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夏口，秋风柔软如绸，吹拂大地。
 木叶沙沙，草色萧萧，遍野的寒兰却开得正旺。青蓝、青紫、曙红，将秋景装点成一场华美盛宴。恬淡幽雅的香气，阵阵袭来，让人分不清这是梦幻、或是真实。
 兰圃，香海，一位年轻的将军默默沉浸于这方旖旎烂漫的世界，枕枪而卧，目眺苍穹。
 他身穿一套镶蓝锦的银色软铠，冰冷的铠甲轮廓上，若隐若现泛出一圈浅金光晕。
 他的容貌极是俊俏，纵然尘嚣涂面，依旧神采洋溢，充满青春活力，朝气蓬勃。他双目中的精光璨如北辰，透着一分坚不可摧的犀利，却又那么纯真明净。
 他姓赵，名云，字子龙，是蜀国新封的牙门将军。
 也许他并不是蜀汉三军中最会领兵作战的人。但，只要有他在，天下就没有打不赢的仗！
 他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倒下的人，就好像他的枪，永远都不会折断。
 他的枪名为“豪龙胆”，豪龙之胆、破天之胆，亦有豪龙之力、破天之力。恰似他本人。
 亡魂之枪豪龙胆，亡魂之将赵子龙。
 谁能想像，这样一个所向披靡的将军，竟拥有着如此纯真明净的眼眸，竟能在这烂漫花海、自顾自安然沉醉。
 此刻的他就如同一个孩子，文静的、乖巧的孩子，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期盼之辉。
 他在期盼什么？主公顺利逃过此劫，还是明日再建战功？
 不，倘若他想的是这些，他脸上便绝对不会露出这等温柔的表情。
 良久，他的嘴唇微微张启，就着风儿，曼声而吟：

“采玉采玉，君姿如玉。



悠悠风起，飘飘广裾。









采玉采玉，君言如玉。




琛琛在耳，动我思绪。









采玉采玉，君心如玉。



润而无瑕，感我嘉趣。”



 这是流传于他家乡的一首民谣。不知为何，让他钟爱一生。
 这世上，谁能“姿如玉、言如玉、心如玉”？
 赵云不知道，可他相信世上有这样一个人。从小就相信，一直都相信。
 乱世百战，刀光剑影，唯有念着这首《采玉》，他才能放下血雨腥风的疲惫，感受一分平和、享受一片宁寂。
 唯有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像极了自己的名字。云，潇洒如云、悠闲如云，亦是飘荡如云。

 他轻轻闭了眼，若是要细细遐想歌谣意韵，飞去那马蹄人足无法触及的遥远境域。
 一个声音忽然闯入这幽静兰圃，斯斯文文的道：“子龙，我们蜀国的贵客来了。”
 说话这样斯文有礼的，蜀国只诸葛亮一人。但见他轻摇一把白色羽扇，面带微笑的站在兰圃尽头。
 “东吴的援军已经到了？！”赵云霍的纵身一跃，英姿挺拔的站了起来。铠甲银片叮当敲响，风铃一般悦耳。
 “就快到了罢，”诸葛亮道，“所以主公命你我前去迎接。”
 赵云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眉宇间纯真顿消，换作一派如鹰如隼的剽悍锋锐。“东吴派谁率军？”
 诸葛亮微微一笑，答道：“周瑜。”

 两人来到码头时，东吴的船队已黑压压徐徐逼近。
 最前边是两排布局严密的蚱蜢舟，规模小，游速却快得吓人。之后乃是近百艘走舸，气势磅礴。再后面才是水师主舰——巍峨雄伟的五层楼船。
 是时暮色笼罩，映红了天空，映红了长江，也映红了船队。船队自东边而来，犹如追逐着日光的一座雄伟方城。
 东吴人喜欢红色，喜欢太阳。
 因为太阳的光芒能普照大地之上每一寸泥土。而东吴人的夙愿，就是有朝一日能统治这整片大地，便如太阳一样。
 这几乎是天下雄主共有的野心。诸葛亮非常明白，也非常懂。
 赵云也明白一些，但不见得非常懂。
 尤其是当他不经意瞥到卓立于楼船最高处的那个人影的时候，他居然一下子什么也不懂了。
 他纯真明净的眼睛里只有他，他的世界里仿佛也只剩下了他。
 他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样风华夺目的人。
 连做梦也没见过。
 想也不曾想过！
 都说残阳晚照乃世间至美景色，但一与此人相比，竟是黯然失色。
 神秀瑾瑜，名不虚传。物像荟萃，不值一觑。
 赵云震撼了，激烈、又温情的震撼了。
 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妙感觉，甜蜜，却略带浅浅悸惮，心“咚咚”跳得厉害，似要翻出咽喉。
 他恍然发现，混沌乱世之中，除了金戈铁马、尔虞我诈，原来尚有这样缤纷绚烂的绮丽妍华。
 何其惹人陶醉，何其值得你全心守护！
 楼船泊岸，最高处的那人款款走下。
 他就是东吴的水军大都督周瑜，人称“美周郎”。
 他是一名武将，却穿着一身束紧的锦纹儒装，愈显身材高挑修长。
 缎子是红色的，比晚霞更妖冶的赤红。长发披散垂背，丝缎柔顺，熠熠流彩。
 他的脸很美，肤白胜雪、质润如玉，五官精致得宛如描画而出。
 可当今世上又有谁能画出这样一张脸庞呢？
 张飞颇善于画美人，但也决计画不出周瑜美之万一。
 赵云轻提了一口气，持着长枪，威风凛凛的施了一礼：“蜀将赵子龙，参见！”
 周瑜淡淡一笑，一双狭长美眸，神光迷离，说不出的玄秘，道不明的深邃。
 一笑之后，他迈走向行馆，一队精壮武士不远不近的跟随着他。
 空气里留下一串蒙胧的红光，一缕蒙胧的清香。如同初绽的红寒兰。
 诸葛亮低声说道：“世人常说小乔国色流丽。然而国色流丽焉能堪比周郎之惊天动地。”
 赵云不认识小乔，不晓那传说中的美女是啥模样。
 但诸葛亮是认识小乔的，而且他绝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

