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自废武功
白天的喧嚣、劳累与燥热被涤荡得一干二净，天地万物沐浴在月光的柔软中。夜深人静，人不见少，还见多了。有人心都惦记着有点啥事儿，睡不着，纷纷趿拉着鞋、摇着芭蕉扇凑了过来。
“杨宇亭是东北军的精神领袖，他改变了很多人的一生，甚至是一个时代的变革，堪当世之帅才，隔世之韩信。只要杨宇亭离开张作林，历史上就不会有张大帅这号人物……”
凌雪峰用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五爷。五爷讲故事的声音很好听，就像凌雪峰冬天过年时候吃过的粘豆包，又圆润又绵长。尤其让凌雪峰印象深的是五爷讲故事的时候头得晃圈，还要不时顿下，何时晃，在哪儿顿，他都清楚。讲得兴起时，五爷便脱下腋下带方块窟窿的褂子，把一个掉了瓷漆的大茶缸子往身边一放，任汗珠在额头上一闪一闪，也不揩一揩。
五爷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磕掉旱烟锅里的烟灰，来一句“欲听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然后起身就走，惹得小伙伴们死磨硬缠，不让他离去。
五爷讲的故事给凌雪峰一种很恍惚的错位感。这些故事很古老，里面有很多神神怪怪的地方，有很多和自己以前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完全接触不到的地方。但他又感觉五爷爷说的很真实，似乎不是传说，就像是以前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一样。
“话说1928年６月，东洋人制造‘皇孤屯事件’炸死了张大帅，接掌东北的张彐良只有27岁，一个小尕豆子呀。唉——，大帅死了，这‘皇孤屯事件’是杨宇亭倒霉的肇端。”五爷无奈地摇了摇头。
凌雪峰说：“我在学校里好像听人说张彐良是功臣……”
五爷此刻到显得很镇静，不慌不忙地装上一袋烟，点着，快吸了几口，用大拇指按按烟锅里鼓起的烟火，才慢条斯理地讲起来：“张彐良这小子可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从小就扯犊子，是交际场合的风流少年，曾被当时的报纸评为民初‘四公子’之一。这……这……你们孩子们听不明白，不跟你们讲这些没用的啦。
你说这个熊玩意儿，从1927年他就开始抽大烟。他还称自己：‘平生无缺憾，唯一好女人’。吃喝嫖赌抽的五毒，他就占了四个。
大帅死后，他掌权。这下子可到好，他是晚上舞厅找娘们抽大烟，白天蒙头睡大觉。你说东北这公务，这滥头子事儿得多多啊，大小头头每天要向他汇报工作批阅文件。然而，大白天却找不到他。
群龙无首，一堆厅长处长什么的，只好没着没落地在外面排队等候。有的一等就是好几天，有的人从黑隆江集林远道而来，手里还拿着一叠叠公文等待批阅。领导不批，事情就没法干。
大家对张彐良有意见，也不敢当着面公开提，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这位老革命诉苦，因为都知道杨能讲，敢讲，也最有资格讲。大帅活着的时候，重大事情都得找他杨总参议商量。
大帅活着的时候，他杨宇亭是核心。大帅死了，他更是核心了。
有位处长估计是实在等得吃不消了，只好找到杨宇亭，把情况如此这般地说了一下。老杨怒道：‘汉卿子承父业，如此下去，天灭我也！’老杨觉得自己作为长者无论如何得管一管，当下带着这个处长直奔张彐良的住宅。
看到卫兵，杨宇亭就问：‘司令起床了没有？’
杨宇亭德高望重，连少帅平时都敬他三分，卫兵只好老实回答：‘在休息’。
老杨推开卫兵就砸门。
卫兵猝不及防，拦又拦不住。杨宇亭也顾不得礼数，‘咚咚咚’地敲起了门：‘我是杨邻葛，该起来了，门口找你请示工作的都等你好几天了。’
老杨进得门来，只见这小子小脸灰淘淘的，搭了个脑袋像瘟鸡，神志恍惚。老杨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长此以往，误国误民……。’小张吃力地爬了几寸，老杨便数落开了：‘大帅府院子里排着队等你，你却好几天都不露面，这怎么成。老帅在时，你还没这样。你若这样，东北不废了吗？’这小子你听他怎么跟老杨对付：‘怎么的，我……我不露面，你……你就露面呗？’
