安，身体不留一丝间隙紧紧地贴上来，用尽毕生力气似的，在空无一人的夜幕下几乎拥出了相依为命的意味。郑允浩无意识的在金在中耳边反复唤着他，“在中，在中……”
金在中被这么抱着，便明白他方才经历了什么，酸楚感自心头一点点蔓延，金在中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安抚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别怕，有我呢。”
郑允浩闭上眼，因为知道自己怀里是最亲近的人，便无所谓防范，几乎要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压向金在中肩头。他面对旁人时百折不摧，朝局艰险而他风头浪尖，因此更需铁石心肠，却直到满心疲惫时看到金在中出现在面前，便后知后觉的感到了委屈，那委屈在金在中柔声的安慰中翻涌而出，容不得他再逞强，于是郑允浩几乎有些任性的，肆意的从这个拥抱里汲取温暖，与刀枪剑戟中披荆斩棘的力量。
我何德何能，何等有幸，满心疲惫时还有这样一个人能够抱紧。郑允浩失神地想。
长街寂静，皎月被云层遮挡，透出蒙蒙的微光，郑允浩也不再有别的动作，只是长久地抱着金在中，那些澎湃的情欲与占有的渴望全融化在了这个拥抱中，变成相濡以沫的温和柔情。那么平淡，却荡气回肠。良久良久，郑允浩的声音从金在中脖颈间喃喃传出，“你曾说若有朝一日我掌权，不知是好是坏，那时我还奇怪你为何有此感慨，如今想来，大抵你是早料到了。”
方才贺之远一席感慨，郑允浩十分不以为然，自然也并不怎么听得进去，唯独他随口提到的那个名字，叫郑允浩心头惊了一惊。
“贺老问我，是否还记得晏从嘉。”郑允浩轻声问，“在中，你还记得此人吗？”

“伯仁因我而死。十年了……”金在中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虽然面目已经模糊，但委实忘不掉。”
郑允浩站直身体，伸手摸了摸金在中的脸颊，轻声说：“我当年与他相交，意气相投，还曾秉烛夜谈，发誓要为他家人平冤昭雪。我那时无知懵懂，看不透这个朝廷，得知他的死讯时几乎要痛哭一场，不明白朗朗乾坤为何人命如同草芥……”他这么说着，淡淡垂下眼，脸上浮现出悲哀的温柔，“可我忘了，十年后我忘得一干二净。今日被问起，才恍然发觉自己曾有过那么深刻的情绪，顶天立地的誓言我忘得彻底，却早变成了自己当年最痛恨的人。你说我掌权不知是好是坏，这般看来，至少于我自身而言，并无什么益处。”
“允浩，有句话我要告诉你。”金在中轻轻握住他的手，温和而坚定道：“——‘坏’并不代表是错的。”
郑允浩微微怔住，失神地望着金在中。
“我们经历过这么许多，难道你还不明白，最可怕的不是‘对错’，也绝非什么恶意与争斗。是衰老。”金在中伸出手按在郑允浩的胸膛上，直直地望着他，“是这里老了，麻木了，即令明知是错，也便一错到底了。贺之远下狱前为什么始终称病避事，家父与冯延昌为什么始终不发一言，都是一样的垂垂老矣，以为守着现状，便还能安享百年江山。”
“你没有错。”金在中温柔的望着郑允浩，手掌下那颗心脏沉默而有力地跳动，带着壮志远航的力量，“你这里还未老，遑论什么对错。这些东西要靠后人盖棺定论，你只要往前走，总不会辜负自己与江山。”
江山……金在中曾经多么厌恶这江山将自己在郑允浩心中的分量割去了一点又一点，直到说出这番话，才惊奇而欣喜的察觉，自己已经与这仇敌似的“江山”和解。
少年时他的目光短浅而散漫，实在不认为有必要把什么东西供奉在肩头和心底，“江山”与“众生”都是余光里轻描淡写的浮影，与他无关。漫长时光中少年轻浮的心性逐渐沉淀，他一路看着郑允浩痛苦至极的挣扎两难，看着他被权术打到谷底，被边疆的严寒摧残得身心俱疲，却始终不说一句后悔，最后他在朝堂上亲眼见证贺之远为这江山仗义执言，从容地走向命运的终点，他一直看着，那个老迈的背影与七年前的郑允浩重叠，于是便在那如出一辙的顶天立地中明白了，什么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那单薄的人生终于厚重起来，只因阅见世事与苍生后心中深沉的悲悯，只因这江山是他与郑允浩比肩而立，一同为之奋斗的责任。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郑允浩长久地望着他，眸中的亮光逐渐闪现，夜幕四合间凝成一颗璨亮的星，闪耀出恒久不褪的光线。郑允浩猛地伸手握住金在中的后颈，用力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在中，我爱你。”郑允浩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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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利嘴的奴才。”宣景胥朗声笑骂，伸了一只手隔空点了点张芳德，“此话说来为时尚早，郑允浩与苏家父子相比，还是差了点意思，朕听闻他与金在中走得很近，此事你知道否？”