小I果然够哥们！！！

刘备寻思：“早听孔明说过，江东周瑜不是个简单角色，奸诈起来比曹公更胜。此地凶险，不宜久留。”
于是强作笑颜，说道：“不坐了……不坐了……寡人特来拜会周瑜大人，只为请教一事。不知周瑜大人此行一共带了多少人马？”
周瑜道：“三万精兵。”
“什么？三万？”刘备大惊，“这也太少了罢！曹贼号称百万雄师！”
周瑜缓缓抬起脸，一张毫无表情的、冷冰冰的脸。
“三万精兵，足矣。”一分自信，带着一股莫可名状的神秘力量。
刘备却不明白周瑜的自信是从何而来。
东吴三万精兵，加上关羽两万水军，才一共五万。五万对搏百万，岂非胳膊拧大腿、以卵击石？
刘备极为失望，脸色铁青。
这时，凌统笑出了声，道：“就算要我们以三万人单独对抗曹军，我们也有必胜把握，何况如今又多了你们那两万个帮手。”
甘宁马上大笑着附和：“公绩说的对！的确是这样！”他俩突然显得关系很融洽、很有默契。
关羽粗重的一哼：“大言不惭！”
甘宁撇了撇嘴唇，敞声道：“怎么的？你若不信，大可叫你的手下都乖乖趴在岸上，看着我们如何大败曹军！”
“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谁也不会有万全的把握。”赵云忍不住插言，“周瑜大人还是谨慎些的好。曹贼，不易对付。”
凌统笑得愈发痛快：“人们都说蜀国赵子龙是个‘一身是胆’的虎威将军，我倒信以为真。然而今日一见，我却发现原来你也是个胆小之人。”
赵云不理会凌统，因为周瑜正凝视着他。
一双狭长美眸光辉迷离，宛如蒙胧的星辰。薄唇轻启，道：“你在怀疑我的能力？”
“不……”赵云愕然，心里七上八下、五味翻涌。
他怎会怀疑天下闻名的周郎的能力？他仅想提醒他、关心他罢了。
现却被他误解了么？这可怎么办！
赵云开始着急了，纯真明净的眼睛灼灼盯着周瑜，目光充满了诚恳。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迫切渴望得到他人的原谅。
周瑜不说话。两人就这样默默望着对方。
刘备咳嗽了一声，道：“既然周瑜大人这等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寡人便预祝吴蜀两国合作愉快。”说完，转身向营外走去。

回到蜀营，张飞迫不及待的拉着关羽赵云问长问短。他察出刘备脸色不佳，就不敢问他了。
关羽拍了拍张飞肩膀，道：“如果你方才在场，肯定会很有打架的冲动！”
“怎么的？那个风骚男人揶揄大哥了？！”他现在亦是很有打架的冲动。
关羽道：“这倒没有。只不过……那张冷僵僵的脸，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张飞好奇得睁大一双本来就已经很大的眼睛，道：“冷僵僵？他不会笑的么？”
关羽道：“我怎晓得。或许他只是不把蜀军放在眼里，不把我等放在眼里。哼，这比看不起我更让我窝火！”
凌统是看不起蜀军的，这让关羽有些窝火。周瑜的眼帘里却丝毫没有蜀军的影子，这更让关羽窝火。
所以有时候被人看不起也是件不错的事情。因为他至少没有无视你的存在。
诸葛亮小声的与赵云道：“据我所知，美周郎的确是个不爱笑的人。”
赵云皱了皱眉：“可他今天傍晚笑过一次。”
诸葛亮摇着白色羽扇：“因此我觉得很神奇呀。”

斯夜，月呈狼牙，红宛滴血。
风敛了声迹，营地里死一般的沉静。大江也仿佛睡着了，波澜不惊。
“要变天了吧？”一名宿卫打着呵欠说道，“我听说大风大雪之前，天地常是静悄悄的。”
另一名宿卫嘲弄似的接口：“如果大风大雪能吓跑魏军，那便是老天开眼了！”
其他宿卫皆被逗笑。但很快，他们又全部急急忙忙捂住了嘴。
赵云持着豪龙胆，英姿飒爽的从他们身前走过。
他的银枪总是那么闪亮，即便在墨泼漆黑的夜里，尤能发出雪一般皑白明目的光芒。
这是令蜀军安心的光芒，却教敌寇望而生畏、望而却步。无论多么霸暴的敌寇。
他一声不响的站在刘备寝营之前，软铠罩蔽着的健拔身躯，浑似一堵举世最坚硬、最牢靠的高墙。他双眼饱含着精光，神采凝定卓绝。
这时的他一点也不像一个孩子。他像一条龙、一只虎，剽悍气概，慑人心骇。
龙胆虎威，亡魂之将，强挚壮猛，万人之敌。
他的眼神停注于火把熊熊燃烧的火焰上。
他绝非喜欢火，只是被火焰那彤丽妖娆的颜色吸引。他以前并不会被某种简单的颜色简单的吸引。
那个人似乎改变了他，那个身穿红衣、比晚霞更艳冶、更美好的人。
“他是采玉……姿容如玉，温言如玉……”
双眸望着红焰，一股股热温迎面扑来。他的五官俊俏疏朗，凝定的眼神，若在慢慢蒸化，愈渐柔和。