这小张也是很顾面子的人，巴不得谁都不要再提这件事。没想到老杨却闹上门来，不仅像老子训儿子那样训了他一通，还当大家伙面让他难堪。
杨宇亭在东北军政各界威望最高，更是张作林被炸死后迅速稳定局势，扶持张彐良继位，对张彐良这小子，这老杨却以保护人的身份自居，规劝这小子戒毒，问政事。”
“张彐良真不是个物，不是败家子嘛……”
“这小子哪怕赶上他爹一半儿……”
村民嘁嘁喳喳议论开了。
“哎，哎哎，静一静，听五爷讲。”有人开始维持秩序。
五爷吊着旱烟斗，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看了一眼周围的听众。摆摆手，示意停下。
“在是否投靠蒋介什这个问题上，杨宇亭的态度始终如一：坚决反对。他认为以大帅打下的江山和东北军的实力不应该投奔蒋介什，因此与张彐良酿成新的矛盾。他知道阻止不了张彐良投靠蒋介什，就干脆来了个非暴力不合作。在宣布易帜的典礼上，当众拒绝参加合影，并愤然离席。
东北宣布易帜， 张彐良时年27岁。大帅如果活着，这事儿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张大帅一生辛苦经营东北，雄狮百万。
早在1920年7月，张作林就建了东塔飞机场，有4架大威梅双翼三百六十马力旅客运输机，4架小威海单翼三百六十马力侦查教练机，当时，这8架飞机就是他们的整个家当。
后来装备飞机近300架，共5个航空兵队。东北空军的飞机全为购买和列强赠送，或是战场缴获的，产地主要为法国和捷克两国。东北易帜前，东北空军还有200架左右，其中战斗机150架。我告诉你，当时国内谁也不好使。虽说是军阀混战，什么吴佩复、阎西山和冯予祥啊，以东北军的实力，在国内，其他军阀那真是哈巴狗撵兔子——论跑论咬谁也不好使！”
五爷讲给听众的时候，脸上依旧带着哀伤。他那腚下的马扎子在他那边说边舞动的姿势中吱吱乱响，若不是8号线勒死的，恐怕早就散架子了。
凌雪峰有些费解的蹙蹙眉。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好像没听说过五爷上过什么学。那么，什么薛仁贵征东，老罕王遇难啦，什么七侠五义、小八义呀，尤其是东北军的历史，不知这些故事是怎样进入他脑子里的。
话说1929年元月11日，天色阴晦，粒雪抽脸。
一匹快马四蹄腾空，风驰电掣般地穿过雪幕，眨眼间已停在了东顺王府的大门前。马上一人，滚鞍下马，跌跌撞撞闯进王府中去。
杨宇亭小姨太，此时正在内室扫尘准备过年，忽闻外边有响动，刚要出门察看，只见一个浑身挂雪的人奔过来，一头扑跪在她的脚下。小姨太细一端详，竟是杨宇霆亭的侍卫，心里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回事，起来说话。”侍卫强作镇静道。
“完了，全完了！”侍卫爬起来，一脸沮丧地说：“总参议被害了！贵娘子可尽快遣散家奴，散尽家财，布衣草履，赶快逃命去吧。”
小姨太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哆哆嗦嗦地说：“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是卑职亲眼所见。”
众人相顾无言，不禁潸然泪下。
小姨太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雨亭十年磨一剑，踌躇满志，竟如此不堪一击！我原想他纵使不能辅佐少帅，至少也不至于死于非命啊。”停了停，又长吁一声，以别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东北完了，吾之日子……也”话未说完，便眼前一黑，“扑”地一下倒在地上。
“啊——，是东北‘诸葛亮’死了吗？！”孩子们发出了一阵惊叫。
五爷说：“是啊，1929年1月10日晚，张彐良电话邀杨宇亭去打牌。
