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与一千多年来一样的下午，艾特敲了敲朱泉的门。“进来。”她说。艾特推门进来，看见她裸着的背。
“抱歉冒犯了。”艾特赶忙转头回避。朱泉扣上背带，转过身来看着她这个助手，艾特。他是最早陪他执行诺亚划计的人之一。“有事？”朱泉抬眼望向他，一只手给自己套上一件黑色的衬衫。
艾特突然迟疑了一下，他清楚自己将要讲出的话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可如今他早已无法控制自己。他曾看见朱泉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崖边，风吹过她的发梢，扬起她的裙角。他早就知道她生的很美，但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那是一副流动的画面，少女的肌肤素白唇色绯红，如墨的眼瞳里倒映出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云。艾特深知自己只是跟随在朱泉身后的影子，可若是有一天能与她并肩而行，若是有这一天……
“我爱您，朱泉小姐。您能与我结为伴侣吗？”
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飞蛾扑火。”她哑着嗓子说。
“死得其所。”他回答。
朱泉突然发现时间停下来了，这与她而言是很久没有发生的事。她想起来很久以前自己第一次在贫民窟见到艾特的时候。男孩子眼睛如同远古的天空一般透明的蓝，低声问她要不要花四个黑面包来把他买下，这样他就可以给自己的生病的弟弟吃点东西。她一时兴起，陪着他去了他那个窝棚，艾特的弟弟已经病死，尸体还带着余温。这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没哭，把面包塞到弟弟的手里，然后对她说“带我走吧”，朱泉就真的带他走了。后来这个瘦瘦小小的男孩长得比她高了许多，在她周围跑来跑去，就这样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你好像，真的陪了我好多年。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啊。”
第二年的冬天，朱泉腹中有了孩子。知道这个消息后，艾特那双蓝色的眼睛明亮得如同掉进了星星，朱泉倒是有些未反应过来，直到她听见心里面有个声音轻轻地说：
“老妖怪要生小妖怪啦。”
原来她还是一直把自己当成老妖怪呀。可是现在老妖怪也要有宝宝啦。朱泉暗自笑了起来。说什么神啊神啊的，做神哪能有宝宝啊。朱泉摸摸自己的肚子。一瞬间，她忽然又想起来自己曾经杀过那么多这样的宝宝。
她又默不作声了。
关于怀孕这件事艾特未露一点风声，只以朱泉休假为由，暂时替她处理事务。所做的也不需要什么，只是每日看看文件。一日，他吻别朱泉，如同往常般审批，但目光突然滞住了。
“近日多地大气层突发臭氧层消失。大量植物及动物不知因何原因异变，或有致命性……”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朱泉怔怔的看着全息投影下自己子宫里那个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胎儿。那胎儿发育得畸形，如同一个硕大的肿瘤。
她的孩子死掉了。像那些被杀掉的孩子一样，死掉啦。
“因此我们认为癌细胞不断分裂的特性，正是一种进化的表现。我们尝试将部分癌细胞的染色体移植到小白鼠的基因那。再将死去的小白鼠的基因，提出克隆出的另一只经过实验，初步具备了快速修补分裂的能力。”
“小泉，来，打完这支你就不会死了……”
“不！”
她的父亲是“不死”计划的创始者之一，当时她的母亲已是肝癌晚期。父亲想要救自己的妻子，近乎失去理智的科学家开始了这个计划。计划被迫终止时，其实已初步实现，而朱泉便是那第一只小白鼠。在之后，她的基因又同样被移给了母亲。
她不是不想救母亲，她只是想为什么没有人选她。
母亲死了，她活了下来。
怪物。
9年后她21岁，继续研究这项计划。她从自己的染色体中提出抗异变基因。从而完善了“不死”。可是她忘掉了自己仍是那第一只小白鼠。她能制住那些疯狂的癌基因，她的孩子不能。
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她自以为是地替人类做出了看似最佳的选择，却从未想到这一切从一开始就不应存在。第一次尝试爱人，尝试孕育生命。而这一切都毁于当初的内心充满怨忿和无知的自己。
我剔除杂质，赐予完美永生。我自以为神，却无法逃脱命运。
“泉！有消息说世界各地动植物出现异变！”艾特推门进来，看到的却是朱泉满是泪水的脸。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场景。数百年的时间里，他从不知道她仍会流泪。因为她永远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样子，漆黑的眸子里泛不起一丝波澜。如今她却如同被抽去灵魂。惊世的容颜上只剩下呆滞而汹涌的悲伤，那种悲伤让她看起来如同一个纤细脆弱的玻璃制品，一触即碎。“我知道啦。”朱泉轻声说。她关掉全息影像，缓缓站起来。
“艾特，跟我来。”对方的手被她牵起来。
艾特有些愣神，朱泉很少有这样亲密的动作，但此刻他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
控制屏上泛着幽幽的蓝光，映在他的脸上，指纹，虹膜，声纹验证后，一份日期为2533年的文件显示在屏幕上。所幸千年来，人类的文字并未改变，艾特阅读起来也没有障碍。