猝然，那火焰灭了，一瞬之间就灭了，甚至不给他眨眼的工夫。
附近另外几支火把，也在同时熄掉了红芒。整片地方暗了下来。
是起风了吗？
赵云确乎察觉到“呼呼”犹若风啸的响动，但任何夜风，都很难在短短一煞眼的光景里、迅速吹灭数支火把。这些火把个头不小，油料充足，事先燃得甚旺，寻常之风，难以吹熄。
况且，这“风”还能杀人！
赵云没听见有人哀号尖叫，却真切的听见躯体“扑通扑通”倒地的声音。这几乎也是一瞬间的事情。
与他一起守夜的宿卫尽是死了，无一幸免。就在他们想要开口呼喊之前，一张犀利的刀锋彻底切断了他们咽喉。
好快的刀法！好惨的杀戮！
地面流满了鲜血，赵云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遽尔，他一步窜出，燕子般迅捷的掠到营门之前；“呼咻”，豪龙胆强韧一甩，枪尖不偏不倚对准了一个人影。
一个全身黑色的人影，身段轮廓，仿如溶在夜中。
倘使赵云再慢一步，那么这个黑影一定已像羽箭一般，硬生生扎进刘备寝营、扎穿刘备心窝。
黑衣人是个刺客，显而易见，昭然若揭。
赵云凛凛的道：“阁下深夜造次，可欲图谋不轨！”
黑衣人不答他，静默如夜，却亮出了自己的兵刃——一柄长近五尺、皎洁如注秋水的钢刀。
四周围又安寂了几分，半丝人马呼吸都难以察觉。
莫非这附近所有守夜的士兵全被这刺客杀了？无声无息的杀了？
赵云的剑眉紧紧皱着，他不是害怕，而是替死去之人悲痛。他一向都是个善良的人。
“好吧，就由我常山赵子龙，会你一会！”话音甫落，余韵未消，豪龙胆白亮锐利的枪尖，已然朝着黑衣人的胸膛、冲刺而至。
这一枪雄劲充沛，力可破天，任何铜墙铁壁，皆可洞穿！

但黑衣人却不躲不闪，仅以单手挥扬那柄长刀，正面迎击。
刀气，如风；刀影，如电；身行步法，翩翩如舞。
“玎——”，赵云的长枪竟被黑衣人一刀荡开！这绝对出乎他意料之外！
豪龙胆在右手中“噗”的一振，似要掉脱。赵云当即翻转右腕，反手抓住枪杆，左手亦快速抢上，双手举枪，凌空环旋。
一刹，银光漫天，狂飙乍起，枪芒如雪，飞逝如星。
横扫千军，便是这般浩荡磅礴、势不可挡。
黑衣人似也略感难能招架，不再硬接，却将双腿一弹，身子轻袅袅腾到了空中。
他跳得很高，高于了豪龙胆的枪阵，突然一个俯冲，侧身挥刀。
刀锋流畅轮转，像是从他身上绽出了一圈光鲜耀眼的花瓣。花瓣锋芒，正对着赵云头颈。
何等倩雅的姿态，何等凌厉的杀机！
赵云心下一骇，挺枪一记高挑。
“锵”一声，枪尖撞在钢刀刃口。枪杆微微弯曲，旋即“霍”的往前一推，封住了钢刀杀招。随后双手发力，拧转枪杆，枪尖在刀面尖锐锋利的钻刺。
两副兵刃摩擦，火花四溅，兹兹不绝。
黑衣人沉了口气，身躯往旁一侧，连人带刀偏离了赵云之枪。
然赵云岂会轻易放过他！豪龙胆急追而上，枪尖“飕飕飕”三招连劈，抢攻黑衣人下盘，不让他的腿脚有隙着地。
赵云的枪快，黑衣人的腿脚亦不迟钝，而且十分灵活！他双足虽未踏地，身子浮空，却对赵云的攻势应变自如。腰肢一旋一摆，赵云那三枪楞是一枪也没碰到他，连衣角都没擦到！
就在他将要全避戾招、稳稳落地之时，赵云又劈出了第四枪。
第四枪，轰轰烈烈的一枪，劈的不是人，是大地！
地震土松，乾坤颠覆，山峦尚且彷徨，何况是人？
黑衣人确乎有些彷徨，因为他的双足再度离了地。但他的钢刀毫不彷徨，变招毫不犹豫！
刀锋朝着长枪，“忽忽忽”三下连斩，一斜、一纵、一横。任何一刀，皆具排山倒海、雷霆万钧之力！
赵云一怔，长枪一瞬失了重心。
黑衣人瞧准时机，双脚踏回实地，紧接着又斩了一刀。
他斩这一刀时，身子竟向上腾跃！刀气熊熊有如火炎，跟着他的身体，一并翻滚冲天。
这次换作赵云站步不稳，差点就被这黑衣人一刀掀倒。
但，常山赵子龙绝不可能就此倒下！
只见他顺着黑衣人那汹涌刀势，自己也“蹭”的一纵，高高跳起。枪尖在半空龙行逶迤，划出一条波路壮阔、辉煌灿烂的银线。银线之终点，恰是那黑衣人！
黑衣人将钢刀平胸挥出，若是想凭借凌厉浑厚的刀气，将赵云之枪吹飞。但两杆兵器却在“兵梆”一声巨响之中，死死抵在了一起。
势均力敌，平分秋色。
“你是谁？是甘宁吗？”赵云凶怒的瞪着黑衣人。
黑衣人的头面皆被黑布笼着，仅在眼睛处留了两个小孔，却看不清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只知从中迸出的光芒，锐利无比，如同狩猎中的狼。
他不是甘宁。
赵云清楚看到了他所用的兵刃，并非甘宁那把龙纹甲刀，而是一柄形状优美、飞满云纹的宝刀。那云纹的颜色，在冰蓝与火红之间，交相变换。
两人胶着了很久，不分伯仲。但随着寸阴流逝，那黑衣人却渐渐显露疲态，似难能久持。
最终，刀势落了下风。豪龙胆尖刺的獠牙，穿过刀气防护，狠狠咬在黑衣人肩窝。
一柱血箭从黑衣下喷射而出，在空中化作雨点，淅淅沥沥染上赵云的蓝锦银铠。
艳丽如梅，鲜红似火，带着缕缕高雅撩人的香气。
赵云愕住了，一双纯真明净的眸子，睖睖睁睁看着那黑衣人，嘴唇瑟瑟颤抖，喉咙里发不了一个音！
是时，听到这头动静的关羽张飞已率领各自军队，蜂拥赶至。
黑衣人将插于肩窝处的枪头拔下，瞥了赵云一眼，转身放腿疾奔。他要在此处被大军包围之前，尽快撤离。
但赵云追了上去。

