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遇到她的时候，北京下了一场雪。
　　她站在青桦大学大礼堂前的草坪旁，静静地望着礼堂洒满夕光的穹顶。
　　那天青桦的天空澄澈如洗，几朵云浮于礼堂之上，落日的余晖为这一切镀上金色。她仿佛融入了光芒之中，精致的脸庞隐隐模糊。
　　沈铭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一言不发。
　　“你犯什么浑啊……”撞在他后脑勺上的我心疼地揉了揉鼻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然后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终于开窍了？”
　　沈铭没有理我。他继续看了一会，才给我一个好看的白眼，一如既往地表达着嘲讽之意。但我却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满，反而用力地拍着他的肩膀，兴奋地说道：“不错！不错！长进了啊！来来来，联系方式是你自己去，还是我帮你？”
　　沈铭以关爱智障般的眼神淡淡地看着我，毫无波澜的目光令我拍他的手越来越慢，直至僵硬在半空。他干净利落地转身走去，留下一句让我无比无奈的话，“我没在看她。”
　　“……闷骚，活该单身一辈子。”我撇了撇嘴，不留痕迹地偏过头，想再看那个女生一次，然而却发现她已不在。我把手插进裤兜，望向沈铭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只归巢的白鸟划过他的头顶，夕阳将他的影子铺在石板路上，拉得很长很长。
　　那时我想，这世上或许有一些人，他们的坚强上总是刻着孤独的伤疤。上帝会在不经意间给他们一个苹果，而洞悉一切的他们，却不屑一顾。
真是……令人不爽啊……
　　林沫——其实我知道那个女生的名字，应该说基本上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某个不可描述的二货。
　　但我不想告诉他，我要让他自己踏出这一步，或者让他求我帮他踏出这一步。想象着沈铭求我的模样，我不禁兴奋地加快脚步，试着追上那个已经追逐了十几年的人，准备给他来一个出其不意的熊抱。
　　然后我猛然停下，沮丧地垂下头，又再次抬头看了眼天空。
　　白鸟扇动翅膀，抖落一根羽毛。

　　如果我曾因为沈铭而发表过什么深沉的见解，我在此表示抱歉。
　　这个贱-人，当我给他带回早餐时，他正在一脸正经地用微信聊天，晨光透过窗户安静地温暖着他刚毅的侧脸。我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背后，联系人的备注让我差点洒掉豆浆。
　　林沫。
　　我一个爆栗甩在他头上，“行啊你！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对人家没意思，这才第三天就搞上了！”
　　沈铭头也不抬，手指继续在屏幕上有节奏地跳跃着，“她是汉语言文化学院的文学社副社长，他们想跟我们院的文化社联合出一期校报，于是来找我商量。”
　　林沫是汉院的文学副社长我知道，沈铭是我们哲学院的文学社长我也知道，令我惊讶的是……
　　“你竟然……跟我解释了？”惊讶无比的我感觉已经快拿不住手里的豆浆了。相识十几年，沈铭会跟我解释事因的情况少之又少，往往都是靠我自己一脸懵逼地去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飞舞的指尖刹那间凝滞，沈铭眯了眯眼，似是随意地“嗯”了一声，然后靠在椅背上，接过了摇摇欲坠的豆浆。
　　我们两人就这样陷入了沉默。三月的风卷动起纯白的窗帘，仿佛一只挥动翅膀的白鸟。沈铭喝完豆浆，张了张口，似乎想跟我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维持这片莫名其妙的安静。
　　“你……真的……”我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虽然沈铭很少生气，但直觉告诉我，如今最好谨慎一点。
　　“……嗯。”沈铭犹豫了一下，点头承认。他尽力让自己表现得淡然，但站在他身后的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了他泛红的耳根。
　　于是沉默再临。喉咙渐渐发紧，我挣扎着发出一声叹息，听起来就像是年久失修的齿轮运转时刺耳的嘶鸣。
　　风止。窗帘缓缓落下，那只白鸟似已飞远。
　　“怎么了？”沈铭不解地回过头，“你也喜欢她？”
　　我摇了摇头，挤出一丝苦笑，“饶了我吧，那种女神也只有你能配得上吧。”
　　“嗯。”沈铭稍稍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个贱-人！

　　沈铭问她，那天她站在大礼堂前，是在看什么。
　　林沫说，她在看青桦的天空。
　　我坐在长椅上，百无聊赖地远远望着站在大礼堂前的两人。午后的阳光微微刺眼，睡意朦胧的我打了个呵欠，考虑着要不要自己偷偷回去——毕竟整整两个月都在看同一副场景，我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何况还是这种塞满狗粮的画面。
　　然而，那两个人似乎都对天空有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眷恋。万里无云的晴天，水汽激荡的雨天，或长或短，他们总会留在这里驻足仰望。
　　一只白鸟落在长椅的靠背上，咕咕着歪了歪头。我向它伸出手，它也不怕生，轻轻地啄我的手心，然后与我对视。我从它琥珀色的眸子中看到大礼堂前的少年少女，金色的阳光在他们的发隙间流淌，滴落在十指相扣的双手。
　　我看到沈铭笑着注视青桦的天空，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他也会笑得这么灿烂。
　　我还看到沈铭忽然僵硬的脸庞，以及倒在他怀里的林沫。
　　白鸟惊起，双翼拍打在我的脸上，仿佛是嘲笑我的幼稚。

　　“为什么不告诉我！”沈铭将我推在墙上，面孔几乎和我相贴。他现在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狮子，狰狞地发出愤怒的嘶吼。
　　医院墙壁的冰凉无声地渗入我的骨髓。我避开沈铭的目光，看向灰暗的角落，“告诉你，然后呢？”
　　“我……”沈铭如一个气球般瞬间膨胀，接着蔫了下去。
　　然后呢？
　　然后他会以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欺骗自己。
　　然后他永远不会踏出那一步。
　　我抓住他的手腕，转身用力，一个过肩摔把他放倒在地。我冷冷地凝视他的双眼，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如同他初遇她的那个傍晚，我模仿他转身离去的身影，脚步声在医院的走廊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还有几个月，你自己决定吧。”
　　惨白的灯光蒙在沈铭木然的脸上。
　　除了他，基本所有人都认识林沫。
　　除了他，基本所有人都知道林沫的病。
　　林沫知道沈铭不知道她的病吗？我问着自己这个拗口的问题，任凭仍有凉气的夜风呼啸过耳畔。河的两岸灯火通明，与医院安静的光遥相辉映。
　　我伏在栏杆上，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河面。一根白色羽毛随着河水，渐渐漂远。

　　他终究还是做出了选择。
　　青桦建校十五年的夏天，两个人仿佛从世上消失了。那一夏天的天空格外灿烂，白鸟成群，翅膀将阳光扇动起阵阵涟漪。
　　我没有试着去联系他们。之前一个雨后初霁的午后，林沫跟我说，她知道沈铭对她的病情一无所知。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认真地看着窗外新绽的花。
　　没有人知道那年的夏天，他们去了哪，看了哪些风景，说了哪些话，弥补亦或是留下了哪些遗憾。
　　我只记得，有一个女孩如泡沫般出现在了一个男孩的世界，带着最美的斑斓消失在那片天空。
　　我只记得，那只白鸟再也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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