张芳德耳听八方，不单知道这二人关系亲近，更早已探知了是何种“亲近”，但这二位户部尚书与兵部尚书炙手可热的分量令他在心中仔细掂量了掂量，而后懵懂摇头道：“老奴不知……但依稀记得多年前郑大人便将金家得罪得彻底，这二人怎会有所深交呢？”
宣景胥闻此，似乎也是忖度了一下，而后转口问道：“戉王近来在做什么？”
张芳德心思飞快，将所得消息七七八八归拢筛选，挑了一件最稳妥的回禀，“戉王殿下近来照常与府中名士清谈，听闻昨日进宫请安后偶遇小启王殿下，兄弟二人还在这御花园中嬉玩了半晌呢。”
不料宣景胥听后却沉下脸来，“文霁年纪尚幼，爱玩是自然，戉王这个年纪，身为兄长不以身作则叮嘱幼弟读书用功，却只带着玩，是想叫文霁长大后与他一样只会与文人骚客矫揉清谈吗？”言毕，又问道，“他近来是否还与舒家那几个纨绔子弟来往密切？”
张芳德只好道：“戉王殿下的清谈会，舒家的三公子行煜常常是座上宾。”
“还是物以类聚。”宣景胥冷冷地评价道：“舒家的这个，与金家的那个相比，实在差得远！”
一众皇子与朝臣在宣景胥心中的好恶与分量，在这个闷热的仲夏夜，从宣景胥与张芳德的这番对话中显露无疑。风云际会，朝局变幻，各自的未来在皇帝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埋下伏笔，只是那个当下尚不能够清晰察觉。
冯延昌呈上告老奏疏的三日后，皇帝亲赐多种珍贵药材送往了冯府，并另下诏书一封，冯延昌位极首辅，国之栋梁，失之不可，盼其病愈回朝议事。冯延昌依礼三辞，后上书拜谢圣恩。
消息传到金府，金在中正在书房与郑允浩商讨减缓赋税之事。
安丁将皇帝传旨之事言简意赅地说了，金在中便也言简意赅地一点头，“知道了。”
饶是安丁心思沉稳，听了他这三个字也忍不住追问一句，“大人早料到圣意如此了？”
“圣意怎敢轻易揣摩？”金在中眉头一挑，说这话的同时两条长腿舒展开来，伸了个散漫的懒腰，一点也看不出他哪里“不敢”了。安丁正要再说，却听他带着略微疲惫的鼻音半真半假地嘟囔了一句，“哦，怎么好东西竟想着那老头子了？我家里这位可是个常年的药罐子，名贵药材怎么不也赐一赐？”
他家里那“药罐子”正撑着胳膊皱眉思索中原旱灾之事，听见这句话胳膊一软，臂肘蹭过桌角，碰到了麻筋，顿时哭笑不得。

金在中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探头探脑，“怎么了怎么了？说你药罐子不高兴听？碰哪了？来我给你揉揉。”
安丁尴尬地：“咳。”
“冯延昌返朝是早晚的事，否则内阁真姓了苏，皇上是不愿看到的。”言毕，郑允浩又坐直身体正色道：“‘药罐子’这词听起来实在窝囊，劳驾金大人换个别的词形容我，否则我……”
“否则怎么？”金在中有恃无恐，眉眼弯起来，笑出八颗牙齿。
郑允浩抿了抿唇，嘴角露出一点纵容的笑意，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安丁十分不想听这二人见缝插针地打情骂俏，却无奈耳力卓越，因此轻轻松松从那句低语中捕捉到诸如“今晚”、“讨饶”、“求我”、“下不了床”之类不可描述的词语，并自动拼凑成一桩令他如遭雷劈的床笫秘事，汗毛几乎要倒立起来。
安丁自作多情的害臊道：“两位大人继续商议正、正事吧，卑职告退。”
金在中忙里偷闲吩咐道：“门带上。”
“是，是是。”安丁一径应着一径后退，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引来金大人没心没肺一阵大笑，被笑之人红着脸手忙脚乱一阵，掩面遁走了。
门扇合拢，金在中的笑声便随之收敛，拢成一线若有似无的晏色点缀在唇边，他伸手摸摸郑允浩的臂肘，低声问：“磕疼了没有？”
郑允浩肃然道：“……也不至于那么怕疼。”
金在中才不理他的逞强，隔着半张桌子倾身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卷起袖子，边看边问道：“安丁方才所说，你怎么想？”