五，暖香

赵云跑得飞快，像一阵风。
发辫破风飘拂，如骏马潇洒的尾鬃。
他跑得却比骏马更疾！
那黑衣人原本也该跑得很快，但他受伤不轻，流血也不少，难免影响体力。
黑衣人不停的向南奔跑。
他竟拖着伤痛的身子，跑了足足一里！
路面留下了他的足迹，不是脚印，却是血花。耀眼、亦刺眼的鲜红血花。
“你站住！”赵云道，“你……你别跑！”
这句话他已反反复复喊了几十遍，可惜每次都毫无效用。
没有哪个刺客会在行刺失败后乖乖的等着被擒。只要有机会逃脱，再笨的人也不绝不会随便停脚。
但赵云跑得比骏马更疾！
他追上了黑衣人。
准确的说，是黑衣人自先倒在了地上。赵云恰在那一刻，站到了他身后。
黑衣人右手紧握着宝刀刀柄，皎洁如注秋水的刀面，明晃晃映起一张脸庞。一张俊秀无伦、似瑾如瑜的脸庞。
那双狭长眼眸美丽依旧，神光中的迷离柔和却不见了踪影。腮颊亦不是雪般莹白，换作了另一种白——苍白。芳华凋零的凄瑟苍白。
赵云眼眶生酸，嗓子里既苦又涩。
他与黑衣人交手时嗅到了一缕香气。从那个时候起，他便已经知道了黑衣人的身份。但他此刻却在懊悔，他懊悔自己为何没能更早的洞悉一切！
如果他能早一步猜到些什么，那一枪便不会刺入黑衣人的身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伤害周瑜的！
“追兵很快就会赶来了吧……”周瑜的声音温润如玉，“你把我捉回去交差吧，赵将军……”
最后一个字音，轻乎如羽，蒙蒙胧胧浮在空中，模模糊糊化在风中。残韵袅袅萦回、久不消去。
赵云叹了口气，弯下腰，小心翼翼抱起昏迷的周瑜。
“我不会捉你……他们也捉不到你……”他在周瑜耳边低声说道。
随即，朝着南面，放步急奔。
他拿着豪龙胆、抱着手握古锭刀的周瑜，竟还能跑得这样风驰电掣！
比骏马还快！
无人可以望其项背！

追兵一个也没出现，连影子都没有。
但昏迷中的周瑜并不知道。
他企图刺杀刘备，却失了手。
失手就有被擒的危险。而且他也确实没能摆脱赵云的追赶。
赵云击伤他在先、生擒他在后，不愧为威震天下的亡魂之将。
倘若只是败在赵云枪下，他倒也没什么好怨尤的。但如果要他面对刘备、关羽、张飞等人的讥嘲凌辱，那可真比杀了他还要令他痛苦愤恨。
他是风华绝代的美周郎啊！
这样一个天地独一、风流俊逸的美人，自然不愿意自己落在一帮其貌不扬的人手里。
美人、君子，通常都具有一种极清傲的脾性，周瑜则更不用说了。
但世事又岂能尽随人意？
周瑜清楚，常山赵子龙是个尽忠职守的好孩子。好孩子，绝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意图谋害自己主上的“坏人”。
罢了！人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他走的本就是一着险棋！全盘皆输，亦是命数所致。
他等待着，等待着一会儿看到张飞、关羽等众的粗豪脸孔，等待着他们的冷言冷语、讽刺挖苦，甚至等待着丈八蛇矛与青龙偃月刀的轮番刺砍。
然而他错了，大错特错了。

等待他的并不是张飞关羽，也不是刀光剑影，却是一双纯真明净的眼睛，以及一丝丝鲜花与草药混合的香气。
那双眼睛正是赵云的，温柔、坚定，透出层层担忧与歉疚。
花香源于漏夜开放的各色寒兰，药香则来自于他自己受伤的肩窝。创口已被敷了药，流血止住，破损的肌肤正在慢慢愈合。
他惊了，傻了，楞楞的望着赵云。这样的眼神，好像一个小孩儿初次在雨后瞟见了彩虹。
花草丛很软，让他躺得很舒服。但流连半晌之后，他还是选择坐直了起来。
“赵将军……随身携带药材的么？”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赵云。
赵云稍稍垂了头，道：“子龙是武将，平时打打杀杀，免不了受些皮肉伤。随身带些止血治伤的药物，有备无患。”
“赵将军所想，真是周到……多谢赵将军相救之恩。”周瑜莞尔一笑。
一张如此苍白的脸，配以一抹如此美丽的笑，似乎有些奇异。但这分奇异极具威力。它胜过了世上任何一件神兵利器！
神兵利器不一定能击垮人身，这苍白美丽的一笑却一定能征服人心。
人心，岂非人之根本？
赵云的心已经乱成了一团麻。
什么“相救之恩”？明明就是自己亲手用枪伤了他啊！
“周瑜大人之言，子龙实在……不敢当……”赵云吞吞吐吐的道。
周瑜不接口。他将目光投注在一朵全开的红寒兰上，眼角唇边，淡淡笑意难以捉摸。
他看着花儿出神，赵云却看着他出神。
他的长发很轻、很柔，微微风过，便千丝万缕弥弥散散、飘飘漾漾，像雾。雾笼着的，是那似瑾如瑜的脸庞，白皙肌肤，横翠双眉，秀挺鼻梁，狭长眼眸。
他睫毛也是长长的，沥沥滴垂，若两帘烟雨，霏霏于两潭湖水之上。
他此时的眼神一点也不锐利，也不像狼。他的眼神迷离而澄澈。
“赵将军为何不擒捕公瑾？”他问赵云道，“若赵将军把公瑾交于刘豫州，他一定很高兴。”
赵云冲口道：“但子龙会不高兴。”
周瑜道：“赵将军怎可能不高兴呢？赵将军护主擒贼，立就大功，刘豫州赏罚分明，必有嘉奖。赵将军应该很高兴才对。”
赵云道：“子龙行事，并非为了甚嘉奖……子龙说了会不高兴，就肯定会不高兴。”他皱着眉头，一脸郑重，如在说着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
周瑜笑了笑，道：“赵将军果真还是个孩子。”而后继续看着兰花出神。
“子龙请问周瑜大人，”赵云忽然说道，“周瑜大人怎会打扮成刺客、出现于主公寝营之前？”
周瑜浅浅一叹，道：“公瑾并非打扮成刺客。公瑾就是刺客，一名意欲杀死刘豫州的刺客！”
赵云绝望了。他原本还期盼着这一切只是场误会。“周瑜大人就不顾两军联盟了吗？”他的话声骤变响亮，“周瑜大人要联盟军自相残杀吗？”
周瑜轩眉扬唇，朗朗笑道：“公瑾从未将你们视作东吴之盟军。公瑾早有言，对付曹贼，我三万精兵，足矣。”他说这句话时，脸上仿佛发着光，明亮眩目的光。
光源恰是蓄含于他内心的骄傲与自信！
赵云默默低下头，他脸上写满了失落。
可倏忽之间，周瑜的面色又黯淡了下来，唏嘘道：“公瑾绝非要联盟军自相残杀，公瑾只想杀刘豫州一人。天下欲取刘豫州首级者多不胜数，没人会怀疑刺客就在盟军之中。公瑾原以为此计万无一失，不料赵将军孔武盖世。”
“周瑜大人为何要杀主公？！”赵云追问。
周瑜沉思片刻，道：“公瑾虽看不起刘豫州，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乱世之中，他的才能力量不容小觑。公瑾曾答应过一位故人，一生竭尽所能、助东吴荡平天下、开创万世基业。要实现这一宏愿，除了消灭曹贼之外，刘豫州这一障碍亦是不可不清。”
“平天下”这样的大事赵云并不甚懂，平素也不怎么感兴趣。这时听完周瑜之言，他只回问了一句：“周瑜大人的故人，可是孙策孙将军？”
周瑜点点头，道：“伯符乃公瑾知己，我俩情同手足。”
赵云再问：“周瑜大人为了孙将军，便将终生效命于孙吴？”
周瑜又点点头：“赵将军不也打算终生效命于刘豫州了么。”
赵云哑然，须臾之后，感慨叹道：“你我同样，皆是忠义之人。”