晚七时左右杨宇亭和常寅槐二人兴致冲冲地来到帅府，被警务处处长高纪毅直接迎进老虎厅。对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六子”张彐良，杨宇亭自以长辈护佑少帅大业，不要官职不图红利，只想落个诸葛亮姜太公的美名。但他做梦都没想到这犊子恩将仇报，竟起了杀心。这次进老虎厅如同误闯白虎堂，它们遇到一位比高衙内更荒唐无知的小人。一进老虎厅，门后便闪出几个人，分别把杨宇亭常寅槐摁拄，将胳膊拧到背后。紧接着手持短枪的人窜至二人身旁，枪口对准头顶。叭叭就是几枪。这一切来的突然，使二人连恐惧与呼救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辨白喊冤了。”
“嗯？29110……29110？！哎！这不是太姥叨咕的数字吗，是不是老尕？”凌雪峰忽然想起了什么就问老尕。
“对啊，是不是跟太姥有联系？”老尕说。
“哎，哎，嘚嘚嘚，小孩子别捣乱，听五爷讲……”后面又有人说话了。
“两个人都是东北乃至整个中国和中华民族的大功臣，最为日本和苏俄忌恨！张彐良却无耻地将他们杀害！
杨宇亭很明显是后蜀诸葛亮，独掌大权，只不过没有实际兵权。但是能够合理处理中日俄三方外交。孔明就是能够做到合理处理魏蜀吴和南蛮羌人等各方关系。
军阀混战时期，内外都有强敌，讲究的就是在政治、外交上进行分化瓦解或拉拢。
张彐良深得蜀汉后主刘阿斗的真传！自己是阿斗就算了，还他么以为自己是唐太宗，想要开贞观之治。没能力还不让有能力的人做事。刘邦虽然也不懂军政，但是刘邦在没统一天下之前，懂得放权，军权给韩信，政权给萧何。他张彐良懂什么啊，打仗他懂？外交他懂？
蒋介什为拉拢张彐良，委以张彐良为炎黄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人家老蒋看中的是张作林积累的家底儿，而不是你这小犊子有什么能耐。
张彐良如果听杨宇亭的不易帜，也许不会导致后半生的沉沦。同样，杨宇亭不死，日本可能也没这么快发动九乙八。”
说完，五爷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
人们唏嘘不止，有遗憾，有感叹，五爷沉默了一会：“古今人类都是有人伦的，人是要有良心的。假若一个有勇无谋、为达私利与虚荣被其他势力利用的人，诱杀一个鞠躬尽瘁效忠两代霸主的功臣，还能称得上是人吗？假设因逞一时之勇，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可以理解，那么在被软禁一生，至死还不肯说明真相的，是人是鬼？”
五爷的额角上牵动着深刻的皱纹；他的胡子顽强地，有力地高翘着；他的鼻尖微微地带点儿勾曲；嘴唇是颇为宽厚而且松弛的。他说起话来就象生怕人家要听不清或者听不懂他似的，总是一边高声地做着手势，一边用那深陷的，歪斜的眼睛看定着人们：“这是一个曾被尊为东北的第二号神，后来又被列为第一号鬼，非神即鬼，好象从来都不是人，最终还是被一个‘鬼’字覆盖了的人。
从‘老虎厅事件’起，张彐良不可挡地见衰，在这个意义上杨宇亭并没有全输，他毕竟折了张彐良的运势。可以说，从杨宇亭死去的这一天起，张彐良也死了，东北军也死了。
九乙八不抵抗是张彐良下的命令，一枪不发丢弃乃父苦心经营几十年、拥有百万雄兵、千万百姓、无数兵工厂军火库乃至飞机野炮装甲车之东三省。
‘九乙八’，单单张家就损失金条8万多条，什么概念，超过了当时东三省官方银行的全部损失。他这就是‘子卖爷田不心疼’的少爷脾气，这个完蛋操的玩意儿，大帅积攒的家底儿让这小子给败扯没了……光进口步枪12万支，机枪4000挺、大炮3000门、坦克26辆……”
五爷讲着，又装上一袋烟点着。男女老少议论纷纷，有嘲讽、还有愤怒和惋惜。
“一个月时间，整个东北三省相继沦陷，20万东北军精锐之师，都跑到了关内，扔下几千万东北同胞，沦为亡国奴，长达14年。”
说着说着，五爷竟然低沉地哼唱起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听到这首歌，年龄稍微大点的人，侧耳细听。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听着听着，双眼就冒了泪花。这时，凌雪峰仰着脸问：“奶奶，你哭了？”老人就回过神来：“尽瞎说，奶奶咋像你，会哭鼻子？”说着，忙用衣袖擦眼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