他瞪大了眼睛。
“同时，由于癌细胞基因的突变，人类新陈代谢将会变得难以控制，人体内**成倍增长，体现在呼吸及排泄酸碱失调，并最终对环境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
少女的脸庞依旧精致得无与伦比，艾特望着这张熟悉的脸，忽然感到极大的恐慌。
你究竟是创世神，还是灭世者？
朱泉看着对方的眸子，走上前，双手抚上他的肩。此刻她竟意外的冷静，一如往常。
“再见。”她说。朱泉的双手突然发力，将艾特向后推去，他跌跌撞撞，滚进了不知何时出现的休眠仓。
“不，不！”艾特拼命砸着舱门，他看见少女缓缓走进，隔着透明的舱门轻轻落下一吻。
两侧喷出白色的烟雾，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听见了朱泉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将腹中的死胎引出，走回实验室。朱泉将所有的休眠舱都销毁，只留下艾特的那一个，深藏在地下的暗室中。然后她打开虚拟的荧光屏，指尖轻触。
她不再与外界交流，将自己封闭在基地，在实验室里与那些跳动着的数据为伴。
我创造了这一切，现在就由我来承担吧。
时间再次无声的流逝，失去了领导者的世界一片混乱，基因的优秀并无法抹去人性中固有的缺点，也没有足够的岁月来供他们完善自身的不足。人人都如此优秀，他们聪慧并且强壮，以至于人人都想站在金字塔的顶端。在无休止的厮杀中，旧日的辉煌被毁于一旦，核武器的滥用更加剧了环境的恶化。疯狂的人们冲进隐世多年的朱泉的基地，要求她交出药剂的制造方法。她却沉默不语，也不做出反抗。各种武器无数次切割穿透她的身体，再强大的自愈能力都无法修补。
幸好自己早将艾特和那台机器安置好。朱泉这样想。视线逐渐模糊起来，连耳边的喧闹都开始远去。血液已经干涸，曾经无暇的肌肤上满是伤痕，她的每一寸骨骼都破裂开来，心脏被掏出搅碎，眼珠捅破，肌肉烧焦。她却笑了起来。
我的生命，终于结束了。
她闭上眼。
公元4127年，艾特从休眠中醒来。
这时“不死”已经失传于世，而它所带来的影响却远没有截止。他走上地面，目之所及皆为末世。深黑色的天空没有一丝光亮，空气污浊，艾特只呼吸了一口便趴在地上大声咳嗽着，手臂粗细的蚂蚁从他的面前跑过，锋利的啮牙上生的黑绿色的菌类。远处曾经直插云霄的建筑物如今被酸雨腐蚀得如同奄奄一息的巨兽。他的手指触碰到了泥土，随即感到了阵阵刺痛。他颤抖着将手拿到面前，他看见自己的手指表皮已经脱落，露出里面深红的嫩肉。
他知道朱泉已经死了。他却没能找到她的尸体，想来是被变异的老鼠什么的叼走了。艾特慢慢摸索着走回地下，却不知道触到了什么东西，一瞬间天摇地晃，他趴在地上，感到自己在上升，待震动停止后，他扶着墙壁继续向前走，这条走廊并不长，艾特不一会就见到了朱泉留给他的东西。
那是一台硕大的计算机，缓缓投影出少女的模样。
“朱泉……”他喃喃。
“好久不见。”她说。
艾特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却只有一片虚空，他这才意识到这只是幻影。幻影里的朱泉敛目，机械冰冷的声音响起。
“警告 环境污染指数已超过最大测量值”
“警告 地球人口将在100年内降至0”
“该计算绝对无误”
“若执行净化方案，所有接受过‘不死’的人类将全部因中毒死亡，约为总人口的百分之七十”
“该方案绝对可行”
“是否执行空气净化方案”
那个选项漂浮在他的面前，幻影里的朱泉再次开口，却是熟悉的人声。
“当初我自负地替人类做下选择，从而犯错。我们自私地扼杀了我们的孩子，剥夺了他们选择的权利。”
“我们在前进，我们也在后退。”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误，没有人是神，没有人可以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所以现在我把选择的权利归还，请重新作出选择吧。”
“更何况……”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错，只是我不应该经过。”
天地间又再次恢复了寂静，少女不再作声，只是静静立在那里。计算机又投影出了仅存的人类，他们各自蜷缩在废墟的角落，近乎呆滞地望着黑色的天空，不断有人死于空气中的有毒物质，也有人被变异的动植物杀死。更多的是慢慢的被杀死，人们不再厮杀也不再争斗，这个星球上的每一个角落都不再值得去抢夺。连哭泣都没有意义。
艾特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想着那个少女偏执的想要扭转命运最后闭上双眼的样子。她知道自己的命，也知道整个世界的宿命。所以她不惜用最偏激的方法，双手鲜血淋漓，孤身一人从高空坠下，义无反顾。她是罪该千刀万剐的独裁者。可是结局是朱泉自己悄无声息的放弃了，这一切开始时轰轰烈烈，结束时却归于尘土，如同那个少女。
人类的本性便有自私，艾特这样想，不然为什么朱泉只把休眠仓留给了自己。也是我们的自私，剥夺了我们的孩子生而为人的权利，无论如何进化或是人为淘汰，都改变不了这一点。不管重建多少次文明，不管再伟大的时代，也会有消亡的一天，这便是我们人类的宿命。
“不是的。”
既然人类永远无法消除自私的本性，那就让人类自私的留在地球上吧，哪怕仍会无数次的重来，也不知道能走到哪里去，就算结局人不如人意，依旧要奋力一搏，打破宿命。
这便是，我们的命。
艾特按下确认键。天空下起了黑色的雨，他身下的荒芜变成了开满绚丽花朵的草原，浓重的黑雾散开，露出当初倒映在朱泉眼里的蓝色的天和白色的云，投来金色的光。
他闭上眼。