军营，人马穿行，好不热闹。
“嘿！抓到刺客了没啊？！”张飞抓起一名士兵的领子，将那人拎在了半空。
士兵吓得脸孔铁青，哆哆嗦嗦的回答：“张……张飞大人……小的们已经尽力追踪了……然而那血迹半路不见了……小的们全无主意……”
张飞冷笑道：“你千万别跟俺说，那刺客长出了一双翅膀，飞到天上去啦！”
士兵赶忙咬住牙关，脸色由青变紫。他本来还真就打算这么说了！
刘备扶了扶张飞后背，道：“算啦翼德，寡人如今安然无事，你别为难弟兄们了。而且子龙不是还在追击那刺客吗？”
张飞松了手指，那士兵“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哎，这子龙也已追了一个时辰了，怎的仍无消息！”张飞两手叉腰，好没耐性，“依俺看，大哥不如下令全军搜城！”
诸葛亮摇着羽扇，微笑言道：“抓刺客罢了，何必劳师动众？子龙一人足够。”
关羽颔首，以表赞同：“子龙的脚力素来好得紧，一定能追到刺客。”
张飞道：“刺客奸猾，俺不放心！”
诸葛亮替他摇了几扇子冷风，笑道：“张飞大人少安毋躁。这个刺客，想来只子龙才有本事能捉到。假使子龙都捉不到，那其他人就更别指望了。所以嘛，不用劳师动众啦。”
张飞挠了挠头顶，道：“军师说啥哪？为啥只子龙才有本事捉到？俺不懂！”
诸葛亮道：“夜深了，大家还是回营休息吧。明早起床，说不定子龙就带着刺客回来了。”
“这……”张飞倍感莫名，铜铃样的眼睛乌溜溜看向刘备。
刘备道：“听军师的，错不了。”



夜已深，万籁俱寂。
物华在沉睡，亦在沉醉。
几簇草叶耷下了头脑，有东西盖住了他们苒弱的身子。
是凌乱铺展的衣裳。银色、黑色、蓝色、绿色、红色、白色，奇彩绚丽，十分好看。
衣裳边，花影横斜，疏疏密密之间，若隐若现透出几片如雪白皙。
寒兰早已醉了，因之开得格外美丽，芳香格外馥郁。
然而再凡美丽，再凡芬芳，都比不上那仰躺于花丛之中的人。那个令花儿也要心醉的人。
比花更美的人，比花更香的人。
修长的双腿，纤秀的腰肢，肌肤丰润细腻，唯一的瑕疵，仅是肩窝那道新鲜的伤疤，却已被雾一样的青丝遮去大半。
他美眸里潋滟着柔和波光，粼粼微烁，若轻风吹起了湖面涟漪。
寒兰舞落，粘上他湿濡濡的脸庞、手臂、胸口、膝腿，是要殷勤的与他亲昵吗？
他只喜欢与一个人亲昵。
那个俊气温柔、强悍又善良的人。那个乱世之中绝无仅有的好孩子。
不过他却从不曾想到，那样一个好孩子，竟会拥有如此热情浓烈的吻，吻得他全身酥暖柔软，洁白的肌肤浮泛抹抹嫣红，晚霞一般妖娆万千。
是，赵云是个“好孩子”，但好孩子并不等于“傻孩子”。
花儿尚能吸引他全心怜爱，何况是一个人，一个比花更美、比花更香的人！
赵云就像一朵云，严严实实裹着身下那似瑾如瑜的人，仿佛要把天下地上最温暖的体贴、最温存的呵护，全都带给他。
但他始终是个“孩子”，懵懂的“孩子”。他怎知道，自己一番蓬勃热情，有时亦会予人伤痛。体贴到了极致，呵护遂成摧残。
可惜他竟毫不知晓！
谁来告诉他？
周瑜吗？
周瑜的双唇确然几度欲启。他只需轻吐一缕低吟，赵云断不可能无动于衷。
但他一触及到那双纯真明净的温柔目光，勇气顿时便消失了，不遗一丝！
没人忍心去扫一个“好孩子”的兴，周瑜亦不忍。
他捱着阵阵灼痛，但以自己柔香的双臂、牢牢环着他，与他甜蜜接吻。修长的腿，曲如玉虹。