“意料之中，不足为奇，只是快了点——别瞧了，真的不疼。”郑允浩抽回手敲了敲金在中的额头，“别闹。他能回来，想必皇上是仔细权衡过的，不愿看到哪一方势力太大，只是大概苏相不会开心。”
“有时候我真觉得，国家大事全都浪费在了这些‘权力平衡’上，还嫌不够乌烟瘴气怎的，冯苏两家死对头，各领一派吵来吵去，皇上还没听烦吗？”金在中揉了揉眉心，“不说这些了，中原地区减免赋税之事，你想好怎么说了没有？”
“不需要我亲口来说。下面各州府衙呈奏的札子你看了没有，全是哭穷哭惨的，一并报给皇上便是了。”郑允浩似乎稍微回忆了那状况层出不穷、五花八门的奏折，顿了顿又道：“中原以北连日干旱，今年的收成必然大幅减损，一旦民不聊生必然要生祸乱，祁承安占了黄河南北八个州了，随时会挥兵北上，这个时候不能再添枝节。”
金在中笑道：“你这户部尚书，不想方设法为国库敛财，才走马上任便要自断肱骨，朝廷税收连年递减，再将中原的砍了，皇上怕是不答应。”
“并不指望他立即答应。”郑允浩唇角微微一挑，转眼望着金在中，目光里带了点堪称顽皮的笑意，“何况冯相回朝……我得带你出去避避风头。”

翌日大朝会，户部尚书郑允浩转呈了中原各州县所奏之旱情，宣景胥听罢面露不悦，问道：“真有这么严重？”
郑允浩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兹事体大，臣以为需躬身查察。”
话音方落，冯延昌敏锐捕捉到郑允浩背后之深意，不冷不热地将了一军：“郑大人领尚书之职，即令中原旱情严重，户部或工部派个人下去瞧瞧便是了，你亲自前往，是有什么旧情需与地方官员笼络？”
郑允浩瞧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下官愚钝，不懂冯相之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各地官员皆是陛下的臣子，下官如何笼络？依冯相之意，我等深受国恩在朝为官，便可私结朋党，相互庇荫了？”
此番言毕，郑允浩立即截断冯延昌将要出口的驳斥，径自向皇帝奏道：“臣窃以为中原旱情之轻重，并不仅限此事本身——祁承安窃据中原八个州，若此时趁机作乱，必生大祸。因此必须慎重对待。这个道理，不知冯相为何不懂。”
宣景胥闻此，先看了冯延昌一眼，而后将视线移至郑允浩身上，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金在中在朝列里听了郑允浩这拐弯抹角的一通挤兑，再想起头一日他说“我带你出去避避风头”，心中莫名泛起一点不合时宜的温情，于是立即决定为自家男人添柴加火，出列奏道：“臣附议。”
宣景胥略感意外，眉头一挑，“金爱卿也有话说？”
金在中立于郑允浩身侧，道：“这些年来中原八州始终不能收复，更有扩大之势，臣苦思不解其因由。臣蒙圣恩，领兵部尚书之职，而王土遭祁贼窃取，臣更觉有愧于陛下，因此恳请陛下准臣亲往探查，为收复失地早做准备。”
中原八州皆丢于郎璞任兵部尚书之时，这么多年未能收复，实在是朝廷的奇耻大辱，如今郎璞身死无法追究，但并非无人可以迁怒——郎璞出自冯延昌门下。
随着金在中这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宣景胥顺理成章地将视线移到冯延昌身上，压着嗓子阴沉地笑了两声，“冯相，你听见没有？年轻人对你们这些老臣颇有怨言呢。”
金在中与郑允浩不疼不痒地行了一礼，称“微臣不敢”。
冯延昌只好急忙俯首请罪，“是老臣失职，请陛下责罚。”
宣景胥未必没有看透郑允浩与金在中为何非要此时南下，却只含混带过，并不往深处再问了，当庭顺水推舟下了口谕，命此二人亲往中原查察旱情，两日后动身。
散朝时已是日上三竿，夏日强劲的烈阳居高临下，刺得人睁不开眼，郑允浩与金在中一同并肩而出，朝服宽大的衣袖不时相触，郑允浩垂眸看了一眼，忽地抓住金在中的手掌，用力握了一握，随即松开。
金在中迷茫地看着他，“怎么了？”
郑允浩目视前方，正直地说：“没什么。”
从方才金在中迈出朝列与他比肩站着的时候，这念头就绕着心脏一圈圈的转，像化在舌尖的一点蜜，微微的甜甜的触动着感官，令他想要追溯到这甜蜜的源头，触碰到这个人。也不需要多大力，一触即收便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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