月牙悬在天陲，静悄悄偷窥着花海里一双交缠结合的身体。她似乎在羡慕，好生的羡慕。

万籁俱寂，唯闻暖香中依稀浮动娓娓清音，融合着此起彼伏的喘息。
“公瑾……”
“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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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溯流

东方渐白，晨曦渐露。
朝霞的颜色有些浅薄，阳光亦是敛了辉煌，淡淡如水。
花丛中，有人睡得正香，梦得正甜。这人的睡梦，连东君也舍不得打扰。
却还有人更加舍不得他。
那人以一只宽大柔韧的手掌，轻轻覆住他乌黑长密的睫毛。
再微弱的光亮，亦能搅人安眠。
赵云舍不得周瑜这么早起。
夜晚，他为他阻挡寒风；清晨，他又为他遮蔽日晖。如此的热心、如此的善良，这便是赵云，亡魂之将赵云。
他纯真明净的眼神一刻不离围着周瑜。周瑜枕着他左臂，睡得真沉、真熟。
晨光下，玉琢雪塑的身躯无防无备，英华奕奕，优美耀目。那肌肤莹泽浮淌，红粉斑驳旖旎，谁人看着，都将着迷。
何况那身子还是香的！比花香更醉人的甜香！
赵云笑了，三分窃喜，三分得意，亦有三分稚气未脱的羞涩。而一不留神，笑声从口中溜了出来，很轻，很柔。
他没料及，这很轻很柔的笑声，居然还能得到答复。
答复他的同样也是一缕笑声。
周瑜的笑声。
“天亮了？”周瑜问道，音质很轻，很柔，飘飘然仿佛从天边梦里而来。
赵云点一点头：“恩。”
周瑜又笑了，这次虽没出声，唇角的弯弧却更美、更撩人。“那你还不把手拿开？”
赵云恍然，缓缓移动手掌。
一双迷离美眸，带着蒙胧倦意，盈盈凝望着他。
“我……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赵云嗫嚅道。
一束阳光自他背后洒来，他赤露着的健壮肩膀上，冉冉升起一圈灿烂金黄。
青春朝气，生机勃发，足令人眼花缭乱。
“不仅是个好孩子，还是个漂亮的好孩子。”
周瑜第一眼看见赵云时，便是这样觉得。今时今日，这感觉似愈加真切、愈加深刻。

两人在花丛中穿好了衣裳，赵云的蓝锦银铠，周瑜的赤红直裾。他们依然坐在地上，未有起身。
“想好回去怎样复命了么？”周瑜问赵云。
赵云摇头。
“想过吗？”周瑜又问。
赵云仍是摇头。
周瑜淡淡的笑：“我见你一脸疲容，似睡得不够，还当你整夜都在思考。”
赵云红了脸。
他确实整夜未睡，但并不在思考。
周瑜醒着的时候，赵云全心全意体贴他、呵护他；后来周瑜睡着了，赵云便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守着他。
一夜匆匆，如是如斯……
“恩……你不妨就知无不言、据实照说了吧。”周瑜沉忖着说道。
“这不行！”赵云立刻否决，“我若说了刺客是你，关羽大人和张飞大人一定会为难你！”
“那怎么办？”周瑜一双美眸斜斜瞟来，眼角含笑，“你跟他们说谎吗？好孩子可是不能说谎的。”
赵云低头不语。他既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也不是一个爱说谎的人。
两人都静默了一会儿。忽然，赵云感到一股香气钻入鼻中，紧接着，脸腮一凉。
是周瑜清润柔软的手。
“罢了，还是由我去说吧。”周瑜温和的道，“这样的麻烦事儿本就不该抛于一个‘孩子’料理。”
“可关羽大人张飞大人决计不会放过你！”赵云急道，竟不计较周瑜又戏称他为“孩子”。
周瑜轩眉一笑。
这次的笑，自信洋溢、锋芒锐利。
“我保证他们拿我没辙，你信不信？”周瑜问赵云，若成竹在胸、胜券在握。
赵云楞住，不知如何回答。
他当然应该对周瑜充满信心。可是，人在过分担心的时候，往往就不能充满信心。这一点，赵云亦不会例外。
周瑜看出了赵云心思，微笑着道：“其实你大可不用忧虑。在这个时候，刘豫州绝不可能与我追究较真、撕破脸。”
“为何？”赵云不解。
周瑜仰面望了望天，道：“因为他的性命，尚且在我的手中。”
“你……你仍不罢休？你仍要刺杀主公？！”赵云一把抓住周瑜之手，眼睛直瞪瞪的盯着他，眉头锁得极紧，表情悲愤而痛苦。
周瑜一声长叹，旋即又悠悠的笑了起来，看着赵云道：“若我今晚我再有行动，你是否还会坚守刘备营前，与我拼命？”
赵云答不上来。
他当然不愿与周瑜拼命。但如果周瑜真要刺杀刘备，他又绝对不可坐视不理。他心里刀绞似的疼，这滋味，简直比死还难受！
周瑜伸出另一只手，安慰一般抚着赵云微微颤抖的肩膀，道：“你放心，我与你说着玩而已。我今晚不会去你们营地，明晚也不会，以后几日都不会。”
“真的？”赵云将周瑜之手抓得更紧。
周瑜目光凝定的道：“因为我不想与你拼命。”
赵云呆了一呆，斯须，终于又笑了，舒心惬意的笑了。
周瑜的神色却渐转严肃，道：“我不杀刘备，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曹军就快追近了，我须一门心思对付曹操。”
这句话一说完，赵云的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周瑜继续说道：“曹军之进程，倒与我的预期无差。他们是时候追近了，不在今日，便在明天。”
赵云想了一想，忽道：“不过……他们为何现在才追近？这些天我一直也觉疑惑，长坂之战，我军兵败南逃，曹军理应乘胜追击。可他们似乎并未全速追击，却让我军有时日修整阵容、请得救兵。着实蹊跷。”
周瑜冁然而笑，道：“那是因为他们生了病、跑不动了，因此耽搁了行军。”
赵云问：“你怎知曹军生了病？”
周瑜答道：“劳师远征，人马疲敝，不习水土，必生疾病。”
赵云听明白了，认真的点了点头。
周瑜又道：“所以，我们现在都该回去军营，为大战作准备。”
赵云思量片刻，道：“好，我们一起回去。”说话之间，身躯如兔子般活泼一蹦，英爽矫健的站起。他的动作干脆有力，带出一股劲风，几株寒兰簌簌摇曳。
他踏着草丛走了几步，弯腰拾起平地躺了一夜的豪龙胆与古锭刀。再回身时，他却发现周瑜还是那样坐着，好像一动也没动过。
赵云甚是诧异，道：“公瑾？”
周瑜脸庞稍稍侧过，似要故意避开赵云那纯真明净的目光。隔了许久，他低声说道：“子龙，你把手伸过来。”
赵云迷迷糊糊，不知周瑜意欲何为。但他十分听话，马上将左手中的宝刀塞于右手，腾出左臂，递给周瑜。
周瑜即刻握住了他手掌，牢牢的握住，宛如攥着一棵救命稻草。
赵云的手臂俨然成了“救命稻草”，没有这条结实的“稻草”，周瑜根本站不起身。
但他即便起了身，双腿仍是软的，腰也酸痛难名。
赵云见他眉心微蹙、额角泌汗，顿感焦急，扶着他问道：“公瑾，你怎么了？”
周瑜笑道：“小事……慢慢就会好……”他两腮红晕翻飞，比之九天朝霞更要艳丽十倍！
赵云不是“傻孩子”，因此他的脸颊也越来越热、越来越红。
他突然撤回左臂，形如青松的笔直立在原地。他把头垂得很低，却抬起一对亮彩闪烁的明眸，战战兢兢瞥着周瑜。“对不起……公瑾…………昨晚……我很开心……”说完才觉语无伦次，他自己都被逗得发笑了。
周瑜俯瞰着地上寒兰，一丝淡淡的笑，浮于唇边，凝于眼底。“我也……开心……”

蜀营，绿色旌旗迎风高举，仿如一波一波跌荡着的翡翠烟雾。
不远处是浪涛汹涌的大江，旭日照耀下，水天一色，朱霞澄练。
江上日出，永远是一道非常壮丽的风景，可惜此刻却无人欣赏。好山好水，白白枉费。
张飞很早便起了床、出了营，站在日下风里。他当然不是为观看日出而来。
关羽站在他旁边，身姿巍峨如岳。他当然也不是为观看日出而来。
“子龙仍未回营？”刘备双手拢在大袖里，忧心忡忡的走到两人面前。
两人恭敬作揖：“大哥。”
刘备的脸灰沉沉的，似笼罩在了一团阴霾里。连阳光也驱散不尽的阴霾。
“子龙该不会出甚事吧！”张飞突然叫道。
刘备眉峰搐动，道：“三弟莫说不吉之言！”
张飞果然住嘴。
关羽仰天吐了口气，道：“不过……子龙去得也确实久了些。凭他的脚力，应该早已回来复命，无论抓到刺客与否。”
刘备脸上的阴霾更浓厚了。
这时，诸葛亮正摇着他那把雪白羽扇施施走来。他倒是一脸的逍遥自在。
“军师，你昨晚说，俺们今早一起床，子龙就回来了，”张飞对诸葛亮道，“可为何俺连他的影子也瞄不见？”
诸葛亮打了个哈欠，道：“张飞大人起床多久了？”
张飞答道：“不足半个时辰。”
诸葛亮又打了个哈欠，笑道：“那就再等等嘛，反正眼下并没什么紧急军务。”
“军师这等悠闲气度，俺还真是叹为观止啊！”张飞冷冷的道，“军师一点也不关心子龙的安危吗？”
诸葛亮言笑自若，道：“因孔明心里很清楚，赵将军一定会回来。”这句话刚说完，他的笑容立刻变得更为逍遥、更为自在，乐呵呵的道：“瞧，那不是回来了？”
他半抬右臂，羽扇恰指着南方。

蓝天，浮云，远山靛青。
天地间一双人影，迈着轻盈却缓慢的步伐。
轻盈只因愉悦，缓慢只因难舍。
蓝天淡了，浮云消了，远山轮廓愈渐模糊。
天地间仿佛仅余下了这么一双人影，其他皆是无物。
赵云的剑眉深深锁着，如怀心事。
周瑜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道：“怎么了？你方才还荣光满面的。”
赵云两眼注视着地面黄土，道：“我方才光顾着高兴，可现在却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的话音越来越低，脸色也越来越凝重，显然这件事情非同小可。
周瑜耳聪目明，赵云的心思自是瞒不过他。“你在担忧公瑾的身子？”周瑜笑微微望着赵云。
赵云承认，却不说话。
周瑜沉默了一会儿，道：“公瑾得的乃是虚寒之症，寒邪侵肺。这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大夫有言，若静心疗养，那么三年五载，寒邪自去；否则，寒邪聚集，便有性命之虞。”
赵云细聆周瑜之言，忽的胸口一紧，拉住了他一手，道：“公瑾，你应顺从大夫嘱咐，好生治病！”
周瑜淡淡一笑，道：“可惜这纷争乱世并不给公瑾以安神静心的机会。”
这就是周瑜的无奈，亦是天下能人共有的无奈——树欲静，风不止。
赵云笑了一笑，苦涩的、惆怅的、笑了一笑。
“公瑾是个重情义的人，所以公瑾不能忘记与孙策将军的承诺。”他对周瑜道。他心里竟生出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好像被人灌了一大缸子醋。
但他天性善良，从不会把自己的不快传染给别人，尤其是周瑜。
他依然笑着，双眸纯真明净，目光柔软温存。
如果让这样的“好孩子”长时伤感郁闷，那可实在有些残忍啊！
周瑜莞尔，道：“公瑾的确是个重情义的人。公瑾不但不会忘记与伯符兄的承诺，亦不会忘记与子龙你的承诺。”
“与我的？……”赵云一瞬不瞬看着周瑜。
周瑜一字一字的道：“公瑾答应你，‘留下来，陪子龙’。公瑾一定竭力做到。”
优美狭长的明眸，神光迷离而坚决。
这次赵云真的笑了，发自内心、充满欢欣的笑了。

两人尚未走到蜀营前，刘备等人已迎了上来。除诸葛亮之外，另三人均是惊诧着一张脸。
赵云追拿刺客而去，何以带回来的却是盟军大都督？
“主公。”赵云抱着豪龙胆向刘备行礼。
刘备微笑道：“子龙，你回来就好。”目光忍不住投向周瑜，恭敬谦和的道：“周瑜大人早。”
周瑜持刀抱拳：“刘备大人早。”


正午，晴光明媚。
赵云蜷坐在地上，下巴抵着膝盖，双眸微闭。
他并不是在睡觉。尽管他前晚整夜未有合眼，却也不必在这会儿补眠。
因为他一点儿都不感到困乏。相反，他觉自己的精神异常饱满，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前所未有的清爽舒适，仿佛在仙境瑶池中沐浴过了一番。
瑶池兰汤碧水，是否也这般的馨香甜蜜、让人回味无穷？
赵云醉了，痴痴的醉了，是以闭上双眸。原来回忆也是可以醉人的，甚至比良醇美酿更能醉人。
“公瑾……”
正沉浸在绵绵醉意之中，一簇毛茸茸的物事忽然伸了过来，凑到他腮上。
赵云恍然惊醒，只见脸畔无端多了一柄洁白似雪的羽扇。
“巧笑倩兮，委实讨喜！”诸葛亮摇头晃脑的哂道，“不知赵将军因何而笑啊？”
赵云唰的脸红，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口角那丝醉笑却来不及收敛干净。
诸葛亮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扇风徐徐，吹起几缕齐整细密的短须。
“是在想那个人吧？”他抬手指了指吴营大帐。
赵云一颗心“通通”狂跳，活像塞了只兔子，两颊热得发胀，活像烈火焚烧。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很干脆，毫不迟疑。他不觉得这有必要隐瞒。他更不愿意否认。
诸葛亮道：“能让‘亡魂之将’朝思暮想、旁若无人痴痴发笑，美周郎不愧为美周郎啊。”他似乎十分感慨，但须臾之下，语气骤变深沉严肃，低低的道：“所以即便他是意图谋害主公的‘刺客’，你仍然没有杀他，还替他疗伤。”
赵云不禁身子一颤，道：“孔明大人早已知晓了？……”
诸葛亮道：“古锭刀之光芒，孰能掩盖？我说过，他只有杀人的时候，才亮兵刃，他拿着兵刃，就一定是为了杀人。”
说至这里，诸葛亮将双眼一瞪，射出两道锐比剑锋的目光。“子龙，你未得主公允准、私自放走刺客，这可是放虎归山、纵龙入海，大罪一条啊！”
他把话说得极重、极狠，字字都好似一把足以创心碎胆的利刀。但赵云却反而平静了下来。
赵云仰首望着苍穹，表情便如这天色一般，云淡风轻。
“孔明大人明察秋毫，子龙自知什么事都瞒不了你。”赵云微笑着，悠悠说道，“守卫主公周全，此乃子龙职责所在，子龙很明白，不该对任何一个意欲加害主公的人手软。”
“可你却对周瑜手软了。”诸葛亮道，“不仅是手软，还有心软，说不定筋骨也全软了。”
赵云不作任何辩驳，笑容却比之前更浓更盛，道：“我不想他有事，更不想他死。我昨晚刺伤了他，已是十分自责懊悔。”
“看来你确实对他动了真情。”诸葛亮摇着羽扇道，语气又从深沉严肃变回和蔼可亲，“你能对我如此坦白，我很高兴。你并没有因为感情而混沌了心志。”
赵云洒然一笑。
忽的，他两脚蹬地，拔身而起。
“你做什么去？”诸葛亮问。
赵云道：“去向主公请罪。”
诸葛亮道：“如果要请罪，为何不早些时候便请？”
赵云道：“早些时候说穿事实，关羽张飞两位大人一定会对公瑾不利。但现在，公瑾已经安全了。”
诸葛亮朝吴营投去一眼，果然，营帐周围的兵卒比之前多了数倍。
不管人马的调动是出于何种原因，有一点却显而易见：若此刻关羽或张飞要带人去找周瑜麻烦，那必然是自讨没趣。
诸葛亮不由得笑了。赵云看起来尚是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其实却很细心。不过他是在对人细心。
“周瑜的确安全了。”诸葛亮对赵云道，“可你呢？你不怕主公治你重罪？”
赵云道：“子龙犯错在先，主公如要治罪，乃情理之中。子龙绝无怨言。”
诸葛亮也慢慢的站起了身，一边摇着羽扇，一边似叹非叹的道：“你最大的优点，就是忠信诚恳，因此我一直非常欣赏你。现在，却连那高傲的美周郎也喜欢上你了。”
赵云一怔，道：“孔明先生怎知公瑾……喜欢我……”虽是探问口气，但其中的得意之情却彰显无遗。他毕竟年轻，一旦兴奋，即忘了持重含蓄。
诸葛亮道：“普天之下，能得我诸葛孔明欣赏之人，已然很少，而能博美周郎衷心一笑者，更是凤毛麟角。说实在的，我在江东那段日子里，都没见他对小乔那样好看的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